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第二天,两个人醒的很早,小院里的人都还在沉睡,许诺和颜如一在清晨的曦光中无声的洗漱好,许诺回房拿了自己的双肩包,颜如一跟在她身后。
临出门的时候,许诺忽然驻足侧身,往房间里看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她以后,再也不会来这里。
颜如一站在她身后,同她一样回头看去,随后,她抬手揉了揉许诺的头发,低声说:“走吧,我送你去车站。”
两个人并肩走在清晨六点半的学校,一路上除了几个稍微年长的退休教师,她们谁也没有遇见。
清晨娇弱的阳光透过那片浓密的大叶玉兰林径,落在两人身上,许诺深吸了一口气,夏日清晨的风带着花草的清香味,在距离校门还有大约五十米的地方停下脚步,她侧身看着颜如一的脸,微风浮动,斑驳的光点随着叶片的上下摆动而在她眼角颤动。经过一夜,她右眼已经能勉强睁开些,只是眼底的血丝还没退去。
“怎么了?”见她停下却不说话,颜如一微微仰头看着许诺的眼睛,柔声问她。
许诺沉默了片刻,朝着颜如一弯起唇角,语气故作轻松的问:“颜如一,你会放弃我吗?”
颜如一看着许诺微扬的唇角,眯了眯眼睛,表情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她睨着许诺,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傻。”
许诺不明白这个字在这个时候是什么意思,她抬手拉了拉颜如一的衣角,微微低着头小声祈求:“颜如一,我们不分手,然后,以后都小心些,好么?”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这样问颜如一,好像只有颜如一给了她肯定的答复,她才能安心回家,安心过这个暑假。
颜如一轻轻叹息了一声,眸光黯淡了几分,握住许诺拉着自己衣角的手紧了紧,牵着她往校门外走去。
那随后清风般飘进耳朵的一个好字,终于在许诺这两天悲哀的情绪上添上了一点色彩,她看着颜如一拉着自己的手的纤长指节,忍不住弯起唇角。阳光落在颜如一后脑,那些斑驳的光点在她漆黑柔顺的长发上如同一只只可爱的精灵跳动,甚是好看。不知不觉间,她和颜如一竟已经认识一年了…
拿期末成绩那天晚上,许妈妈在餐桌上忽然问许诺要不要转学。
许诺夹菜的手抖了一下,她垂下眉,心里有一丝慌乱,不明白许妈妈突然提起这件事是因为什么。学校的事,老王说找她谈话,因为张祁鸣在学校被他爸当着老师的面暴打了一顿而耽搁,直到今天回学校拿成绩,她都还没听老王说什么,许妈妈更是一直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她以为会留着下学期才处理,却不知道为什么早就默认了让她在这里继续读书的父母会在即将升高三的这个关键点问她要不要转学。
许诺沉着气,面色如常的吞了嘴里的食物才慢条斯理却清晰的回答了许妈妈:“不转,现在这里挺好的。”
“两科交白卷,还叫挺好的?!”许妈妈还没说话,许爸爸已经重重的放下手里的啤酒杯,沉着脸训斥道:
“你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可以为所欲为了?学生交白卷,你的理由是什么你倒是说给我听一下?!”
大约是老王联系了家里人,她不知道他们之间说过什么,但交白卷的事情,他们知道了并且又提出让自己转学,估计,老王说过的事情不少。许诺放下手里的筷子,低眉看着自己面前的饭碗,觉得喉头有些发胀,她缓缓的呼了一口气,解释道:“那天不太舒服…”
“哪天都没不舒服,就考试不舒服是不是?!你还记得我给你说的话没有?你那破学校,不上也罢了,你非要留下,那就要给我拿点儿成绩出来。”
许诺沉着眉,没再说话,许妈妈坐在旁边唉唉的叹气,拉着许爸爸叫他别说了。
“许诺啊,妈妈觉得你们学校升学率确实不高,你们班主任对你期望倒是很高,但是妈妈觉得,你还是要为自己的未来打算,高三不比高二,你可走不得弯路啊。要我说,你就转学吧,让你爸去给你办这个事…”
“我不想转学。”眨了眨眼,许诺站起身:“我不吃了。”
许爸爸见她想走,更是涨红了脖子,指着许诺骂道:“说你两句就走,你在哪里学的不受教的怪脾气,许岩比你小几岁,历来就知道怎么听老子的话!你倒好,一天一副看哪个都不顺眼的样子,我就给你说明白了,你许诺以后有天大的本事,也还要叫我一声爸!”
