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阔步往前,半点没有等她的意思,等白梨回过神时,他已经成了道有些遥远的背影。
“薛道友。”
水花四溅,白梨气喘吁吁地喊了他一声,他不理不睬,白梨不气馁地又喊了一声:“水里有东西!”
他微微侧首,“什么东……”
一抔水花洒过来,水珠四散在空中,碎光点点,像夜空中的星辰。
薛琼楼面上微微凉,水花沾到他眉睫上、面颊上,他幽黑的眼眸就这样慢慢瞪大了一点。
“你上当了!”笑声像一粒粒珠圆玉润的水珠,洒在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她没笑几声又立刻捂住嘴,跌跌撞撞地逃远,跑了一半被石头绊一跤,身子一歪差点摔进湖里。
那条雪白的人影怔立在原地,好半晌才拿袖子掩去水迹,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湖泊尽头是一座假山林立的小园林,草木疏于打理,荆条横斜,白梨磕磕绊绊地跑进月门,不自觉放轻脚步。
绿柳如烟,花木浓郁葱茏,两道人影掩在矮墙后,如胶似漆。
“诶,赵郎,你的手往哪里去!”女子一声娇斥,欲拒还迎,听不出丝毫恼怒。
白梨如雷贯耳,猫着腰的身形立时尴尬地僵在原地。
这个声音很耳熟,是方才还在与众人谈笑风生的寇小宛寇夫人。
紧接着传来的是一道未曾听过的男声,急不可耐:“师娘,我们已经一个多月没见面了……”
“那也不行。”“啪”一声脆响,“今日是你师父出关的好日子,你这个大徒弟前脚刚看完他,后脚就来看我……岂不惹人生疑?”
“师父一直在闭关,哪怕是出关也是一人钻研佛道,连我们这些亲传弟子,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面,让师娘你夜夜独守空闺,岂不是暴殄天物?”
而后是一阵褪下衣物的窸窸窣窣声,事情朝着不可描述的方向开始发展。
“听说今日大小姐带来了一批贵客?”
女人在轻轻喘气:“这个啊……那丫头总是自作主张,给我添乱。”
“要不我替师娘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把他们赶走便是。”
“那可不行。”语气严肃了一下:“这批贵客是货真价实的贵客,世家宗门的子弟,哪一个都是我们惹不起的……”
不可描述的声音逐渐变大,花木颤动。
白梨心里何止一个卧槽了得,简直握了个大草。
她蹑手蹑脚地想退出月门,刚迈出一步,迎面撞上一片白得晃眼的衣襟。
“怎么……”
薛琼楼刚说两个字,脸红得像煮熟大虾的少女,突然踮起脚一把捂住他的耳朵。
耳畔回荡着一股灼热的暖流,来自于她手心湿润的暖意。暖洋洋的呼吸扑面而来,一下子卷走他漠然的冰凉。
他不自觉退后一步,皱眉想将她手拿下来:“到底怎……”
这回只说了三个字,她眼睛一下子瞪大,两只手捂住他的嘴,于是那股湿润的暖流又流淌到唇上。
耳畔暖流回响的声音消失不见,出现片刻冰冷的空白,而后才有隐隐的声音飘过来。薛琼楼又是何等心思迅捷,片刻间便猜了个七七八八。
没想到她合身扑了过来,几乎是摁着他往后推。
薛琼楼脚下一空。
矮墙后面是一道沟槽,铺满枯枝败叶,两人一起摔了下去,砰一声灰尘漫天,树叶都砸得飘向半空,像一只只灰蝴蝶慢悠悠晃荡下来,落了满头满脑。
扎人的灌木丛瞬间刺痛腰背的伤口,薛琼楼眼睫一颤,紧接着一只手放了上来,掌心温暖,她晕着水色的晶亮眼眸近在咫尺。
白梨此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的伤还没好。
腰间的伤口是她亲手包扎,对她来说无比熟悉,但她同样没忘记背上也有一片狰狞的青紫疤痕。
这片疤痕,以及他无缘无故受的重伤,都显得十分不同寻常,仿佛潜藏着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
白梨的手不自觉缓缓移上去。
薛琼楼目光一冷,在她想绕后之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她如梦初醒,撑在地上的另一条手臂微微一动,同样也瞬间被扣紧。
天旋地转,扎人的灌木丛转而刺痛了白梨的脊背。
金灿灿的阳光被枝叶切割成一块块游弋的光斑,四下寂静,草木清香,两人的呼吸都纠缠成一股,炙热而滚烫,甚至能看到阳光中的浮尘栖息在鸦羽般的眼睫。
少年眉睫上还挂着湿漉漉的水滴,却并未能柔和他的面色,他仿佛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瞬间露出防备的爪牙,无声警告,眼底一片肃杀的寒芒。
泼洒在他脸上的日光都是冷的,面色苍白,像寒江上的浮雪。
白梨的目光从他腰际缓缓抬起,眸中掠过一丝纯粹的痛惜,不带任何试探追究的意味,像一滴初春融化的冰水,明澈而纯净,砸在她眼中倒映的那堆新雪上。
他眼眸好似被那滴水烫了一下,眼睫轻轻一动,在面上落下两道柔软的弯弧,稍稍松开她的手腕。
白梨试探着伸出手,轻轻放在他脊背,他没有动作,那层冰凉的雪丝被阳光融化,泛着薄薄的暖意。
“谁!”
