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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敲定后,人们就陆陆续续地忙碌起来了,没过几天,三人就已经在路上了。

红发魔法师向马车外望了一会,沉默地收回了目光。

虚弱的巨龙正藏在哪个地方。

这是最可能的一种情况,更重要的是,对国王陛下来说这是最想听到的情况。

艾恩明白这一点,梅蒂也明白这一点,白塔更是心知肚明。

所以他们要让事情看起来还算简单,在国王陛下面前安排妥当地离开。

谁也不能,也不敢真情实意地对国王陛下说巨龙的情况只有天知道。

它消失了,要么是过于虚弱躲着,那就皆大欢喜,要么下次出现时就是无法掌控的局面。

它可能会飞到最繁华的杜丁城,甚至也可能会飞到王都,失去龙的踪迹就代表无法提前撤离或是部署防线。

灾难早已罩于头顶,一步迟步步迟,国王的无能将会令他失去对一切的掌控,更不用提那些伺机而动的谋逆者。

艾恩沉思的时候,一向和煦的脸庞也变得冷漠疏离,那双温柔的蓝色眼眸此刻毫无温度。

这可不常见,要是佣兵在场一定会挖苦他:譬如阿尔伯德的金发骑士长,老好人,正直温柔的好小伙之类的。

他骑着马跟在队伍的一侧,这支人马无论是铠甲还是马具上,都烙印着布劳恩家的两柄交叉金色权杖。这让他一直不受控制的想起离开时国王陛下忘过来的那双眼睛,里面蕴含的意味让他脊后发凉。

这是一个面对失控局面无从下手而不安的王。

凡人不安会恐惧。

王不安会令王恼怒。

……谁也不好说一位愤怒的王和一只躲在暗处的巨龙谁的危害性更大。

艾恩停止胡思乱想,前方岔路有一队人马正等着他。

他轻夹马腹,坐骑轻步小跑到梅蒂拉的车旁,向她示意后离开。

葛利沃夫在马车上睡足了觉,此刻刚下马车,开始骑着他马匹健壮的黑马跟在队伍左右。

他颇有意味地看了一眼骑士长离开的身影。

佣兵恶名昭著的名声有一半来自于他常掺合进这些双手饮满鲜血的掌权者的阴损事之间。

他在这方面可谓经验丰富,导致骑士长对他十分警惕,重要消息从不落到他耳中。

这几日三人兵分三路,梅蒂拉走最近的大道,直驱河谷地。

艾恩与葛利沃夫一人一队分开动作,尽可能以最大的面积一路探查过去。

头几日还算轻松,艾恩与葛利沃夫有时候能当天跑个来回归队。

因为离北方还有些距离,有些地方的百姓甚至还没有听到消息,有些地方则传的甚至有了点传说故事、古老预言般的意思在里面。

但越是临近河谷地,就越能感到那种恐慌,有能力离开的人都在离开了,有消息灵通的小领主,其他多数是一些商队,他们本该像往年一样在河谷地一直呆到初冬,然后满载珍贵的皮草与草药前往杜丁城,最后来到王都。

如果是没有家产的贫民,离开生存之地唯一的下场就是卖身为奴。

这附近的百姓不明所以却不敢妄动,他们还在观望。

最让人发愁的,是河谷地直面真龙现世的那些百姓,他们现在是什么情况还要等到河谷地才能知道,总归情况不会乐观。

感谢河谷地人口稀少,村落与村落之间相隔甚远。

————

“狄俄倪克斯。”

龙在心中默念自己的真名。

魔法生物会在诞生时被赋予真名,通常是上古之语拼在一起的词,有些则是无意义的发音。

真名代表着束缚,魔法施加于身的束缚:[魔法生物的灵魂与躯壳不可变改]

这是铁律。

龙坐在缓慢前进、晃动着的车辕上,将手举到眼前,这是一双人类的手,五指纤细,肤泽细腻。

[魔法生物的灵魂与躯壳不可变改]

她的真名没有束缚力……

这个世界的法则对自己的造物失去了掌控。

不过,自由的代价是失去生存的条件:魔法过于稀薄。

龙是最强大的魔法生物,在枯竭的魔法中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她像一头游滞在沙漠中的鲸,砂砾塞满它的肺,张开嘴巴吸进的是烈火般的热浪。

魔法枯竭,就像植物失了水,人失去空气。

她的血管里流淌的不再是蕴含魔法、供养身体的鲜血,而是永远沸腾、暴戾失控的龙血。

狄俄倪克斯在平静的面孔下努力忍耐着。

“怎么,手上扎到木刺了?”

