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太後算盤打得好,時辰到了,卿子菀不得不回宮。上馬車後行了一段路,突然便停了下來。白顏撩開簾子探進頭來,神色不怎麽好,眼眶莫名也紅了一圈。
“娘娘,”她聲音都發顫,卿子菀一看便知道發生了什麽,“是……大老爺他們……”
隔著那一道厚厚的簾子,卿子菀仿佛感到遠處父兄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還有爺爺那嚴厲卻又藏不住關愛的表情……
“走罷。”輕輕閉上眼,卿子菀低聲道。
趁早走遠了,也不用麵對昔日長輩在自己麵前跪下喚那一聲“臣等拜見皇後娘娘”。
所謂“千歲千歲千千歲”,要來又有何用。
這邊卿子菀還在回宮的路上悵然,祥慶宮裏也有幾分慘淡。
原因無他,新帝登基,其他的皇子都分了個王爺,要搬出皇宮了。劉太後雖不是他們生母,但有一兩個皇子的母妃也是平時關係不錯的妃嬪。各自都是看大的孩子,有幾個和華楨良關係不錯,更是錦上添花多了幾分偏愛。
“唉,當年那些日子,”劉太後瞧著當初自己照拂過許多次的王貴人、現在的王太妃,有些歎惋似的,“現在想想竟有些感傷了。”
先皇不召見,她們這些後妃是不能主動上前去的。故許多妃嬪之間自己往來,其中王貴人和劉貴妃的關係便不錯。
王太妃眼眶也是紅的,上前抓過劉太後的手:“太後娘娘,臣妾這……就要隨顧兒去封地了,您在宮裏要好好照顧自己啊。”
“太後娘娘,身體要緊。”一邊已經封了顧王的老三華楨顧得了母妃一個眼神,趕忙補充道。
劉太後輕歎一聲:“唉,你們這些孩子也都長大了,該為皇上分擔些了。”
說著,看向各自坐著的皇子們和已經榮升太妃的各個妃嬪,嘴上道:“出去後早日也成家了,看上哪家姑娘了告訴你們母妃,告訴哀家也行,或者直接跟你們皇兄說去。”
老五華楨袂輕笑一聲:“兒臣在此便謝過母後關心了。”
太後看他一眼,神色也柔和不少。這華楨袂是一個犯了錯被貶的妃子的孩子,寄養在她名下,平時表現也還貼心,也算是得寵。於是她抬手掩了掩唇:“袂兒也早日成家,讓哀家高興高興。”
其他皇子和太妃跟劉太後關係也算不上多親近,此時便坐在一邊聽著,偶爾露出些配合的表情。
先皇子嗣豐厚,一共十二個孩子,不過老四早年便得了風寒不幸夭折了,隻剩下十一個皇子公主,分別是五個皇子和六個公主。如今新皇登基,根據華國祖製,剩下的皇子無論年齡都要受封離宮,而公主在找到駙馬或是遠嫁他國之前卻都不能離開皇宮。
這麽一想,倒令幾個有同胞姐姐或妹妹的王爺和他們母妃略微難過。
一時間,所有人麵上都籠了層淒淒寒色。
“皇上駕到——”
所有人正真心實意或虛情假意地感傷著,外邊候著的太監便高聲唱道。除了劉太後以外所有人都紛紛站起來跪下恭迎皇帝,方才的氛圍一掃而空。
華楨良一進殿裏便瞧見皇子和太妃們跪了一地,忙道:“大家快快起身。”
眾人起來,自是一番兄友弟恭的寒暄。
劉太後看在眼裏,笑在臉上,心中亦是止不住的驕傲——
這是哀家的兒子,當今的聖上!
王太妃看了劉太後一眼,想起出宮前某位太妃說過的一句話,不由得湊到劉太後耳邊,輕聲道:“太後,這宮裏隻剩下你了,可別被這卿家的小姑娘給打壓下去了啊。”
卿家的小姑娘,除了卿子菀還能有誰?
這一下子提到了劉太後的眼中釘,表情都變了幾分。掃一眼一臉溫和地和弟弟們說話的華楨良,劉太後壓低聲音:“你不知道,這皇後硬得很,上次還把哀家的綠梅訓了一通!”
王太妃有點驚異:“真的?不是說從前在東宮的時候……?”