冷不防一声大喝,她手抖了一下。
这么大的动静,早就惊动了矮墙后正在办正经事的两人。寇小宛拢起衣物,男人又喝了一声:“谁在这里?”
脚步声朝这边靠近。
薛琼楼侧目一瞥,翻身半坐起来,袖口微动,一黑一白两条细细的线从灌木丛叶隙中掠出。
男人探头探脑地张望,不远处一株灌木丛动了动,拨开一看,登时窜出一黑一白两道影子,跳上了墙。
原来是两只正在打架的猫。
“怎么了?”
“是两只猫……奇怪了,咱们风陵园什么时候养了猫?”
“估计是阿妙和阿清那两个孩子养的吧。”
被这么一打岔,两人也没了兴致,嘀咕着走远。
墙上两只猫舔舔爪子,轻轻柔柔地叫了一声,化作一黑一白两道长虹,飞到了矮墙下的沟槽里,又在手心化作两堆黑白棋子,薛琼楼手腕一翻,将棋子收了回去。
他站起身,枯叶从身上簌簌落下,衣物又变得纤尘不染,垂着眼眸不知在作何想。
白梨没他这种方便的法术,正徒手将身上的枯草拍下来,试探着问:“你背上……”
“不要问。”他冷冷道。
这个人不想说的话,哪怕问得口干舌燥也不会问出半点有用的东西,反而还会被他溜一圈。
他沉浸在颓沉中的时刻总是格外短暂,眼底浮现一丝笑意:“这么点事,值得大惊小怪?”
白梨嘴硬:“我没有大惊小怪,我只是不知道这里有条沟。”
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有再提方才的事。
薛琼楼扫视着她通红的脸,纤长的脖颈也泛着一片绯红,像一颗白里透红的熟透了的蜜桃。
她在自己面前有条不紊,有来有回,轮到别人的秘密,便开始自乱阵脚,不战自退。
他眸色转深:“你脸怎么这么红?”
“没有啊。”她立刻抬起手给自己扇风,看看云层低垂的天空,又看看凌乱的花草,“太阳好晒啊。”
“没有太阳。”
“紫外线好晒啊!”她磨了一下牙。
又是这种为了转移注意不知所云的话。
原本修剪整齐的草木被两人滚了一遍,满地狼藉,惨兮兮地弯着腰匍匐在地上,薛琼楼随意一挥袖,这片凌乱的草木眨眼间恢复原样。
白梨发现他懂得东西真不算少。
修行贵在专一,姜别寒是个耿直又磊落的剑修,命里唯有一把剑;绫烟烟和夏轩两个是道门弟子,符箓术法五花八门,但万变不离其宗。
只有薛琼楼是儒门弟子,哪怕是手刃人命,也自带一身清贵优雅的书卷气,半点没有读书人的优柔寡断。
他好像什么都懂一些,不是略懂皮毛的懂,而是精益求精、面面俱到的懂,哪怕是最不起眼的冷门小法术,也能信手拈来。
月门旁一株红杏灼灼如霞,枝头一只正扭头梳理羽毛的画眉被脚步声惊动,振翅飞走,树枝轻轻颤动,花瓣飘零,落红满地。
薛琼楼扫去肩头落花,在月门前驻足,破天荒向她询问:“你还记得我们来时走的是哪道门吗?”
白梨抬头一看,有些傻眼。
面前有两道一模一样的月门,连月门后那条雕栏玉砌的幽深回廊、月门旁栽种的红杏也长得分毫不差,厚厚一层花瓣铺了一地。
这地方处处透露着诡异,扑朔迷离。
“你也不认识这里的路?”白梨下意识觉得,只有他坑别人份,别人想坑他的机会都没有,说不定还会被反将一军。
“我第一回坐客风陵园,准确来说,在此之前连风陵园的名号都未曾耳闻。”薛琼楼气定神闲地立在一旁,淡淡扫她一眼:“听你的意思,你是觉得我来过这里?”
白梨被他这一眼扫得有点愧疚。
是她多疑了,一点风吹草动便让她风声鹤唳——这也没办法啊,谁叫她身边站着的人,温良无害的外表下危机四伏。
她讪讪道:“我是觉得,如果你也不认识路的话,那我们就只能赌一把了。”
薛琼楼好整以暇地挑起一个笑:“怎么赌?”
“你等我一下。”
白梨从地上捡了朵还未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杏花,在手心藏好,两手往后一背:“来猜猜这朵花在我哪只手里,猜对了我们就走右边那扇门,猜错了我们就走左边。”
“……”
他笑容又一次凝滞。
把选择权放到他手里,再寸步不离地跟紧他,他没有害人心思的时候,绝大多数的判断精准无误。
白梨想得很通透。
奈何薛琼楼没心思降尊纡贵地陪她玩这种小把戏,随手一指右侧月门:“我们走这边。”
白梨立时有些警觉:“你不是没来过吗?这下又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
她义正辞严:“你负点责任啊,这园子又大又绕的,要是不小心走错了,我们真只能在这过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