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老夫人也说:“马车内布置厚厚的,脚下多铺几块毛绒绒的地毯,到时候再拿上迎枕靠在身后……川哥儿,你放心,母亲会照顾好你媳妇儿。”
母亲都这样说了。而妻子又实在想去。阮清川思索片刻,就答应下来。
他说道:“由我亲自送你们进宫。”
外男无旨意,不能随意进出内宫。他到时候就坐在停驻在午门外的马车上等着母亲和妻子,也安心些。除夕夜是外命妇进宫的日子,宫里的守卫比平时更多,除了皇上的身体有了突发状况,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意外。
苏姝见阮清川真的同意了,讨好的伸手拉他的衣袖。
她一双桃花眼潋滟,“谢谢夫君。”
阮清川伸手摸摸她的发,语气温和,“不谢。”
阮清川夫妻俩陪着阮老夫人说了一会儿话,江氏过来询问阮老夫人今夜要带着谁进宫给贤妃请安了。
每年的除夕夜,阮老夫人按例都要进宫去的,不过她老人家要带着谁,却是没有定数的。有时候是阮家几个孙辈的少爷,有时候是阮兰溪和阮兰霄。
江氏笑了笑,说道:“媳妇儿想着晚上要准备年夜饭,心里也好有个底。”
“你掌管着府内中匮,原也应当告诉你的。”阮老夫人扶着周婆子的手走进去堂屋。
她坐在主位上,摆手让江氏、阮清川、苏姝都坐下,“今年带着老二媳妇和宁姐儿吧,她们俩人也都没有进过宫呢。”
江氏愣了愣,快速看了苏姝一眼。
她笑着应“是”。
江氏对于老夫人要带谁进宫这件事情倒是无所谓的,反正带谁都不会带她去。一是因为她出自于商家,自身地位低。二也是她作为掌管阮家中匮的人,除夕夜这样的大日子也真是走不脱。
酉时左右,日落山岗。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响了起来,噼里啪啦的,热闹又喜庆。
从莲云胡同里驶出两俩马车,都是一溜排开四匹油光水亮的骏马拉车,气派极了。
马车前端挂着两个羊角琉璃灯,旁边的一个蓝色小旗帜上写个大大的“阮”字。马车两边是五扇可以打开的雕窗,内里围着银灰色帷帐,显得十分庄重精致。
第一辆马车坐的是阮清川和苏姝,第二辆马车坐的是阮老夫人和阮陵宁。
原本阮陵宁想要拉着苏姝坐在同一辆马车上的,但是她看到二哥一直拉着苏姝的手,就默默的歇了心思。
阮老夫人见阮陵宁一直拉开银灰色帷帐往外边看,她笑着说:“马上天就黑下来了,有什么好看的?不如你坐在马车里好好的歇一歇,等进了宫,有你看花眼的时候。”
庶女今儿一身的装扮都是她亲自选的。浅绿色长身斜襟缎褙,上面的兰花都是添加金线绣的。发髻上戴的是一对儿赤金镶嵌东珠的粉蝴蝶,耳钉选的也是粉色东珠。华贵又不失雅致活泼,很衬庶女的气质。
阮陵宁坐直了身体。
她没有进过宫,也从未见过在宫里做妃子的二姐,好奇的很。
阮陵宁想了想,问道:“母亲,宫里……真的是十分好看吗?”
阮老夫人想起皇宫的金碧辉煌,雕栏玉砌。
她点了点头。
阮陵宁又问:“……二姐姐,她是不是长的特别美丽?”
话才问出口,她又自己回答了自己,“二姐姐肯定是特别美丽的,要不然也不会进宫做了皇妃呀。”
阮老夫人被庶女自问自答的一番操作给逗笑了,她拉过庶女的手,笑着安慰她:“你不必紧张,你二姐是个最和气的性子。她会喜欢你的。”
阮陵宁“嗯”了一声,大眼睛滴溜溜的转。
她心里是紧张,所以才会不停的和母亲说话,没想到竟然被母亲给看了出来。
夜色慢慢浓了。
星星点点的雪花从天而降,如柳絮般飘飘扬扬。
苏姝依靠在阮清川的怀里打呵欠,“夫君,大概还有多久能到紫禁城?”
