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失声恸哭，如今只有在这里，才是永远不用长大的孩子。
偶有来扫墓的其他人家经过附近，闻着凄厉的哭声，猜测是哪家又添了新坟。
时间过得太快，不曾想，这已经是父亲离世的第九年。
她絮絮叨叨的说起这一年的人和事，快末尾时提到今年最美好的事情。
“爸，我今年见到了许姜弋，他还是这么好看，脾气也变好了许多，谁现在嫁给他，一定会很幸福吧。”
其实，这样说也不对，尽管当初两个人在一起时，他脾气很暴躁，但是对她，大部分时候还是百依百顺的，是要将她宠得飞到天上去。
爸爸，铜安镇的房子，许姜弋，她爱的啊，没一个留得住。
她想问苍天，何时能结束这生命的孤寂，跳出时间与空间的束缚，与她的父亲在下一场轮回相遇。
林泷回家换了身衣服才往黄一安家走，黄觉给她开的门，她弯下腰把人抱在怀里，黄觉捏她的脸，“小姑姑，你眼睛红红的啊。”
林泷逗他，“小姑姑眼睛进沙了，你要不要给我吹一吹。”
小朋友捧着她的脸靠近她，对着她的眼睛呼气，间或有一两滴吐沫星子飞到她眼睛里，她把人放下。
嗯，这个吹一吹还是作罢。
媳妇掌勺，黄一安端上一盘菜，看她有些肿的眼，“去过了？”
“嗯。”
沉默良久，他长叹一口气，“……吃饭吧。”
黄爸黄妈住在拆迁赔偿的回迁房，跟夫妻两并不住在一起，此刻饭桌上只有一家三口和林泷一起四人。
黄一安给妻子夹菜，两人相视一笑，恬静美好，她鼻间酸涩，低下头扒了一口米饭。
留意到林泷失落的脸，徐丽丽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黄一安，后者看了一下妻子，经她示意又看向林泷，他便出声问道，“水水，最近有认识不错的男生吗？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个？”
一口米饭差点噎住，她喝了口水，“哥哥嫂嫂，这个就算了。”
黄一安劝她，“总是要结婚的，有人照顾你我们才放心。”
她敷衍着，“再等等吧。”
其实等什么呢，她现在这个样子，已经不打算祸害任何人。
黄觉用勺子颤颤巍巍地舀了一勺酸豆角肉沫放她碗里，“小姑姑，你等我长大，我来照顾你。”
惹得桌上三个大人不禁莞尔，林泷轻轻戳一下他的小胖脸，“好的呀。”
难怪都说小孩子是家里的开心果，果真如此。
吃过饭，黄一安送她下楼，林泷没有阻止，她也有话想和他说。
电梯里，黄一安先开口，“水水，找一个对你好的人，结婚吧。”
电梯快速地往下走。
她望着头顶的灯，答非所问，“哥，你后悔吗？”
空气有几秒的停顿，他长叹一口气，揉她的头，“和你说了多少遍，不后悔。”
“为什么？”
“黄觉很可爱不是吗？”
“嗯……”
“所以你也去结婚吧，黄一宁这个不着调的都扯证了，最迟让你拖到二十九岁，到时候还没对象就别怪我抓人去相亲了。”
“这算是逼婚吗？”
出了单元门，黄一安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林泷刻意放慢了脚步，良久无话。
“水水，我答应过林叔，要照顾好你，我看得出来，从那件事后，你不想再跟我们有过多的牵扯，那就找个人结婚，让对方照顾你，希望你哭的时候，有人能帮你擦眼泪啊。”
她低着头，泪水漫过眼眶，黄一安停下步子，手背揩掉她脸上滚烫的眼泪，“水水，有遗憾才是人生，别等了。”
他已经结婚了。
想到雪山上的夜晚，现在人回来了，家有娇妻，偶尔有空还来撩拨她，但她是万万不能再做出让她爸伤心的事。
更何况，她不配。
许姜弋这一趟出差，算上路上的时间，整整去了五天，期间时不时给她发条微信她都没回。
直接从机场到公司大厦，听说人在他这边的摄影棚拍剩下的镜头，放了公文包没来得及喝一口水就往楼下56层跑，直接走的消防楼梯。
防火门隔了光，楼道里没有窗户，林泷坐在一阶楼梯上，手里夹着根烟，不妨声控灯突然亮起，楼上传来脚步声，她应声回头，猝不及防看到了一身定制西装的许姜弋，身高腿长，比例完美。
真好看。
她面无波澜地摁掉了燃烧的香烟，语气很淡，“回来了？”
他走了后有派他的一个女秘书过来，此举目的不得而知，但成功引起了一阵流言蜚语，入圈多年不温不火的linda被人包了，接下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说的神乎其神，让她都想再混几年再隐退。
许姜弋走到她跟前，熟悉的体香混着极淡的烟草味，皱眉控诉，“打你电话发信息都不回。”