“哼,哀家看她就是在裝!”太後抿唇悶悶不樂道。
王太妃看著劉太後不悅,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我說姐姐,不如……”
她聲音壓得低,劉太後卻一字不落地聽了。王太妃講完,她克製著心中狂喜,拍了拍手,道:“這主意不錯,不枉哀家這些年照拂你。”
王太妃輕輕笑了笑,坐直身子。
劉太後清清嗓子,滿意地看著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看向自己,於是對著皇帝道:“皇上,明日你這些弟弟和太妃都要出宮了,不如今晚便在禦花園設一場家宴,為他們餞行吧。”
王太妃自然是要附和的:“太後此言甚是。此去經年,下次再見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說著,看看其他幾位太妃,果不其然是配合的點頭。
華楨顧不知道自家母妃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又收到一個眼神,便也開口附和:“皇上,臣弟也覺如此。”
華楨良微微勾起唇,心知劉太後定然是有些目的,但……兄弟即將分離,餞行也確實是在所難免的,便點頭:“母後素來縝密,兒臣也有這個想法,”說著,微微轉過臉對身邊的小卓子道,“小卓子,你去讓內務府的收拾一下,遲些晚膳的時候便在禦花園擺一場宴席,也叫上皇妹們,就當朕給這幾位兄弟餞行吧。”
小卓子“誒”了一聲,轉念又想到卿子菀。他知太後娘娘不滿這位皇後娘娘,但皇上似乎挺喜歡她。今兒恰逢她回卿家,也不知這餞行……
小卓子沒動,華楨良看他一眼,也想起卿子菀來,道:“你莫忘了將這事傳給鳳宸宮。”皇後,應當是已經回宮了。
卿子菀帶著白顏一入鳳宸宮,便有侍女和太監過來通報:“娘娘,皇上傳旨,今兒在禦花園擺家宴,為幾位王爺餞行。”
卿子菀了然,掃了一眼候在殿前的宮女們一眼,目光落在一個瘦小的身軀上。回憶一番,有點印象,“綠萍,你隨本宮來。”
被喚到的宮女本垂著頭,聽到自己的名字,有些訝異地抬起眼,正對上卿子菀那雙烏黑烏黑的眼,恍惚間竟生出“皇後娘娘的眼睛真是像寶石一般璀璨”的錯覺,愣愣地點了點頭,罔視身邊投來的嫉妒視線,綠萍便跟著卿子菀一起入了宮殿。
殿裏燒著卿子菀素來喜愛的沉香,昔日聞著是素淨而端莊的味道,現今卻覺得有些煩悶。卿子菀看了那鎏金祥雲紋銀質香爐半晌,最終對著仍舊有些怯生生的綠萍道:“綠萍,你去把那沉香撤了。”
一邊白顏有些許詫異。卿子菀自出生用香以來便一直用沉香,前生便是帶著這沉香的味道死去。聞言,她有些疑惑地看向卿子菀,見她神色淡然,並不是隨口說說,想問,但又想到她是在同綠萍說話,便又轉臉看向綠萍。
白顏的反應卿子菀都看在眼裏。前生白顏是個心直口快的,她怎麽勸怎麽氣也不曾收住,不曾想這一生卻有了些改進,心下也有些欣慰。不過現在是要考驗綠萍的時候,看看這記憶裏因為不慎衝撞了淑妃而慘遭庭杖的小宮女,本身是個什麽樣的腦袋。
是個榆木疙瘩,還是個七竅玲瓏?
主子要換一種香料,按說應當是吩咐下去給貼身的侍女做的。卿子菀這般問了綠萍,而又沒有說換成什麽,饒是綠萍膽怯,也明白卿子菀這是在考驗她。
在這宮裏過日子,最要緊的也就是聰慧。綠萍出身很是一般,能夠分到鳳宸宮也算是大幸。卿子菀先前整頓後宮時看過鳳宸宮所有宮人的牒書,綠萍是孤兒,無依無靠,日後估計也要在這宮裏終其一生的。
綠萍思索片刻,選用保險的手段道:“沉香素淨,用多了也使人有些呆悶,奴婢這便去撤了它。”頓一頓,又問道,“隻是不知娘娘想要換成什麽?”
在華國,不用香是一種極其不雅的行為。卿子菀貴為皇後,若是撤了香便不再點香,說出去是要讓人詬病的。
綠萍說完,便有些忐忑地看向卿子菀。卿子菀已卸了頭上的繁複珠翠,斜斜地倚在圓桌邊看著她。綠萍隻瞧了她一眼,便覺得麵紅耳赤,有些喘不過氣來。皇後娘娘著實是美,傾國傾城已不足形容。綠萍這般想著,又瞧了一眼,隻見卿子菀彎著妖韶妍嫵的一對丹鳳眼,眸子裏閃爍著星星點點,唇邊的笑也還算是和善,卻給人種虛虛的錯覺。綠萍聽到卿子菀的聲音,第一個音似乎有點笑意,末尾卻像是冷冰冰的:“你覺得呢?”
綠萍感到手心裏冒出一把冷汗,捏了捏拳頭,輕聲道:“奴婢以為,皇後娘娘,千金之軀,尊貴無雙,正值青春年華,而又不失了端莊典雅,這般傾城傾國,當用金芙蘭。”
金芙蘭,香料中最最挑剔的一種香。男子從來不用,點著的女子也鮮有。
倒不是因為價錢,也不是因為味道。金芙蘭的味道老少皆宜,用在任何場所都不會讓人覺得不適。
隻是,鮮少有人能夠撐起金芙蘭的香。
它就像高高在上的君王,俯瞰著其它所有的香味。它不濃鬱,卻偏偏能夠壓下最最濃鬱的是十裏紅塵。它不出塵,卻偏偏因這一絲俗氣而有些惑人。它太高貴,主人若是氣質與氣勢有一分落了下乘,便是配不上它。
天下十二國,讚頌金芙蘭的人不少,敢用它的,卻不多。
卿子菀淡淡地笑了笑,唇邊弧度輕淺,勾起那麽些,就像是綠萍提起來的一顆心。
她並非溜須拍馬,也並非無據奉承。她是真心覺得,皇後娘娘配得上這金芙蘭。
“那便用金芙蘭吧。”綠萍耳中隻剩卿子菀的聲音,柔而不失了威嚴,肯定了,也改變了她的命。
“謝皇後娘娘。”良久,綠萍跪下,再抬起臉來,隻見卿子菀已經帶著白顏起身走開。
“晚宴時將會見到那些個王爺公主,白顏覺得本宮該穿什麽?”遠遠的,隻聽卿子菀輕聲對著身邊的侍女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