马车里布置的实在是舒服,而且还有暖暖的炭火盆子和热腾腾的茶水。在这样的环境里,她忍不住就想倒头睡一觉。
阮清川掀起银灰色帷帐往外看了一眼,低头吻了吻妻子的额头,“咱们走了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路程吧。”
他停顿了一下,说道:“你若是困了,就先睡一会儿,等到了地方我会唤醒你的。”
妻子自怀孕后,和平时也没有大的区别,就是特别的嗜睡。
苏姝摇摇头,一开口又打个呵欠。
她亲了阮清川下巴一下,笑靥如花:“我最近睡的太多了,就感觉连陪你说话的功夫都没有了。”
她昨晚上原本是等着阮清川的,结果自己先睡下了,连阮清川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阮清川怜爱的把妻子往怀里揽了揽,“……现在就是陪着我了。”
他满怀歉意,“是我整日里去衙门公务,陪你的时间少。”
“才不是。”苏姝伸右手去拉阮清川的右手,一根根把玩他的指头,亲昵的很。
阮清川一想到妻子进宫很可能会遇到朱由原,一瞬间眸色沉沉。
他却什么话也没有说,还单手拎起茶壶倒了一盏热茶,喂给妻子喝。
苏姝喝了几口,又催促阮清川也喝,“天气干燥又冷,你润一润嗓子,要不然一会又要咳嗽了。”
妻子满心都依赖关怀他,这让阮清川安定了许多。朱由原虽说是先认识的妻子,但是妻子现在是他的舅母了……一切也都过去了。
大概戌时,阮老夫人、苏姝、阮陵宁由宫人领着进去了长春宫。
雪花下的大了些,落在地上,不一会儿又化了。
贤妃早在暖阁里等着了。
“臣妇携儿媳、女儿给娘娘请安了。”阮老夫人颤颤巍巍的跪下给贤妃磕头,苏姝和阮陵宁也跟着跪在了她身后。
贤妃看到年迈的老母亲,眼圈红了。
她起身亲自搀扶阮老夫人起来,喊了一声“母亲”,眼泪就流了下来。宫里虽然富贵,但最是险恶,规矩也多,终究是过的不快活。
阮老夫人看着女儿哭泣,也忍不住红了眼圈。
她整整有一年没有看到女儿了,“好童姐儿,别难受了。咱们娘俩好容易见上一面,到子时又要分别了,还是坐下来说一说话吧,也让母亲好好看看你。”
贤妃全名阮陵童。
贤妃“嗯”了一声,摆手让跪在地上的苏姝和阮陵宁也站起身来,又赐了座。
她拉着阮老夫人的手,母女俩坐在罗汉榻上。
有宫女倒了热茶,摆上瓜果糕点后退下了。
贤妃看了眼梳着妇人发髻的苏姝,不住眼的打量,又问道:“你便是老二媳妇?”
老二原本说老二媳妇是除夕夜不过来的,不知为何又改变了主意。
苏姝应“是”。
贤妃看清楚了苏姝的长相,和母亲夸道:“是个出众的,怪不得由柠每次和我提起他二舅母时总要夸赞上几句。”
“不仅模样出众,性情也温顺知礼。”阮老夫人与有荣焉,说道:“她怀着身孕还常常去给我请安,陪着我说话逗趣儿,一坐就是一上午。”
贤妃笑着点点头,把早已准备好的赏赐里拿了一对儿白玉镯子赏给苏姝。
苏姝起身道了谢。
阮老夫人又唤了阮陵宁到身前和贤妃介绍,“她就是从小养在我身边的宁姐儿。”
贤妃细细看了看阮陵宁,瞧着她虽然面上害羞,但言行举止还是大方的,眼神也清明。
她心里便多了几分喜欢,赞了一句:“娇而不妖,也是个出众的。”
贤妃赏了一对儿碧玉镯子给了阮陵宁。
“谢谢贤妃姐姐。”阮陵宁眉眼都带了笑。
“果然是十分活泼。”贤妃想起阮清川的话,又和母亲说道,“有这孩子在您身边说说笑笑的,女儿也能放心不少。”
阮老夫人摆手让阮陵宁退下,“谁说不是呢。”
贤妃想和阮老夫人说一些体己话,就让贴身的宫女杏枝领了苏姝和阮陵宁去院子里转一转。
临了,她还交待道,“不许出去长春宫。”
杏枝屈身应“是”。
长春宫在内宫算是西六宫之一。正殿是黄琉璃瓦的顶子,五间正房。东西又有配殿,都是各三间正房的布置。转角游廊和前面的走廊连在一起,可通往前后东西各殿。
长春宫后殿也是五间的正房。东西殿各配了院子,也是三间的正房。后殿和正殿的布局几乎是一样的。倒是后殿院内多了一个戏台子,刷红旗的大红柱子,柱身还雕刻了云纹。戏台子旁边有一棵参天的银杏树,有四搂那样粗,很是有些年头了。