她捏了捏外套口袋里的烟盒跟打火机，将手中的烟蒂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避开他的视线，“没看到。”
一看就是在说谎，许姜弋懒得拆穿她，转而道：“今晚一起吃饭？”
“不了，今晚有约。”
外面有动静，已经有人在找她，没等他说话，她推开厚重的防火门，“休息时间到了，先走一步。”
客气而疏离的，许姜弋觉得她有病，而且是神经病，莫名其妙的，明明走之前还抱着他睡，几天回来就翻脸不认人了。
啧，小姑娘欠收拾，决定等会拍摄结束下来堵人。
晚上八点多，许姜弋懒散地坐在转椅上，其他工作人员在收拾场地，林泷去后台换了衣服，近二十分钟还没出来，他有点着急了，刚巧有个妹子一直在他面前晃悠，他向人招手。
小乔觉得荣幸至极，颜好钱多的许老板竟然主动和她打招呼，她屁颠屁颠跑过去，“许总，有什么事吗？”
声音又软又甜，腻得她自己心里一激灵。
对方问她，“林泷，就是你们喊的linda，去帮我叫她出来。”
小乔纳闷，脱口而出：“linda姐不是从后门走了吗？”
“草！真他妈欠收拾了！”
许姜弋把手里的杂志一把扔到地上，抬脚就出了门。
小乔感叹：“骂脏话的样子也好帅……”
……
林泷出了门，没直接回家，她没说谎，她是真的有约，跟白亦。
咖啡馆里，只有他们这一桌客人，她点了一杯卡布奇诺，将菜单还给服务员。
等待的间隙，难得认真地看他，在林泷的心里，面前的这个男子，是她一生的贵人挚友，不知不觉两个人已经相识十年，他见过她最悲惨的时刻，如果没有他，她或许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在她生命里，最感激的人，是白亦。
两个人已经很熟悉，她开门见山地和他说了今后的打算。
“白亦，我的五年经纪约下个月就到期，我年纪大了，所以不打算续签，也不打算再拍了。”
说完之后，她心里松了一口气。
白亦知道，她这些年很累，尤其是签约的前两年，她有很强烈的自尊心，想尽快还掉欠他的钱，接了很多耗费心力的工作，第三年终于积累了点口碑名气，他想帮她接更好的合作平台，很多合作方都是很信任他的推荐，说要回去考虑，但考虑到最后都没了下文，她只能继续接大量低价的拍摄，从走量上获得收入。
听到她想退圈，他心里是支持的，“好的，我到时候去跟李云祺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林泷摇头，暂时还没想好，趁着还有点存款，先去海南避个寒。
咖啡上来，他问她，“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
拒绝得太直接，她又补充道：“白亦学长，这么多年，承蒙关照。”
没有白亦，就没有今天的林泷，她记忆力严重衰退，已经记不太清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是什么地方什么时间，但是，前期的过程应该是不太美好的，即便是隔了十年，她都还能记得被他当时的女朋友按在地上扇巴掌的痛。
想到过去，就开始神游天外。
咖啡店里的灯光忽然变黑暗，有人关了灯，林泷的思绪打住，心里自嘲一笑，好像开头无论想到谁，最后都会回到许姜弋身上。
四周星星点点的小彩灯亮起，有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用小推车推上了蛋糕放在两个人面前。
她的生日在炎热的夏天，她问对面的人，“你生日？”
一句话，几乎要让他打消脑海里的念头，他苦笑，“我的生日已经过了。”
他问她，“林泷，你还记得2010年的夏天吗？”
林泷的目光落在他的眼睛里，片刻的疑惑后点了头。
2010年的夏天，白亦即将大学毕业离开校园，林泷在忙着准备期末考试。
白亦点燃了蛋糕上的蜡烛，取出一直放在旁边椅子上的一束玫瑰，红玫瑰。
“虽然已经被拒绝过一次，但是又过去这么多年，还是想问一下，现在的林泷是怎么想的。”
白亦本来打算陪她再耗两年，等她到三十岁的时候，她的心境也许会迈过一个坎，一个叫许姜弋的坎，到时候他就可以在一个天气晴好的中午，还要在夏季，温柔地对她说，林泷，我们结婚吧。
为什么要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呢，因为她不喜欢阴雨天，为什么要在中午呢，因为早上起床很困难，午后心情又很不好，为什么还要在夏季呢，因为她怕冷，白亦知道，她很害怕冬天，这是一个悲伤的季节。
