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岛渐渐被甩在车后,海上冰凉的风从破碎的玻璃里穿进来,冻的人瑟瑟发抖。
庄恬恬回头看渐渐远去的密林,思绪渐渐回到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庄恬恬八岁,从来没有离开过北方。庄恬恬记得,那天是立冬,他在书桌前吃饺子,门口的黄狗叫得厉害,他跑出去扒开门缝往外看。
外面,金敏珠带来一个上了年纪,但穿着很是体面的人回家。
老人对庄恬恬笑,庄恬恬认生,看了一眼赶紧跑回屋里去。
老人叫庄四海,金敏珠说他是庄恬恬的爷爷。
庄四个海走进门,把围巾摘下来,然后蹲在地上,很轻地摸了摸他的脸:“恬恬,我是爷爷啊。”
庄恬恬很疑惑,因为在他的记忆里,自己没有父亲,从小便跟着母亲辛苦的四处飘荡。
母亲金敏珠在北艺团打杂,她给剧团伴奏,然后每场路演结束后,她总会疲惫地从台上走下来支起一张椅子,给即将离开的观众放一段没有拍完,也没有上映过的电影。
金敏珠在团里打工就是为了这个,她想让很多人看这部电影。但观众总是很快散场,最后露天的空场地上只剩下她和庄恬恬。
临时支起的灯被蚊子环绕着,金敏珠抱着庄恬恬的腰,神情温柔地指着屏幕上说:“那是爸爸。”
“俊生说他会成为最出名的演员,让所有人都在荧幕上看到他。”庄恬恬因为年纪小,并不懂这部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电影对金敏珠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每次说起父亲,母亲的目光总是很温柔。
金敏珠会指着电影屏幕上的影像说那是父亲,也对他说家里来的人是爷爷。
然后她用逼迫自己从小练钢琴的狠心,让庄四海带着自己走掉。
庄恬恬哭闹着不肯:“我这么烦人,你不要我,到别人家里谁来管我?没人管的小孩要吃很多苦的。”
“有爷爷会管你。”
“我不要。”庄恬恬走到母亲身边,抬起两条手臂抱住金敏珠的腰,淌眼泪,“我不想跟别人走。”
“庄恬恬,你都八岁了,个子还不如别的小孩高。在你这个年纪的小孩都应该上小学,你连幼儿园都没有上过,你得去上学,得去交很多朋友。”
金敏珠把儿子的手扒开:“庄恬恬,你听话,我没有办法给你更好的生活,我们这样四处漂泊,没有稳定的家,你连学都上不了。”
“那我就不读书了,我会弹琴,可以给剧团打杂。我能赚很多钱。我还小呢,也能长个子,像孟叔一样可以抬东西,等我长个子了,我就睡在地上,我不占地方的,你不要赶我走。”
金敏珠看着庄恬恬哭的厉害,自己也哭了起来。
庄四海把庄恬恬拉开,用手绢给他擦眼泪,不过被庄恬恬推开了。
庄恬恬不想走,但是金敏珠最后跟他说:“你走了,妈妈会很轻松,也会很开心,可以去放更多场电影。”
庄恬恬什么都不在意,但他听见母亲说开心,就呆呆地问:“我走了,妈妈会开心吗?”
“真的会开心吗?”
金敏珠点头。
庄恬恬眼泪再也止不住了,他说:“你会来看我吗?”