一个用麻巾裹着头的女人看到她,熟练地撑住车辕坐了上来,女人仔细看了看狄俄倪克斯的手,安慰她道:“还好,没有刺。车辕上是扎人了一些,不过好过跟着车队后面跑。”

女人随后跳下车,跑前跑后地照看商队。

这是女人丈夫的商队,他们是一同长大的,结婚还不过两年,丈夫望向妻子时眼睛亮亮的,妻子也会有些羞赧。

今年女人有了好消息,年轻的皮草商人一心想着尽快带妻子回到杜丁城。

杜丁城是仅次于王都的领地,他会在那里为妻子安个家,给她最好的照顾。

商人是最敏感的群体,他还在犹豫何时离开,就见那些大商队开始早早的返程了,这让他感到不太对劲,并下决定立刻启程。

大概两周前。

撤离的太早,货物就不太够,于是商队一路上走走停停,遇到村落也会停下,收上一些牧民和农家积攒了一年的猎物皮毛,都是些往年绝对瞧不上眼的品相。

他们就是在一个河边的小村落休整时捡到狄俄倪克斯的。

那时商队的人在河边取水,女人一抬头就看到一个穿着破破烂烂,不知从哪里偷来的不合身衣服的女孩站在河对岸,静静地向这边看。

多数商队都会沿着河走,因为畜力离不开水,不一会河边的大部分商队都注意到了她。

就是瞎子也能看出来这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即使她穿的像个流浪的野人。

并且她气质独特,也许真的是在荒野间长大,神态与眼神间不带任何人类的痕迹。

但凡商队都会多多少少涉及点贩卖奴隶的生意,女人眼看着有些男人带着猎奇的眼神围了过去,有些是想捡回王都卖个好价,有些不用多言。

女孩的年纪看着还很小,像只离群的小兽,女人看着,不自觉的抚着自己的小腹,她鬼使神差的拾起一颗石子扔到河对岸。

石子在女孩脚下的鹅卵石上弹了几下,她平静的垂首看了一眼,然后歪过脑袋用感兴趣的眼神望着女人。

女人伸出双手,做了一个呼唤蹒跚学步的幼儿的手势,拍拍双手,再摊开。

狄俄倪克斯看着这个人类的动作:先是女人击掌的清脆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接着那双手微微张开等待。

她尝试理解了一下,这看起来像是和幼崽互动的行为。

随即,女人震惊地看到那个奇怪的女孩走下河,稳稳的一步一步淌了过来。

这河是从赫尔高原的山上流下来的,汹涌刺骨,牦牛站在河中央都要打跌。

她就这样,一路平稳的来到女人的身旁,湿漉漉的,身上还滴着水。

她看看女人张开的双手,然后站进去,找到手臂正中央的位置呆好,通俗来讲,就是人类的怀里。

狄俄倪克斯认为她完整的完成了这个互动。

两岸静了一息,对面的商队嘈杂了一会就散开了。

欧莎看着汹涌的河水,她意识到这个女孩哪里不对,同时也反应过来是她将这个瘦弱的小女孩引下了河水。

欧莎的手臂顿了顿,轻轻环了女孩一下,然后将她带回车队,为她换了一身干燥、温暖的衣服。

狄俄倪克斯留了下来。

龙需要给自己找一些分心的事情,不然,生存对她来说是如此地痛苦这件事,会让她的怒火倾洒大地。

她受着女人的照顾,一边冷眼看着人类。

这些造物主的宠儿,脆弱,短命,呼吸没用的空气,喝点雨水河水,吃些草植果实,就能活蹦乱跳。

但另一方面,人的确是很有意思的生物,就像现在,她就没有明白女人照顾她的意图所在。

法则本该教导她,魔法本该养育她,可此刻它们却几乎要了她的命。

魔法与魔法生物就如一条长河,从前是那头高,这头低,高的那头源源不断滋养着下游分支小溪和小潭,现在魔法枯竭,狄俄倪克斯诞生,竟成那头低,这头高。

可谁也没听说过魔法会成河的末端呀。

龙隐忍着,静静体会着禁锢在体内力量的流逝。

如同灵魂一点一点的被挖空,可龙是造物主最可怖、最得意之作,她那样的巨大,这痛苦将会延期无尽。

狄俄倪克斯乌黑的眼眸下蜥类赤金竖瞳浮现又隐去。

她觉得自己像一颗茧,用尽心血吐出柔软的丝将自己层层保护包裹,那本该成为她母亲般的存在伏在悬崖边上伸出一只手,将她当作了救命的养分,从她的茧上寻到了丝的端,开始缓慢的、无休止的抽去。

狄俄倪克斯清楚地知道,丝尽的那一天,就是死亡,她会在生命的尽头脱去所有的痛苦。

在此之前,就只有忍耐。

不公,不公,不公。

龙觉得自己的鳞片都在怒火下发烫。

无数年后,人类会在书中书写:[狄俄倪克斯],世界尽头的巨龙,背负死亡与痛苦的灵魂。

拥有毁灭世界的力量,却还懵懂又背负仇恨。

就像幼孩手中握着会炸掉世界的按钮。

狄俄倪克斯扶着车辕,爬到后面的车厢中,那里堆着无数上好的皮毛。

她将皮草围在自己左右躺进去,柔软的绒毛贴着她的脸颊,她闭上眼睛。

“那就毁灭吧,让众生为我陪葬。”龙这样想着。

忽然一只手探进货箱,摸摸她的额头与脸颊,她听到女人在外面小声说,“没事,睡着了。我看她精神不好,以为是下水受了凉。”她没有睁开眼睛,就像真的在睡。

龙轻轻嗅了嗅,清楚的闻到女人身上传来的味道,这意味着她即将成为一个母亲,正孕育着一个生命。

龙静静地,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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