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崇律的表姐江晴照常把煮好的粥送了过来,顾栩的病房不让进人,她回回也只是隔着玻璃匆匆看两眼。谁料今天看了一眼就吓了一跳。
她哪能想到江崇律会抱着顾栩坐在沙发上,甚至…在亲他。。
她早就觉得江崇律和顾栩的关系是诡异了一些,说亲密也算不上多亲密,但又比大多数人要走得近。当真心里觉得又奇又怪。
顾栩像是正睡着,被江崇律抱在怀里坐在沙发上。江崇律则是在看着什么,偶尔放下眼神在顾栩脸上落个吻,他丝毫不介意被人看到,只顾着怀中的人呼吸匀称。
江晴不敢多想,把粥交给周恒带着一肚子疑问回了后面的房子里。
顾栩不喜欢喝粥,特别是白粥,所以江崇律吩咐江晴换成了黄色的小米粥,加了些甜糯的南瓜。
粥就放在面前保温,江崇律却把顾栩抱在身上等着他醒。他实在是不敢走太远,神经质到听不见顾栩的呼吸声就要把手伸到他鼻子下去探一探。
顾栩心肺损伤实在有些严重,目前也只有那根断了的手指恢复的还不错,神经末梢的血液循环不好,双手双脚总是冰冷的,江崇律在他身边就总要伸手去捂一捂,他对顾栩的了解实在太少,他很遗憾,连这双手会弹钢琴他都不知道,更别说他竟然会拉小提琴了,那日顾正中句句都在数落顾栩,实则每个字都是在打他江崇律的脸。
室内空调下加湿器在冒着雾气,江崇律想把顾栩放平一些调整姿势,他就醒了过来,被顾正中闹了一场,顾栩这些天情绪好不好不说,倒是一直焖咳。心肺皆伤,咳得声音很小很弱,但听着总是令人紧张。他自怀中醒来,也不意外,就着江崇律的手喝了些水,靠在他身上不想喝粥。
“是南瓜粥,有一些甜,但不是很甜,尝尝吧。”
“甜吗。”他乖乖的坐在腿上,江崇律倒真觉得自己是在哄一个小孩。于是他自己尝了一口道
“甜的”
顾栩张口,吃的既慢又少,半碗粥他就皱着眉忍不了用手拨开,他表情可爱,唇边尚有水迹,江崇律对着他亲了亲,自己把剩下的半碗粥都吃掉了。
顾栩变得很不爱讲话,总是恹恹的靠在江崇律身边,或是躺在床上。这里的环境已经不太适合他继续疗养,江崇律想把他带回家去,又怕他开口拒绝。
他顿了顿才问道“顾栩,你想回去看看你的爷爷吗。”
又是很久,顾栩才摇了摇头。
“快要过年了,我带你回家过年好不好”
“家?”顾栩十分平静的说“我没有家。”
江崇律抿着唇,一时间抱着他的手臂都变得僵硬,他努力使自己牵了牵嘴角“有的,你一直都有,我在哪里,你就有家的。”
“不,我没有,你要是愿意带我回你家,就劳烦你了”
“...反正.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去。”
话一说完,江崇律就又露出了那种神情又难过的神色,顾栩却又没觉得自己说的不对,他身体状况变得有些奇怪,乏力,易疲倦,但除了胸闷气短,又没别的了。
而且他确实没地方去,或许顾正中说的都是对的,但如果是对的,他就更没必要去顾家了,他早已不记得爷爷是什么样子了,更没有很深刻的感情,所以他不能理解顾正中的激动愤恨,只是感觉憋闷。
他的父亲和他自己,早就是顾家以外的人,不仅仅是顾家对父亲失望,他对顾家难道就不失望吗,这么多年来,不也对他不管不问吗,又有什么好指责他的呢。
他又不需要庇护,更不需要什么多余的感情。最近他常常无缘无故的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不过既不头疼也不抽筋,但多活一分钟,就要多担心六十秒,怪不得他连呼吸喘气都觉得累。