“会。”
“那妈妈你什么时候做完了自己的事,要记得接恬恬回家。”
“一定要记得接我回家”
庄恬恬在八岁的冬天,因为金敏珠的一句自己离开了她会开心,被庄四海带到了距离北方万里以外的城市,又被送进了并不适合自己读书的私立小学。
庄俊生是庄四海没有发迹前和第一任妻子生的孩子,在他母亲发现庄四海为了钱,跟老板的女儿有关系后,毅然决然地带着庄俊生离开住了许多年的家。
现在的庄家是庄四海和第二任妻子共同组建打理的家,庄恬恬因为爷爷的喜爱在这个家里是一个异类,他的户口被放在庄四海的名字下面,是庄四海名义上的儿子,跟庄家的大儿子有平等的继承权,如果他去世,庄恬恬顺理成章可以分走一半的家产。
庄四海想要弥补对第一任老婆儿子的亏欠,决定给庄恬恬更多,所以他对家里人说庄恬恬是自己在外的私生子,这也就意味着他确实给了庄恬恬很多东西,但也把他推向了这个家的对立面。
庄恬恬在外面从来不叫庄四海,因为他不想叫他爸爸,本来他就不是自己爸爸,只有私下里庄恬恬才会叫爷爷。
庄辞是庄四海的第一个孙子,比庄恬恬大一岁,本该是庄恬恬的堂哥,但却要叫庄恬恬小叔。
庄四海命令庄辞带庄恬恬上学,那成了庄恬恬面对恶意的开始,他拿出零食跟同学分享会被奚落会被拒绝,书包里的作业也总会不翼而飞,没有人愿意跟他说话,亦或者是跟他吃饭,哪怕他长得再可爱,连同班的小女孩,也要贬损他是乞丐。
庄恬恬回头,看渐渐远去变小的密林,依稀记起来他跟段凌第一次见面就是那里。
庄四海来岛上拜访老友,庄恬恬被一道领着,后来爷爷跟友人谈到生意,便差人带着庄恬恬出去玩。
庄恬恬不光长得像他妈干净漂亮,也继承了金敏珠神神叨叨的性格。
他见照顾他的阿姨粗心,庄恬恬就自己跑掉了。
酒店的后面是一片林子,庄恬恬好奇就走了进去,树林里有一条小路,两边是茂盛的草木,路上的土几乎被踩实,脚踏上去并不难走。
段凌脾气冷漠,对待什么都事不关己,这种脾气打小就已经初见端倪。庄恬恬第一次见到段凌的时候,段凌已经很高了,他正坐在树荫下,腿边放着小药箱,给一只白猫腿包扎。
他弄的不怎么熟练,脸上都是不耐烦,下手却很柔和。
庄恬恬看了一会,背着手走过去。然后绕着树转来转去走了好几圈,段凌都没有跟他说话。
庄恬恬终于忍住,蹲下来摸猫猫的头,搭话:“它怎么了?”
段凌那时候心情不怎么好,眼睛都没有抬,只说:“滚开,少管闲事。”
庄恬恬倒是不觉得怎么样,他平时接受的恶意多了去了,要是都往心里去,那就不用过日子了。
从来都没有人可以伤害庄恬恬,因为他从小就不在意那些欺负他的人,在意了才会受伤,不在意就没有人可以伤害他,庄恬恬并不觉得欺负人很得意。
远处一阵风吹过,林子里的树叶沙沙作响。庄恬恬把手搭在膝盖上,蹲在地上看段凌并不熟练的给猫包扎。
看了不多时,庄恬恬开口:“我会弄绷带,让我帮你吧。”
段凌弄的七扭八歪绷带的手一顿,迟疑地问:“你真会?”
“真的。”庄恬恬走到段凌身边,膝盖跪在草地上,屁股做到脚上,欢欢喜喜地把猫接过来,还亲了一口。
“这猫是野猫。”段凌看庄恬恬亲它,赶紧制止,“不干净。”
“没事。”庄恬恬把白猫前爪子的绷带解开,熟练地上药包包扎还打了一个蝴蝶结,“我也是野生的。”
“你怎么会包扎?”段凌见他弄得熟练,好奇的问。
“小时候剧团的叔叔演出受伤,我会帮忙。”
“这猫叫什么?”
“大白。”段凌百无聊赖,伸手摸了摸猫的下巴,“整天到处在林子里乱跑,腿不知道被什么给夹了。”
“你养它吧。”庄恬恬低着头检查大白的腿,他很认真。树叶间传透的阳光照着他柔顺的头发上,发顶闪着柔和的光,“这猫爪子包扎上了肯定不能找食物,会死的。”
“还用你说?”段凌不耐烦,“要是能养我早养了,我妈对猫毛过敏,养不了。”
“怪可怜的。”
庄恬恬想了一会,脸上一会为难一会释然。好一会他把大白扔进段凌的怀里,然后把书包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
“你要干嘛?”
庄恬恬把大白装进书包里,链子拉的只剩下一点缝隙,然后将背包背在背上:“我家没人过敏,给我养吧。”
段凌拧着不耐烦的眉头,好久才说,“可以。”
“你叫什么名字?”段凌忽然问。
“庄恬恬。”
段凌站起来,吧嘴里的草呸掉,拉着庄恬恬的手往林子外面走,不咸不淡地说:“原来是庄辞的小叔。”
“你是谁啊?”庄恬恬问。
“段凌。”
“那你也应该叫我小叔。”
“谁说的。”段凌有点生气。
“我溜出来前,你爷爷说的。”
那是庄恬恬第一次和段凌见面,他发现段凌虽然桀骜不驯,不把人放在眼里,但也还算一个好人,因为他没有欺负自己,虽然说话不客气,但也是就事论事。
庄恬恬那时候讨厌别人可怜自己,也讨厌别人误解自己。段凌都没有,他只是很平静的跟自己交流,那天庄恬恬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