阮陵宁和苏姝姑嫂俩一路看,还一路低声说话,真是见足了世面。
阮陵宁看到长春宫正殿前设的铜龟和铜鹤,还伸手去摸了摸,和苏姝说话:“二嫂嫂,这宫里真是什么都好看。朱红墙,黄琉璃瓦,高高的精致角楼,雕刻在门檐上的金龙金凤……”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道:“贤妃姐姐的暖阁里,刚才有好几盆盛开的正艳丽的花朵,我连见都没有见过呢。都是冬天了,竟然还盛开的比春天还要繁盛。还有暖阁里的瓷砖,好亮又光滑,像镜子一样,都能照人……”
“宫里自然处处都是好的。”苏姝站在转角游廊上,探身往外面看越下越大的雪。
她有些担忧,“雪要是下的再大些,咱们坐马车回去大兴都是个问题了。”
阮清川坐在宫外的马车里,也不知道他冷不冷。
“不会的。”阮陵宁很是乐观,“说不准,一会儿雪就停了。”
杏枝是个面容温婉的姑娘。
她笑着说:“小姐和夫人不必忧心,若真的雪下的太大到不能行走了。贤妃娘娘去告知皇后娘娘缘由,也是可以留在宫里过夜的。”
“杏枝姑姑,母妃呢?”朝阳公主从外面走进了长春宫,她身后跟着的是朱由原和朱由柠兄弟俩。
他们三人是过去景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正在暖阁陪阮老夫人说话呢。”杏枝行了礼。
“外祖母来了?”朝阳公主高兴极了,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她早都想念外祖母了,她老人家可终于进宫来了。
即使长春宫灯火通明了,但到底也不如白天看的分明,等朝阳走近了才看到阮陵宁和苏姝。
朝阳井不认识她们,还没有等她开口询问呢。
苏姝已然拉着阮陵宁屈身行了礼,“给公主和殿下请安了。”
她前一世是见过朝阳公主的。
朝阳愣了愣,问道:“你们是谁?”
“二舅母?”朱由柠这时候走上前来,看到是苏姝。他拉了一把朝阳公主的衣袖,和她介绍:“她就是二舅母。”
他也不认识阮陵宁,倒是朱由原开了口,他看向阮陵宁,和弟弟妹妹说道:“她是母妃的妹妹,你们该称呼她一声‘小姨’。”
朱由柠从善如流,清秀的脸上挂着笑,唤了一声,“小姨。”
朝阳公主却是没有吭声。
她既没有开口唤苏姝“二舅母”,也没有唤阮陵宁“小姨”。
她觉得眼前的俩位女子和自己的年岁差不多大,无论如何她都唤不出口。再者,二舅母的长相真是国色天香,她原本自诩自己美貌,结果看到了比自己还要好看上许多的二舅母,心里便有些不大自在。
虽然阮陵宁在辈分上是朝阳公主的小姨,但是她不唤人,自然也没有谁多说什么。
倒是杏枝笑着打了圆场,“贤妃娘娘和阮老夫人正在暖阁等着殿下和公主呢。”
朝阳公主“嗯”了一声,又抬眼去看苏姝,很快就越过她们走远了。
倒是朱由柠笑嘻嘻地:“二舅母,小姨……你们先在这里看一会儿风景,我待会去拜见了外祖母,再过来陪着你们说话。”
这里有什么风景可看的。
朱由原俊眉微皱,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等到朱由原三人都走远了,阮陵宁长吁一口气:“二嫂嫂……刚才好吓人。”
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是被朝阳公主盯着看的时候,就是不由自主觉得害怕了。
苏姝拍了拍阮陵宁的肩膀,安慰她,“没事的。”
她到底是多活了一世的人,虽说是在皇宫里,但比着阮陵宁还是沉稳多了。皇子、公主们都是生下来就高人一等的,气势自然是不寻常的,宁姐儿被吓着也属于正常。
阮陵宁还是心里慌张,她和杏枝说道:“你给我倒一盏热茶过来吧。”
“要不,您随我进去坐一坐吧。”杏枝伸手指了指长春宫待客的东殿,解释道:“现下太冷了,又下着雪,真的倒了一盏热茶过来,怕是还没有递到您跟前就凉透了……”
“那好吧。”阮陵宁想了想,觉得杏枝说的话很有道理。她抬脚都准备跟着杏枝走了,突然又想起了一旁的苏姝,“二嫂嫂,你也和我一起去喝杯热茶吧?”