许诺捏紧了拳头,看着桌对面的喝了酒扯着嗓子吼的面红耳赤的中年男人,和他身边坐着从头到尾只在她说话的时候哀戚戚的叹气的老年妇女,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
许妈妈拉着她想让她坐下,许诺低眉对她摇了摇头,随后勉强的对着那边的两位笑了一下:“我知道,爸。”她故意将这个爸字咬的很重,却又在许爸爸抬头看她的时候飞快的把视线转到一边:“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是,我不想转学,我保证的事,也能做到。我出去走走,你们吃吧。”
出门后许诺避开了所有吃过晚饭出门在大树下摇着蒲扇乘凉聊天的邻居,走进了奶奶家后院后面一条偏僻的长满了野草的小道,那里有一片坟地,小时候她特别害怕晚上被奶奶或者爸爸使唤着去那坟地后面的院落里邻居家买酱油或者味精。夜幕之下,小小的她,总觉得那坟地里立着的墓碑是站在那里的一个人,越看越像,越看越怕,可又必须硬着头皮往前走。
夏夜多半清朗,月明星稀的时候,她时常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那片坟地旁边的树林下,夜风吹着水东瓜树叶沙沙作响,她小小的影子被惨白的月光拉长,一路随行,是她心中要吞小孩的幽灵,让她害怕想哭,可她记得她曾激烈的反抗过,拒绝去给许爸爸买啤酒,只是,无论她怎样哭怎样喊,最后得到的,依然只是许爸爸沉着脸说的必须去这三个字…
那些被强迫一个人走夜路的日子里,许多时候她都放声高歌,唱些自己都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的歌,那一句接一句歌声喊出去,就像是有人在和自己讲话,那样,那条弯曲的坟地树荫的小路,就变得短了些。而每每看到邻居家亮着的灯光从瓦房屋檐里透出来的时候,她都会不自觉的停下歌唱然后朝着那一片昏黄的光猛的跑过去,如同在被野兽追赶和安全的天使召唤,可越是着急,越是容易出问题。邻居家青瓦房后面那被杂草被清理的干干净净本不如坟地树荫绊脚的不到五十米的小道,如今,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曾经在那里摔破过多少次膝盖。
后来,大约许岩四五岁的时候,开始喜欢她去哪里就跟去哪里,很多时候他都惹的许诺不耐烦,更多的时候,却又让许诺觉得温暖。那去买啤酒味精的小道上再也不只有她一个人清冷的影子。许岩喜欢拉着她的手,走到坟地边的时候,会怯生生奶声奶气的对她说:“姐姐,你怕不怕?岩岩害怕,你拉着岩岩。”
她开始不再害怕,反而喜欢逗他,说那坟里住着一个可怕的老太太,会爬出来把走在后面的那个小孩拖走吃掉,每每这个时候,那个才有自己肩膀高的小小人儿又会特别有男子气概的挺着小胸板脆生生的纠正许诺:“奶奶说那里面住着爷爷的哥哥,不是老太太!”