有这么多外在条件的加持，再加上他这么多年的陪伴，她肯定会心软，她安然地坐在椅子上闭眼打着盹，昏昏欲睡当中，脑袋时不时地往前点，白亦就可以当她答应了。
他计划得很好，信心满满地等着林泷三十岁的生日到来，直到有一天，在李云祺的办公室里遇到了一个十年不见的人，白亦知道他，云上资本的执行官，远程光大集团董事长的独子。
这些年关于他的报道极少，但每次出现必定是在权威性数一数二的财经版面，有一回他手里握着一本杂志，对着一篇关于他的采访发呆，林泷忽然推门进来，他急忙把杂志关上塞进了抽屉里。
白亦很放心，因为她累得根本没时间看这些杂七杂八的报道，发个微信过去都要老半天才回复，这么忙的人，她的世界里只有赚钱和赚更多的钱。
加上李云祺，三个人各自坐在一把沙发椅上。
“许总，这是我表弟，也是具体负责本次拍摄的摄影师，他很优秀。”
接着又说，“白亦，这是许姜弋总，应该不用我介绍了吧。”
空气突然安静，办公室里的氛围一度降到冰点。
他脸上在笑，是势在必得的挑衅，似乎在告诉他，我一定把她抢回来。
他假装没看见，勉强打起精神来和他握手，退出办公室关上门的一瞬间，额头竟然冒出了冷汗。
林泷最怕的人是许姜弋的妻子，他最怕的人是许姜弋，这对夫妻真是把他们两折腾得半死不活。
所以西餐厅的那个晚上，他心疼地抱住她，告诉她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林泷。
他安慰她，而男方却频繁地出现在有林泷的场合，雪山上第一晚，他在她的房间门口等到近十一点，她都没有回来，他打电话过去，显示对方已经关机。
他知道两个人的房号，走到了门外，却没有勇气敲门。
这样的深夜，一男一女，同住一个房间，里面在发生什么，他突然不想知道。
以林泷对许姜弋的渴望，即便是已婚的他，她也会甘之如饴吧。
没关系，他假装不知道就好了。
回到铜川，白亦决定提前和她表白。
所以才有了今晚的蛋糕和玫瑰。
在冬天，阴沉沉的天气，晚上。
带着撞过一次南墙还是不回头的孤勇。
林泷低垂着眉眼，长久地不说话。
她刚刚又走神，去想许姜弋了，一定是因为，天气太冷了的缘故。
桌上的蛋糕也是玫瑰花的图案，还有各种各样的水果点缀。
如果是许姜弋，会送她草莓蛋糕，虽然她现在不一定爱吃了，他会送她满天星，因为在他的心里，她又纯洁又可爱。
还要加一个前缀，年少的，年少的许姜弋。
会在冬天寒冷的时候，会用他的外套和围巾，把她裹得很厚很厚，柔软的唇或轻或重地吻她，亲得她脸红，心跳加速，全身热得没有力气，只能靠在他怀里，好多次回过神来，围巾和外套都已经不在身上。
许姜弋的一个吻，一个拥抱，就能让她忘记冬天。
每个每个，冬天的夜晚，他是唯一的一个，唯一一个能帮她抵御寒冷的存在。
现在的许姜弋是别人的，年少的许姜弋是林泷的。
“学长，我并没有拒绝你，我很感激你，真的，我还是那个回答，如果你能接受我的条件，在我结婚前你都可以来找我兑现承诺。”
她心里默念，不过没关系，林泷是许姜弋的，林泷余下的一生都是许姜弋的。
白亦怎么会不懂她的意思，他的心口疼得紧，犹如被人割下一刀，失去了很重要的一块，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和她的这场耐力长跑，他决定要放弃了。
“你说，如果是我先遇见你，你爱的人会不会就是我了。”
白亦陪伴她十年，不及许姜弋陪伴她的三年。
她很果断，“不会有这样的假设。”
好吧，是他想多了。
面上还是温润和煦地笑，“其实刚刚是我跟你开玩笑的。”
她却没有笑。
他自顾自笑出两声，继续说：“其实我快要订婚了，你知道我爸妈的，一直在催我结婚，前段时间刚过了30岁生日，第二天就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孩子，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她走进门的一瞬间我就注意到了她，她的表情冷淡，但是眼睛里有点犹豫害怕，最终还是走了进来，她坐在我的对面，特别的可爱，和你一样可爱，我说了一个笑话给她听，她抿着唇就笑了，笑起来眼睛下面会有两条卧蚕，特别好看，除了你，我再也没见过笑起来这么好看的人，我第一眼就动心了。”