周恒送来些新换洗的衣服,没有一件衬衫西装,全都非常绵软暖和的毛衣之类,就算不是价格不菲,穿在顾栩身上也一样的出尘。
只是太瘦了些。藏青的毛衣穿在身上多了些人气,可也照的他苍白纤弱至极,看上去非常像个刚进大学的学生,带着些阴郁的气质,叫人不敢靠他太近。
江崇律将他裹得严实,带着他慢慢走路,尽管十分克制着自己控制不住的喘息声,但也就走到了门口,江崇律就又把他抱了起来。
江合有大笔的医疗资源,也早先就已经把顾栩的资料送到了国外心肺血管研究中心,顾栩无法长途飞行,江崇律将他安置好,还要亲自过去一趟做情况说明。
年假,江崇律回来的都很早,陈蒙的事情还没有同顾栩说,而顾栩对陈蒙出现在这里也一点没有过问的意思,江崇律自然明白这次回来顾栩只把自己当成了个客人,尽管心里窒闷,却也不忍与他执拗。陈蒙会做一些西式的简餐,和粥不一样,顾栩自然多吃几口。当时留下了陈蒙,大多数是考虑他可以照看一下顾栩的身体情况,如果生活方面也能一同照顾,无疑是省心多了。
这天除了比往日里更冷,也没有其他的区别,他们只有两个人,谁也没有准备过节的心思,顾栩躺在窗下睡觉,睡到日光不再充足,便有人把他再抱回暖和的卧室。
他们很久没有睡在一张床上,感觉身边的位置下陷,顾栩还睁眼看了看他。深蓝色的床布,像无尽的海面,还是他在的时候换的,深色..要更容易入眠。顾栩习惯侧身抱着肩膀睡觉,江崇律想等他睡熟了后再把他圈进怀中。
可江崇律等到他呼吸平缓,也没见他侧过身体。于是只好趁他睡得熟,将他面朝自己揽了过来伏在自己身上,他怕顾栩睡着睡着就会呼吸不畅,只有抱着他才能及时知道情况。
事实证明他这个方式是对的。
两人睡到半夜,江崇律就被极其细小的动静弄醒了,他睡衣的脖颈到胸口湿了一大片,黏在皮肤上半是湿冷半湿温热,顾栩则时不时的呛咳。他立即起身打开了床头灯,只见顾栩压根没有醒来,他只是在流眼泪。就像那日他坐在床上睁着眼睛流泪一样,他脸上既没有痛苦也没有别的情绪,仅仅是非常单纯的流泪,一滴一滴,一排一排的往下掉,有的顺着眼角有的顺着睫毛,掉在江崇律身上就融进了衣服里,掉在被子上就是啪嗒啪嗒的声音。
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伤心的事情不愿意说,要这样悄无声息的睡着了也在流泪。
江崇律叹息一声,也不打扰他,仍是将他抱着,拿手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的背,安抚他。
他湿漉漉的睫毛三两三两的粘在一起,长长的投在眼下,非常乖巧可怜。江崇律亲了又亲,才把他哄好。
第二天,江崇律问顾栩时不时梦见了什么,顾栩则是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样子。江崇律皱着眉,顾栩变了太多,不爱说话,也不太爱同人交流,对身边发生的所有事都抱着非常麻木的态度。
他试探着问道“我今天要出差,去国外。”
顾栩点点头,说“好”
他既不问去哪里,也不关心他什么时候回来,好像回不回来都对他毫无影响,尽管知道自己不该生气,但江崇律仍是没有心情再说什么,收拾完行李,抱了抱他就出了门。
一路上,他嫌机场的路太长,嫌候机时间太久,又嫌去的地方太远。他这样皱着眉,连空乘都不敢问他要不要喝水。
飞机走廊另一侧也是个单座,是个非常娇俏的小姑娘,她好奇的眼神打量一圈就惊喜的叫了起来。
“江…江总?”
