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桃说出的话,并未出乎甄兮预料。从俞桃一反常态来看她,她就知道对方来者不善。
甄兮面上挂着浅笑,像是以为俞桃在说笑,只柔声道:“老夫人,我不明白您什么意思。”
俞桃道:“老身知道你是什么人。”
甄兮抬眼望过去,其实她也不怪俞桃会想驱逐她。
说到底,人心隔肚皮,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可俞桃不知道啊。和瞿琰一样,他们都是真心将瞿怀安看成家人,不希望他有事,才会希望她离开。
“我不会主动伤害怀安,我也没有伤害他的能力。”甄兮坦然道。
俞桃看着眼前这个镇定得过分的女子,今日只不过打了几句话的交道,她就知道这个女孩难对付。当初刚嫁进瞿家,那时候与她相看两厌的孟昭曦跟这女孩比起来都还差得远呢。
想她最初得知不近女色的怀安终于带女人回来之后是那么欣慰,还以为他终于开窍想开了,哪知她错得离谱,事情哪有她想得那么美!
她是从石管事那儿察觉到事情不对的。石管事是国公府曾经的老人,瞿家回京之后才再找回来的,先前石管事被派出去做事,她也没过问,等石管事回来后,她招人来慰问,这一慰问便问出了点情况——对石管事这样的瞿家老人来说,俞桃这个国公爷母亲的话显然分量更重些,他本就对瞿琰将那事压下来的做法有些不赞同,又认为不应该瞒着俞桃,便和盘托出了。
原来,琰儿安排了人假冒借尸还魂的甄兮,免得怀安再没头苍蝇似的乱跑,一开始知道内情的都以为怀安接回来的是假冒的那个,可事实上却出了差错,这个接回来的,根本就不是他们安排的人!
若换了一般人,只怕跟瞿琰一样,认为是有别的心术不正者偷梁换柱,安排了这个杨栀夏进府。可俞桃不是一般人,她信鬼神,并且相对比较虔诚,对于借尸还魂一说处于信可、不信也可的状态,而且瞿怀安的婚事她一直在努力操办,可每次都被瞿怀安拒绝气得她够呛,又毫无办法。
因此,俞桃很清楚瞿怀安对于甄兮的感情有多深厚。瞿家一直有年过四十无子才可纳妾的传统,而立下这传统的瞿家祖上是个痴情人,不想自己妻子受委屈才定下如此规矩。而就俞桃亲眼所见,她的公公,她的老公以及她的亲儿子,都是痴情种,无一人纳妾,那么怀安作为瞿家人,显然也遗传了来自祖上的痴情。
那么这样一个痴情的孩子,五年了见都不肯见她安排的姑娘一面,又怎么可能随便找个人便像护眼珠子一样护着呢?
这么一分析,真相便就在眼前了——他带回来的,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女人!
俞桃以往很喜欢瞿家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可如今却有些难受了。
作为亲历者,瞿家人的痴情她都看在眼里,当初她儿子娶孟昭曦时她便百般不愿意,后来还是拗不过他,再加上相处下来孟昭曦确实让她对这个孟家人改观,她才接受了这个儿媳妇。
怀安既然爱上了甄兮,那么要让他移情别恋便是十分困难的事。她也曾想过,要么就算了,随他去吧。可偏偏这又不是他要娶农家女这样的小事,而是那个女人根本不算人!关乎怀安生死一事,她哪里敢随他去!
俞桃道:“老身相信你没有害怀安的心,毕竟他对你那么好,甚至把你当祖宗供着哄着,你但凡有点良心也不可能害他。”
她这话说得有些刻薄,但也是实话,甄兮没反驳什么。
俞桃话锋一转道:“但你怎么知道你跟怀安在一起不会害了他?你跟我们毕竟不一样。你想想,你本没有害他之心,之后却发现因你的存在而伤害到了他,那时候他难受,你也过不去心里这关是不是?”