“我嫌闷,你去吧。”
苏姝刚才在暖阁里待着时,就觉得炭火燃烧的太足,热的她头都有些晕了。
阮陵宁跟着杏枝走了,临走之前还和苏姝说,“我喝一盏热茶,然后就过来陪你。”
苏姝笑了笑,“你尽管去。”
她一个人待着的感觉也不错。下雪的冬夜,总是格外寂静,像是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般。
苏姝独自在转角游廊上走走转转,最后坐在美人靠上发呆。她又想着,这会儿的阮清川在干什么呢?
“二舅母?”
朱由原不知道何时走过来了苏姝的身边,他看了苏姝好一会儿,问道:“你一个人在外面冷不冷?”
苏姝被吓住了,浑身激灵了一下,起身给朱由原行礼,“三皇子。”
许是她想事情太认真了,根本没有听到朱由原走过来的脚步声。
朱由原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吓到苏姝。他自己愣了一下,看到苏姝又给他行礼,冷硬的俊脸一僵。
朱由原摆摆手,“起来说话吧。”
和他能有什么话说呢?
她和他又不熟悉,苏姝索性沉默了下来。
俩人站的距离不远,却都是一言不发的。
到底还是朱由原先开了口,“你当真不认识我了?”
苏姝:“……”
她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关于朱由原的记忆,末了反问道:“我们应该是认识的?”
她最多也就觉得朱由原眼熟,别的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朱由原面无表情的给了提示:“……元和十年,开州白桥镇。”
元和十年,他十八岁,父皇吩咐他去南直隶办事,路过开州时有一段近路,但是要从山上走。他为了赶时间走了近路,却骑着马不慎滚落到山下,等醒来时发现双腿都给摔断了,鲜血淋漓的,动都动不了。偏偏跟着他伺候的那些人,一个都不在身边。
救下他的人正是苏姝,她当时去山上的道观烧香,下山的途中发现了他。她吩咐身旁跟着的护卫把他抬上马车,直接送去了镇上的医馆……
朱由原当时见到的苏姝还是个小姑娘,但是性子却很不好惹。她是把朱由原送到了医馆,也付了医药费。等跟着朱由原伺候的人也终于找到了医馆……就被苏姝堵着把付出去的医药费又给要了回来。
朱由原现在想来还觉得实在是印象深刻,小姑娘仰脸问他的侍卫要银钱,脾气还挺大。
她说:“是我给他提前付了医药费,你们就应该把银钱还给我。”
但是朱由原也同样忘不了,去医院的路上,小姑娘絮絮叨叨和他说了一路的话,“你怎地流了这么多血?是不是很疼呀?”
朱由原当然疼的很,他闭上眼都不想说话,又觉得小姑娘实在是呱噪。
但是他一闭上眼睛,小姑娘好像被吓住了,说话的声音更大了,她说:“你干嘛要睡觉呀?你别睡呀,你睡着了就死掉了……”
朱由原已然不记得当时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了,这时候却忍俊不禁。
后来,小姑娘硬给他吃下了一颗薄荷糖,她还说:“这个糖带劲的很,你吃下去就不想再睡觉了。”
她这一句话还真就说对了。朱由原嘴里含着薄荷糖,就像一直在吸冷气一样……感觉灌进喉咙里的都是冷风。
小姑娘这样闹哄哄的,朱由原应对她都来不及,双腿的疼痛好像都跟着减轻了不少。
他的双腿简单接上骨以后,就离开了白桥镇。侍卫们也都吓坏了,连夜带着他,赶回去了燕京城。母妃担忧极了,一直养了小半年才准许他出宫。
等到第二年,他再过去开州白桥镇,却不见了小姑娘的身影。他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
四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苏姝了,却没有想到,苏姝却成为了他的二舅母,而且把他完全给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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