许止萦此去美国,是因为要去看望堂姐刚生的孩子,许止霖难得放她出门,她是十分开心的,没想到竟在同一架飞机遇到了江崇律,她简直喜出望外。
江崇律看上去有些疲惫,却还是很礼貌的同她打招呼。“又见面了,止萦。”
顾栩每个下午吃完饭都会在客厅前光线最充足的地方午睡。这天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也没有人叫他,他被冷醒了。
新来的陈伯一般不到楼上活动,存在感很低,这给了顾栩无形中舒适的距离。院子里的金合欢树已有二层楼高,顾栩突然对陈伯的印象又更好了些。
此刻院子里铺了一层满满的金黄色的合欢花籽,看上去特别好看,引着他凑近了去看。
陈伯人就在院子里,不知是在看书还是也在看这片金黄。他似乎注意到顾栩的视线,抬头向他笑了笑打招呼。
这些天,顾栩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十分不对劲,像是丢了什么,但又抓不住感觉,几乎每天醒来时眼前都会漆黑一片,最近这片黑却是散的越来越慢了。这难得来的满目的金黄色,赏心悦目,那瞬间顾栩突然怕自己会瞎了,这世间依然有他想看的东西,他是不怎么怕死了,但还是怕看不见想看的东西。
他扶着楼梯慢慢下楼,站在了窗前。院子里多了两棵树,原来陈伯就是在看那两颗新栽的树。
注意到屋里多了个人,陈伯又走回室内。
“顾先生,吃过药了吗”他不仅倒了一杯热水来,还顺手拿了薄毯,相当自然的盖在顾栩身上。
“谢谢,我吃过了。”
陈伯笑的非常宽煦。顾栩病的凶险,吃不得过油过咸也不能受凉感冒。他本人一下子适应不了这种修身养性的生活,但陈伯却十分尽职尽责。
他喝了一口茶,指了指院子里的新栽的两棵树道“先生同意我栽这两棵树,我很高兴,这树别看现在没有叶子,等到了春天呀,全是绿油油的小芽,别提多好看了,到了夏天呢,一个个都像小扇子一样翠绿翠绿的,看上去凉爽舒适,等到了秋天,喏,比这满地的小合欢还好看哩。金黄金黄的。”
顾栩看了看光秃秃的树芽,问道“什么树”
陈伯又笑起来“银杏,顾先生一定知道吧”
顾栩点点头,杯中热水熏蒸了半张脸,他看上去正若有所思的发着呆。陈伯侧头看他的神情,竟是顿了一顿,心底叹了口气。
“顾先生很像我一位朋友。”
听了这话,顾栩便转头看了眼陈蒙,他瘦了许多,脸的轮廓更清晰深邃,五官比之陈蒙那位朋友,如同把清雅的素描渲染成了精致的油画,认真看一眼很难不惊心动魄。
要真说像,也不过是不太健康的气色和相同单薄的背影罢了。
陈蒙这样想着,又兀自摇了摇头,像是说了不该说的话。顾栩还是把视线放在那两颗树上。
“你的朋友也很喜欢这种树吗。”
陈蒙点点头道“是啊,国外很少有,就是有,也不会变成国内的金黄色,我们种了一颗,始终都是半绿半黄,他看着可是失望的很呢。”
“比金合欢树更好看吗。”
“那当然了,银杏枝繁叶茂,长大更是高耸成群,每片叶子都精巧好看,等到明年这时候,顾先生就看得见啦”
陈蒙兀自说着,顾栩没有很多表情,他只是又看了看原来墙角的那颗金合欢树,相比这两颗新栽的,确实生出了些无法较量的感觉来,他点点头,把茶杯放下,又扶着楼梯上去了。
江崇律给周恒和司机小邵都放了假,此行只是单独一个人。他上飞机前的一夜没有睡好,在飞机上更是听了一路叽叽喳喳。本以为会很烦躁,却意外的并未生出排斥之感。
她自己聊了半路,江崇律偶尔应声,简单的点头或微笑,都使她更开心,一开心,话就倒豆子般的多。
也许是多年生活中从未出现过如此鲜活明亮的色彩,许止萦如同一尾红色小鲤鱼,跃然出现在了这里,小姑娘不大,却也不是个畏缩扭捏的性格,退去些羞涩,既明媚也可人,她欢欢乐乐总是一脸开心的模样让江崇律绷了很久的五感莫名的轻松起来。
临下飞机,江崇律本想让司机送小姑娘一程。意外她大大方方拒绝了,她甚至自动把“江总”这个称谓都换成了“崇律哥哥”,见江崇律也没有介意的意思,便一口一口的叫的甜。
“我哥哥说会来接我,说不定等我们一出关,就看到他啦”
“许总?”
