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城变了许多,无论是运河旁的林道还是郁郁苍树都早已不是记忆里的样子,世上哪有一个正常人会不记得自己的家在哪呢,可顾栩不知道是自己不正常还是没有家。
一再变迁的道路景象早已将记忆中那栋美丽优越的别墅斑驳成了光影,运河还在,缩小了一半,没有青石板路,倒是加高了护栏。顾栩沿着一排没有绿意的杨柳树走了走,又深觉这无比陌生的景象毫无走下去的意义,也许身边三两经过的人那特有的地方口音还能带他回到过去,可偏偏那些被倒退又快进的记忆将他钉在了这块站立的原地,那些不情不愿被打捞起的回忆终于使他明白,原以为是自己早就把容城丢在了十八岁那年的记忆里,丢弃它,遗忘它。但其实不是。
容城的十八年,不在他的记忆里,而是和他的父亲一起住在满是杂草无人烟的荒坟里,他将头抬得高高的,固执的竖起那些高傲,好像这些就是自己抛下的,然而今天才明白,其实自己才是被遗弃的。
被容城遗弃,被荒坟遗弃。多年以后,他甚至无法像顾至远一样期待着,等着终有一日也许有人能来看自己一眼。他不能,他知道自己不能。他不会有个像自己一样的孩子,也坚决不允许有个孩子像自己一样。
大衣口袋中还有半块掰断的巧克力,被体温化软。顾栩拿出来在放在手上,顷刻就又凝结成块。
口中微苦,他很少记起自己幼年时也曾当过极其娇气又缠人的小孩子,因为那段时光实在太短,又太伤人,每想起来,都不是一块巧克力的甜能两两相抵的,终归是不划算的。幼时的自己,多娇气,被顾至远抱着,宠着,独一份的溺爱着,也会撇撇嘴就哭,不喜欢就闹,不喜欢吃酸的,不喜欢柠檬,不喜欢草莓不喜欢豆芽,不喜欢花生、豆和所有圆圆的颗粒状的所有食物,他有那么多的不喜欢,但他却几乎从来没吃到这些不喜欢,只要瞥嘴了,就会有人哄,只要伸手了,就会有人抱。他总有吃不完的甜甜的巧克力,黑的、白的,各个国家的。顾至远无论去多远的地方,都一定会带多远的巧克力,以至于直到他长大,想到顾至远,都是巧克力的味道。
他其实还不喜欢被风吹到身上,不喜欢一个人,不喜欢动弹,也不喜欢妈妈。
但是顾至远走后,最冷的大风全吹在他身上,他一个人去了世上最远的地方。他恨着、怨着,总期盼着自己过得万分不好,要让顾至远在另一个世界也要煎熬着,愧疚着。可自己却又曾一次次的痛着,挨着,虔诚的祈祷着,他能再来梦里看看自己。
但是他没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依旧固执的保持着所有挑剔的娇气的扭曲的一切,但不再在人前,他所得到过的那份偏爱,让他像个住在荒芜而古老山洞里,曾见过上帝吃过甜糖的孩子,他早已看不上人间的一切,所以只能依旧等着,等他来看自己,等他来疼一疼自己。
顾至远的容城很好,他的顾至远也很好,这半空中稀薄的雾气终于慢慢散去,半缕阳光照在鳞鳞河面,莫名对他这个路过的人流露出善意,久久胀痛的脑袋和艰难视物的眼压似乎顷刻散去,此刻他眼里的世界渐渐清明了起来,即使寒气入骨也似乎带着些苦尽的清甜,顾栩呼出一口热气,他不由的笑了笑。如果顾至远迟迟不来,若干年后,如果可以,他是不是就应该主动回到这里,回到顾至远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