“而且岩岩长大了,会拉着姐姐一起跑。”
路过坟地的时候,许诺在曾经说话来吓过许岩的那座坟头站定,她定定的看着那座墓碑,淡淡的月光下,那石碑看着,依然有着模糊的人的轮廓,她吸了一口气,摊开右手,在空气中缓缓并拢,那曾经留在掌心的小小的温暖,再也不在,对着自己半握着的拳苦笑了一下,抬头往依旧透着灯光的邻居家走去。
许诺在邻居笑着问她是不是出来给爸爸买啤酒的时候微笑着点了点头,最后结账拿了两罐啤酒,一包香烟还有一包香辣豆腐干,原路返回。
月亮很高很亮,脚下的路再也不像十来年前那样长那样叫人害怕,她提着装了啤酒和香烟的袋子,一路沉默着走到奶奶家的后院,后院里的黄狗听到自己的动静之后开始汪汪的狂叫,它也不喜欢她,所以才来家三年了,还不认识自己的脚步声。许诺面无表情的转了个方向,借着清冷的月光照亮,顺着屋后的小溪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身后的狗吠停下的时候,她到了目的地,夜色变得深重,脚下河边的水草沾了露水异常潮湿,许诺抬脚踢了踢脚下土桥上茂盛的草丛,将上面的露水都踢掉,草里的小青蛙从脚背上跃过,留下有些黏糊的触感,她跺了跺脚,将脚上的拖鞋脱下并放在脚边,然后慢慢的探身坐了下去。
微风拂过,她闻到水草的味道,闻到水稻的味道,也闻到自己自己浑身上下透着的悲伤的味道。她把两罐啤酒都打开,一罐放在脚边,一罐捉在手里,然后拆了烟盒,从里面抽出一只香烟点燃,准备放在脚边的啤酒罐上,手刚放下,又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喃喃道:“噢,我忘了你还没成年,不可以抽烟,还是吃你最喜欢的豆腐干吧。”说完,苦笑着摇摇头将捏着香烟的手缩了回来撕开豆腐干的包装袋,放在了啤酒罐边上。
香烟的味道让许诺无法喜欢起来,第一口,就将她呛的咳了很久,她听到自己的咳嗽声在那一片只有蛐蛐儿和青蛙叫的稻田里,突兀又惊悚。
桥下清水潺潺的流着,许诺一口接一口的啜着啤酒,时不时尝试着吸一口烟,这两个她不喜欢的味道混在一起之后,她依然无法接受,她试着弹了弹烟灰,左手撑在腿上支着脸小声说:“这啤酒,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喝…”
没有人回应她,除了身下土桥下清盈的流水,许诺扬起头,反手撑在身后望着浩瀚星空,今夜的月亮很圆很亮,她可以清晰的看见那一轮圆月边缘的云层,丝丝缕缕。她在漫天的繁星中寻了很久,才找到一颗最大最亮的星星,举着酒罐眯着眼睛对着它说:“干杯,不过你要少喝点,你还未成年…”
她笑笑的缩回手的时候,喝了一大口啤酒,逼着自己将那惹中带着些苦的液体全都吞进肚子里,酒太多,她来不及咽下,被呛的泪流满面,冰凉的河风吹着她的长发,她扬起头,再次望向那颗星星,幽幽笑着抹了抹脸上冰凉的泪说:
“你生来就让人讨厌,谁叫你是男孩儿,所有人都喜欢你,就我讨厌你,可你偏偏喜欢跟着我,喜欢讨我打讨我骂,因为你,我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我该恨你的,许岩…我该恨你的,你看啊,这么多年了,你依然是他们眼里的骄傲,而我依然,是罪不可赦的那一个,你看你多讨厌,你看…你多讨厌…可是,你那么讨厌,许岩,你那么讨厌,却为什么,是最爱我的那一个?”
“再也没有人陪我走那条怕人的夜路,再也没有人嬉皮笑脸的叫我姐姐,再也没有人被我揍的哇哇大哭的时候还护着我说是自己先动手,再也没有那个傻乎乎的萝卜头摇着小脑瓜虎头虎脑的听了我的话也不问真假,什么都照做…许岩…如果时间倒回去,我不会让你下水的…我宁愿,那个被水泡到全身都发白了的小孩,是我…我记得我有叫你上岸,我真的记得…可是,呵呵…谁会信呢?谁在意呢?你没了,家里,就再也没有小孩儿了…”
颜如一的电话打进来的时候,许诺已经在土桥上坐了快两个小时,胳膊和腿上被蚊虫叮了无数的红点,她吸了吸鼻子,擦了眼角才接起电话,唯恐颜如一听出她声音里的异样,却不想,才刚说了一个喂字,就破了功,大约是因为喝了酒,而酒都化成了伤心泪。
“怎么了吗?是和家里闹矛盾了还是身体不舒服?”
颜如一焦急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许诺低头埋首在两腿之间,嗫嚅着说:“颜如一,我想你了,你可以带我走吗?去很远的地方…”
面对许诺的问题,颜如一沉默了很久,许诺知道自己又孩子气犯傻了,她吸了吸鼻子,对着电话露出一抹大大的笑,好像那相距甚远的人能透过无线波看到她的表情:“没事了,我刚刚喝了一点啤酒,可能有点醉了,颜如一,你好么?”
“嗯,好。”
许诺听见颜如一轻轻的一声叹息,心里后悔自己刚才的失态,她将手机开到免提,缓缓举过头顶,让颜如一听那稻田里的蛙声与河岸边的蛐蛐叫:“你听,听见了么?蛐蛐儿很想你,青蛙很想你,稻田很想你,颜如一,我,也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