“不不不,是我堂哥啦,和我堂姐他们很早很早就在国外生活了,说起来真的很奇怪呢..”她背着小包,在江崇律身边转了一圈。
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孩子从小在国外才是正确的选择。江崇律不觉得怪。却还是配合的问了一句
“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不是很像,可又总感觉得你和我哥哥很像”
许止萦疑惑的歪着脑袋,江崇律略略一笑,又听她自己推翻了自己“啊不管啦我哥哥可好了”
果然同小姑娘说的一样,一出关,高大英俊的男子在人群中鹤立,他带着金边眼镜,非常斯文温润,在乱糟糟的背景里仅仅是站着都挥散着优雅的气质。
许止萦扑上去将他撞了各满怀“哥!”
“怎么还是这么莽撞”他责怪着小姑娘,笑意不减,待小姑娘想起来介绍了江崇律,他则笑的更深,大步走过来十分谦逊的递过来一只手。
“许慕,江总你好。”
两手相握,江崇律却生出奇怪的感觉,虽然此人和许止霖完全是两种不同人,但仍会因为这个人生在许氏这样的家庭觉得违和。
连许止萦的存在他都不觉得奇怪,此刻竟觉得违和。这本身就很违和了。
“你好,许先生。”他礼貌的笑了笑,松开手后,他的司机便适时迎了上来,适当的客套几句,便在机场分道扬镳。
年尾时分,国内的过年气氛应该是非常喜庆欢腾了,但大洋彼岸基本是另一种氛围,手中的几份分析报告沉甸甸。他在研究院听了一个下午,又发呆浪费了半个晚上的时间,才想起给国内打电话。
顾栩大概也睡了,陈蒙把一天三餐事无巨细的汇报了一遍,江崇律听得很认真,临了,又让陈蒙后半夜多去房间看两眼。
从顾栩醒来后,江崇律就一直隐约觉得哪里很奇怪,却又一直都找不到原因,他还没有忘记顾栩睡着后总会不停的哭,他不在家,又生怕他出点问题,便嘱咐陈蒙格外注意些,他又把那房间里,哪个柜子放着强心苷,哪里放了氧气装置又重复了一遍,这些都是为了以防万一,可一想到需要这些紧急救命的人是顾栩,江崇律顿时又觉得很不好过。
他们两个人如今互相面对着,除了感觉到痛苦,便是十分的压抑和无法接受。对顾栩而言,大抵也不能接受自己成了这样,而对江崇律而言亦如是。他们累极了,却都有着不得不走下去的原因,江崇律不怕自己走不下去,他担心的是顾栩。
漫漫长夜,矮几上是几份全英文的研究报告,无一不是惨痛犀利的现实,是顾栩的禁锢,是江崇律的枷锁。
江崇律几乎不抽烟,但他实在太需要减压了,燃起的烟,缕缕的飘散,生而为人,却偏偏缺乏情感,淡薄的不是江崇律,是加注在他各种身份上的表达局限。他是江氏的主人,是个男人,在社会上生存,就有着自己的野心,有着自己的目的。
那份目的从来都是直接又明朗的,成功这个词,本就是尔虞我诈的低俗里开出的花,没有谁可以在任何事情上获得真正的成功,什么叫成功,到达什么程度算得上成功,有多少人能到达那个地方,它就是诈骗词语,最多,只能无限接近罢了。
但无限接近也令人生出无边勇气,凭什么不是我呢,凭什么我不能去做呢。
原本他的起点就在这条路上,是理直气壮该去赢的。
可他本不该给顾栩任何希望的,却怂恿他靠近,太过贪心的汲取,才导致谁也抽不开身。
他也不该任由顾栩把所有的感情孤注一掷放在自己身上,可又没有人能改变人类本身得寸进尺的秉性,而顾栩对他的感情,等同于河边纳西萨斯的倒影,江崇律趋向于光,顾栩趋向于江崇律,他曾说喜欢的顾栩,那所有喜欢部分,其实就是喜欢自己,这几乎是个死循环,导致顾栩身上除了江崇律标签以外的部分,他从来没有好好看一眼。
他对江合有责任,是不得不去做。他对顾栩同样有责任,是放不开。
曾经,也有两样东西在天平上,他拿不稳。
如今,还是有两样东西在天平上,他依旧还是拿不稳,而拿不稳的东西,总是要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