平阳长公主给刘彻准备的厢房就在待客的正厅一旁,一应案几,坐具,香炉,花『插』,玩器俱全,外室跟内室之间隔着一座镂空琉璃落地镶嵌南珠大屏风,鲛鮹做的帷帐,上还坠着拇指大的珍珠,端的是富贵『逼』人,又很是用了一番心思。
当她听黄明奇相请,从正厅匆匆赶来,看见外面衣着单薄,跪在一边哭泣颤抖的两位女郎时,心中便是一沉。
她往日不止一次给刘彻送过服侍的女郎。
她跟刘彻是嫡亲的姐弟,十分了解刘彻的喜好,送的人都是悉心调-教过的,身段,模样,才艺都是刘彻喜欢的,刘彻也都欣然接纳了。
就连为刘彻诞下仅有两个公主的卫子夫,也不过是她府上的舞姬出身。
自古以来,天子的亲眷赠天子姬妾,就有表示亲近跟依附之意。
毕竟他们不能时时陪在天子身边,天子身边的女子,才是天子的枕边人,才有可能经常见到天子。
有自己的人,在天子身边日夜吹枕头风,何愁天子不厚待自己。
平阳长公主自从驸马平阳侯去了之后,孀居一人带着年纪尚小的儿。尽管有长公主的身份,家里却没有顶门立户的郎主,靠的是刘彻的势,方能勉强过得下去。
她不能,也不敢失去刘彻的眷顾。
今日这两个女郎,一个是她给刘彻准备的,一个却是田氏旁系的一个女郎。
阿母有意要跟阿弟缓和关系,还赠了一个姬妾,她作为女儿,势必要伸手帮阿母,送上这个人情。
平阳本以为此事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刘彻定会笑纳了这两个女郎。
卫青出身平阳长公主府邸,得她恩惠不少,躬身向平阳行礼,“见过主人。”
平阳心中不定,对着卫青笑了笑,便走进外室。看着面『色』平常,黑眸却深沉翻滚,径直坐在主位的坐蓐上,手上拿着一册竹简,另一只手一下一下点在案几上,周围侍立的小黄门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平阳无端的便有些心慌。
刘彻见平阳来了,抬头便道:“长姊来了,便把那两个使女一并带走吧。”
这是要把这两个女郎退回来?
平阳脸上闪过慌『乱』,强笑道:“可是长姊哪里招呼不周?”
刘彻摆了摆手,“长姊照顾得周道,只是弟弟家中有妻室管束,不敢在外招惹是非。”
说话间,刘彻眼中浸了一丝极难发现的柔和,就像破开冰封湖面的春风一般,刹那间便感觉到那阵春-意。
刘彻身为天子,哪里可能会惧怕妻室的管束,陈阿娇都被禁在长门宫一年有余了。
即便是陈阿娇在,再如何专横跋扈,也从没能管得住刘彻。
刘彻如今说家中有妻室,说的定不是陈阿娇。
而能让刘彻说出此话的,便只有刘彻这些年一直宠着的文锦翁主卓文君。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平阳一直以为,刘彻对于这个卓文君,不过是因为没得到,方才宠了这么些年。
若非如此,早在太皇太后孝期一过,刘彻就应该把卓文君抬进汉宫才是,不至于等了这么久,卓文君还是做她的文锦翁主。
平阳心中这么想,也就试探『性』地问着,“中宫无人,阿弟哪里来的妻室?莫非阿弟真得跟长姊生疏了,这样的大事也不跟长姊说呢?”
她自恃从未跟刘彻为敌,一直努力维系姐弟之间的感情,刘彻对她向来亲近。何况立后这样的大事,她虽然听见过一些风声,可是却并不知道刘彻真正的态度。
刘彻早就亲政,立后这样的事,现下没有人能够『逼』得了他。
他也不是掩藏自己『性』子的脾气,从来都不掩饰自己对于妃嫔的好恶。
“我欲立君儿为后。”
刘彻站了起来,目光柔和,脸上的线条都泛着一丝柔意,“她『性』子有些固执,却是一个真『性』情之人。她日后成了长姊的弟『妇』,长姊还要多加看顾她才是。”
刘彻竟然叫文锦为君儿。
这般自然而然的口气,显然是平时叫得甚多。
刘彻方才提起卓文君的神情,温柔得都要化了。
平阳看着刘彻的神『色』,思及今日所为,广袖中的指甲掐在手心,面上却带出欣慰的笑来,“你瞧瞧你,自己家的媳『妇』,自己不好好顾着,还要来找长姊看顾。”
卓文君跟王氏田氏嫌隙已久,王太后跟她是不解之仇,恨不得亲手杀了她。
平阳虽然顾忌刘彻,并未跟卓文君为恶,但也是跟她亲近不起来的。
以前陈阿娇虽然是汉室皇后,但是跟刘彻并不同心,不得刘彻看重,又有太皇太后在上头镇着,平阳跟她关系也就平常。
但此时的卓文君则不同。
刘彻称她为妻。
这样一个真得得了刘彻看重宠爱的皇后,跟平阳不亲近,甚至因为王太后的缘故还有隔阂。
那她还费尽心思往刘彻身边送人,岂不更是大大开罪了卓文君?
“长姊是我嫡亲的姐姐,我不求长姊,还能去求谁”刘彻挑眉,“阿母对君儿误会甚深。若二人有什么不对付,阿姊可要多多周旋,免得闹出了两后不和的传言来。”
他之所以今日把事情跟平阳挑明,就是希望平阳能够知道自己的立场,不要跟王氏田氏搅和在一起。
刘彻有三个姐姐。
嫁去匈奴的南宫长公主已是无力相帮,隆虑长公主是馆陶大长公主儿媳,自是知晓该如何做的。
只有长姊平阳长公主,一向得太后看重,却并未有自己明确的立场。
刘彻跟王太后已经无可避免地站到了对立的境况下,不希望仅有的两个姐姐也跟自己反目。
皇室中没有蠢人,真正的蠢人只怕坟头的草都有人高了。
刘彻把话说得如此直白,对平阳推心置腹,平阳哪里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当下笑着点头,“寻常人家的翁姑跟媳『妇』总是有些龃龉,我这做姐姐的,又不是不讲理的恶人。”
她顿了顿,犹豫地开口,“今日这两个女郎,有一个是长姊备下的。只是还有一个,是阿母吩咐的,田氏旁系的女郎。”
平阳说完这话,便暗自打量刘彻的神『色』。
他跪坐在坐蓐上,春日的阳光从窗外照进外室,落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斑驳的光影。
刘彻神『色』平淡,低沉的语声不见一丝起伏,“将人送回去。若是不愿走,廷尉府诏狱里有的是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