“她也很喜欢我，于是我们开始交往，我给她买各种各样好看的裙子，她每次都会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来见我，我们一起吃完饭，看电影，看完电影后我会送她回家，在她家的楼下，我们会不舍地拥抱接吻，再约定第二天早上我去接她上班……”
白亦还在絮絮叨叨地分享他和他女朋友交往的过程，林泷心中升起一股烦躁，随着他说的越来越深入，心烦意乱的情绪更甚，她忽然拍桌而起，“够了！”
她走出位置，面朝着白亦跪下磕头，不停地说着对不起，脸上有仓皇的泪。
“白亦……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如果时光能倒流，她一定不要认识他了，即便认识后，也不会找他借钱，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纠葛。
他起身蹲下想将人抱起来，又怕她推开，手臂最终虚挨着她将人圈在怀里，甚至不敢用力。
“林泷，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真的，我必须对你坦白，我这辈子做的最恶毒的事，全都是对你做的，所以现在都是报应，你没有对不起我。”
他仰了仰头，把眼眶里悬而未落的泪逼回去，轻言细语地，把当年他做的那些事一件一件告诉她，这些原本是准备很多年以后，他们在一起的很多年以后，等他们都老了，他才敢告诉她的。
才说了几句，就被她止住了。
她双手捂着脸，还是不能阻止泪水从指缝间滑出来，悄无声息地哭，却藏不住喉间的哽咽。
白亦，别说了，别说了，我都知道。
她都知道。
她终于知道，在他们分开以后。
所以，她永远不会跟这个人在一起，林泷没想过要一直等许姜弋，她偶尔也会想到结婚，但是结婚的对象，一定不包括白亦。
这是困扰多年导致他夜不能寐的根源，不堪折磨的白亦此刻渴望得到她的宽恕，贪婪地追问，“那你会原谅我吗？”
她用衣袖擦干眼泪，脸上故作轻松地笑，“你不需要我的原谅，原本就和你没关系，是我和他之间的问题。”
得到想要的答案，无论是真心还是敷衍，都让他忍不住涌出热泪。
平复了情绪，她起身，拽他一起，清了清喉咙，努力恢复平常的音色，“回去吧，明天还要继续拍片子。”
“嗯，我送你回家。”
白亦打了个响指，咖啡馆灯光应声亮起的瞬间，林泷看到距离她五米之外的男子。
在她手机里装了定位器的许姜弋，难得地又看了一场男女双方互诉衷肠的好戏，他也觉得神奇，竟然能在这么昏暗的环境里，一眼找到靠在他怀里的她，灯亮起，桌上是蛋糕和玫瑰，刚刚发生了什么，昭然若揭。
俨然就是一个表白，或者求婚的现场。
可笑的是，他还信了她的鬼话。
许姜弋需要单独冷静一下，否则他怕自己忍不住杀了对面的两个人。
白亦弯腰拿过外套，听到珠帘被掀起的声音，转身只来得及看到许姜弋愤然离去的背影。
他问她，“要追上去吗？”
林泷收回迈出半步的脚，摇了摇头，“算了吧。”
开灯看到他的一瞬间，竟然还会慌乱，怕他误会，正要和他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却见他目光冰冷地落在两个人身上，嘲讽地笑。
这样才是许姜弋，一往无前从不回头，对她没有了恨更不会有爱的许姜弋，连结婚都不邀请她这个前女友的，她的爱人。
可她知道，她不配爱他。
她也嘲笑自己，太不自量力了，以为自己是谁，还会让他伤了心。
一路开着车窗，她坐在副驾驶，十一月冰凉的风刮在她的脸上，在顺着江边的路转了两圈后，心口终于不再那么闷得慌，她关上车窗，低喃，“我们回去吧。”
白亦开车送她到楼下，下车走到副驾驶的门边，隔着窗玻璃，没有喊醒她。
他想，这是最后一次这么仔细看她，以后都不能再这样沉溺其中，他要和刚刚跟她说的那样，找一个可爱的人，跟别人结婚去。
林泷是在车子停下的五六分钟以后才醒过来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解开安全带下车。
两个人相对而站。
“林泷，以后我们，能不能像你和黄一安那样？”
“好啊。”
“那可不可以，拥抱一下，和以前的白亦告别？”
是深夜，大部分人已经入睡，周围很安静，针落可闻，白亦等了许久，才见她张开手，释然地笑。
“好啊，白亦哥哥。”
他紧紧地抱住她，告别自己十年的青春。
以后，等她结婚了，他要准备一份盛大的嫁妆，不叫别人看轻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