甄兮都想给俞桃鼓掌了,说得确实不错。
俞桃见甄兮没说话,以为她对自己的话有所触动,便再道:“我们都不希望怀安受到伤害,在这事上咱们都是同一边的。你曾经帮怀安许多,我们瞿家人并非恩将仇报之人,只要你愿意离开怀安,老身会让你下半辈子都拥有花不完的金钱,国公府也会一直照应你,谁也别想欺负了你去。”
甄兮恍惚间想到那种现代霸总文“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儿子”的桥段,与面前这场景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望着俞桃,友好地笑了笑:“老夫人,接下来我说的话,我希望您不要误会,我并非在威胁您,而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俞桃面色微敛,自然知道甄兮要说的对她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但她也没拦着,点点头示意她说。
甄兮道:“怀安曾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若我离开他,他也不活了。您也知道,他有时候有些钻牛角尖,我不敢去试探他这话是真是假。这是其一。其二,怀安对我如何,您跟我都看在眼里,我若离开,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伤害?与您猜想的未知伤害相比,您怎知不是如此对他伤得更重些?其三,”她顿了顿,嘴角勾起抹笑来,“我也舍不得离开他。”
每说出一个理由,俞桃的脸色便难看一分,她甚至还分出点心思想,这丫头果然比孟昭曦难缠多了,昭曦那丫头老实,被她针对也只知道靠孝顺来改变她的态度,还好她讲道理,不然换了个恶婆婆,那小丫头不知被折腾成什么样了。
可眼前这丫头呢?看着对她恭恭敬敬,好似让人挑不出错处来,实际上分毫不让!
“那你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你都不会离开怀安了?”俞桃沉着脸问道。她沉下脸时与瞿琰有些像,难怪乎是母子。
甄兮却摇了摇头。
俞桃挑眉。
甄兮笑道:“若怀安不再想跟我在一起了,我会走的。”
她在感情一事上相当被动,因为有怀安不停地靠近她,拉近二人的距离,她才试探着伸出手来,可若他放弃了,那她只会缩得比他更快,死缠烂打这种事,是不会发生在她身上的。
俞桃气急,如今的问题,不就是怀安不肯放手么?否则她何必来找甄兮商量?
“你这是恃宠而骄!”俞桃气呼呼地说。
甄兮倒依然平静,闻言歉然笑道:“对不住了。”
俞桃更气了,蓦地站起来阴沉着脸道:“你可知,你若不答应老身,老身有的是办法暗中弄走你?”
甄兮笑道:“老夫人,您若会那么做,此刻也不会来与我多话。瞿家人立身正,不会做忘恩负义之徒,我从未有害怀安之心,甚至从前帮他良多,说难听些,若没有我,怀安支撑不到国公爷赶来,无论怎么算,我都是瞿家的大恩人,您怎么可能会对我动手呢?这是从大义上来说,而从亲情上来说,怀安又不蠢,我若不见了,他第一时间便会想到瞿家人,他一定会找你们要我,最终的结果不外乎你们迫于亲情将我交还,从此之后你们间的亲情便有了裂痕,或者你们不肯退让,他与你们决裂,离开国公府,然后再继续寻我。无论那种可能,您和国公爷都是输家,您自然不会那么做。”
俞桃此刻感觉别扭极了,一边为甄兮将她的无力威胁拆穿而感到恼怒,一边又为甄兮对瞿家人的高度赞扬而心生自豪。
最后所有的情绪不过化为一句话——这个冷静又聪明的丫头真是太讨厌了!
她气恼地说:“怀安知道你心里藏着如此多的弯弯绕绕么?”
甄兮想了想笑道:“知道的吧……老夫人,您都想不到,怀安有多少处事方式,是我教的。”
“……哼!”
俞桃不想再说话了,想想也是,怀安从小没人教,又受欺辱虐待,若非甄兮教他些东西,她见到怀安时,他大概也不是那个看着乖巧,心中却自有主意的模样,他要跟上国子监的课程,想来也没那么容易。
这么一想,俞桃心情便更复杂了。
仔细想想,甄兮跟怀安朝夕相处都超过一年了,若有害处,那时候怎么没见着?她听昭曦那丫头的意思,她在国公府初见怀安时她的模样,可比他还没跟甄兮搭上时圆润精神多了。而且昭曦还曾愧疚地对她说过,若非甄兮先一步关注到怀安,伸出援手,昭曦自己也碍于母亲而没太关注他。
俞桃本来都准备要走了,可这一步却怎么都迈不出去,她重新坐下,眼睛斜了斜茶杯,端着架子道:“茶水都凉了,也不知给老身换一杯!”
甄兮微微一笑,扬声叫来青儿,换了温热的水,重新给俞桃沏茶。
俞桃自然没做出故意手滑弄洒茶水借机苛责甄兮的不入流之事,在青儿进来换茶水时,她已缓和了情绪,呷了口茶道:“好茶。”
甄兮接道:“是的,怀安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拿来给我。”
俞桃差点把茶水喷出去,这丫头居然拿她先前说过的话来堵她!
俞桃曾经是个百里挑一的大家闺秀,在家中养尊处优,到了国公府也处处享受,但在边疆的十几年时间改变了她。在那儿她没有下人可使唤,什么事都要靠自己,而在瞿琰上战场之后,她又要时常担心这个儿子的安危,白发都多了好几根。
随着瞿琰逐渐建功立业,她的日子也好过起来,开始有了奴仆伺候。但边疆之人总缺点柔顺,她不得不改变当初那柔弱的性格,才能镇得住那些偷奸耍滑的奴婢。
回到望京后又养尊处优了好几年,她的物质生活是恢复了当初的水平,可边疆生活对她性格的塑造远超在平静的京中的头二十几年,曾经的闺蜜看到她,都感觉她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而她也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改变。
就比如说,明明担心甄兮可能无意间伤害到怀安,明明甄兮还没点儿晚辈的自觉拿话挤兑她,她却偏偏挺喜欢这丫头。
一般来说,事情谈崩之后,二人应当不欢而散,但俞桃厚着脸皮不走,甄兮自然也不会赶人,俞桃说要喝茶,她就让青儿备热水,俞桃说自己有点饿了,她就让青儿端来糕点,并认真地告诉俞桃哪种糯一点,哪种甜一点,哪种带点儿咸,让俞桃充分了解后自由挑选。
等俞桃灌了一肚子的茶水和糕点感觉到有些饱了时,她终于端着架子威严地说道:“你……你每回‘死’时,可见着黑白无常了?”
甄兮见俞桃明明很想知道,却偏偏故作冷淡的模样,暗地里笑了笑才道:“没有那种东西。”
俞桃似乎有些失望,再看甄兮,她又问道:“那你又是怎么回事?”
甄兮道:“我也不清楚。大概是老天爷哪儿弄错了吧。”
除了穿书,以及每次死后都会穿到另一人身上这两点之外,甄兮还没有发现其余超自然的地方。她没有系统,也从未有什么天外之音告诉她有什么任务或必须怎么做。
她就像是误入的蝼蚁,被裹挟着前进,与这书中世界的人们没什么太大差别。
俞桃察觉到甄兮语气中一闪而逝的怅然,心情也陡然沉淀下去。
她想起二十多年前瞿家遭遇的那一场大劫难,来得是那么地突然,令人猝不及防。在那场劫难以及后续的影响下,她失去了公公婆婆,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小姑子,失去了她习以为常的一切。
她突然站起身道:“今日便到此为止吧。老身还会再来的。”
俞桃走了,甄兮也没太在意。她刚才也不是在给俞桃戴高帽,瞿家人的人品她确实信得过,从不会担心瞿琰或者俞桃会暗中对她如何。
看吧,无论是瞿琰还是俞桃,都是直接开口提出让她走,她不走他们也拿她没办法的样子。
俞桃来过,还跟甄兮关起门来聊了很久的事,自然也传到了瞿琰的耳中。他去找俞桃时,却被含笑拦住了,含笑复述俞桃的话时带着些许赧然:“老夫人说,‘这个不孝子,什么事都瞒着老身,让他走开,老身不想见他’。”
瞿琰无奈,也不好硬闯,只得悻悻离去。
而等到晚上瞿怀安回来时,他自然也知道了白日发生的事,他先是上下打量甄兮,见她没受伤,精神也好得很,这才放了心。
甄兮失笑:“你怎么一副你舅母要吃了我的模样?别担心,我跟她谈天说地,聊得很投缘。”
瞿怀安才不信甄兮的话,他手下虽然没听到二人在屋内说了什么,可俞桃离开时脸上那阴沉的表情谁也瞒不了。
好像他才是受了委屈的那个人,瞿怀安抓着甄兮的手,半晌才低着声音道:“兮表姐,不然我们搬出去吧。”
不去当值陪兮表姐的话,她不同意,他留下的人在国公府的地盘不可能拦着他表哥和舅母,那么唯有去一个完全属于他的地方,才能保护好兮表姐。
甄兮任由瞿怀安把玩她的手,笑道:“说什么胡话呢?你表哥和舅母若想对我如何,你便是搬到天涯海角都没用。”
瞿怀安不吭声了,他又一次讨厌自己此刻的不够强大。
甄兮道:“而且,他们当然不会伤害我……他们是你最亲近的家人,怎么会让你伤心?”
瞿怀安大着胆子凑过去拥住甄兮,在她耳旁轻柔缱绻地说:“兮表姐才是我最想亲近的人。”
他只不过改动了几个字,这话的意思瞬间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