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肖南回曾听人说起,东南花州一带曾有种民家戏法很是有趣,说是那唱戏的能在台上用一眨眼的功夫换个三四张不同的面孔来,很是精彩好看。
她心生向往已久,却因花州向来太平,还没有机会前往一睹究竟。
如今眼前这一幕却让她觉得,倒也不需要再费一番周折跑去花州了。
瞧瞧那些前一瞬还神情虔诚的少男少女,这一刻便成了手握凶器、眼神麻木的杀手,她估摸着不会有什么变脸戏法比眼前这个变得更快了。
丁未翔环顾四周,随口问道。
“你负责哪边?”
肖南回看了看右手边那老妇、有看了看左手边那站着的一排神情凶恶的半大孩子,非常自觉地将脚步挪到了右边。
她刚挪完这几步,那老妇便抬手摸向后背的竹篓,握住那根一直背在后背的“拐杖”将它抽了出来。
“拐杖”另一端缓缓从那篓中抽出,肖南回瞪大了眼睛。
那根本不是什么拐杖,而是一把巨大的镰刀。镰刀的刀刃雪亮的像是晴夜里的一轮新月,刀背上是如生长纹一般镌刻的古老文字,看起来邪恶非常。
回想起对方先前那句“好大的头”,肖南回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那双手摸过多少颗脑袋,而那些脑袋的下场又是如何?
她方才移过去的步子又移了回来,十分庄重地拍了拍丁未翔的肩膀。
“我心软,实在不好苛待老人,还是你来吧。”
她话音刚落,熟悉的破空声便从四面而起,乍听之下好像有蝠群从这山体之中冲出。随后呼啸而至的银线逼得她连退几步,将将在石阶边缘站稳。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就见怪不怪了。
她转过头去,刚想叮嘱夙未几句,却发现对方已然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站好。
“你们来,我看着就好。”
真是懂事。
肖南回笑了,就是还没笑够,便被劈头盖脸的一顿攻势打断了。
这些孩子的身手尚有些稚嫩,比不得先前她在霍州和岭西遇到的那几个,但如今对方胜在人多势众,而这洞窟又是封闭空间,任何躲闪逃窜都显得非常有限。
寻常人在这样的攻势下不出三回合便会被斩落成几块,但如今这洞窟内又有几个寻常人呢?
肖南回见招拆招,开始在心中默记对方的招式变幻与步法走位。
先前几次对战都十分紧急仓促,她未能静下心来细细研究对手,如今也算是得了半分机会。
不论是仆呼那的飞线,还是那老妇手里的镰刀,这沈家独门的功法都专攻项上人头。
早在北地沼泽的时候,她便见过那熊氏当家熊炳南的脑袋被割下来的情景。
武功路数本就千变万化,以攻要害为制敌之本,颈部以上都算得上要害部位,按理攻击此处似乎并无不妥,但若招招奔着斩首而去,便显得有些诡异了。
但联想到整个沈家对灵魂永生这一荒诞之事的追捧,便又不难明白这一切的缘由。古来人们相信灵魂的出入之径就在头顶,而斩首便是切断一个人灵魂羁绊的最快手段。等下,那夜她在行宫遇到的那个宫人,便是被她踹断了骨头也浑然未觉,最后被丁未翔斩去了双手似乎才停止了攻击。而沈氏的这种杀人之法,是否便是为了对付类似的敌人才练就的呢?
思索间,漫天飞线已编结成网扣下来,势要把她压在地上、卸成七八块。
应对这飞线,最怕对方成阵。一旦成阵,想要突围便是难上加难。
她左突右闪、不停用手中匕首格挡,却因为兵器太短而捉襟见肘,不一会便破了几处衣裳。好在这一次她学聪明了许多,早早在内穿了软甲,尚不至于挂了彩。
那些少男少女见她身形灵活,便又换了阵法,一路切断她的退路,试图将她逼入石阶死角处。
肖南回武功功法虽然未必精纯,但到底身经百战,挡了几下便看明白了对方用意,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在军营的时光。
那会她是个女孩子又生的瘦小,总被许束那帮半大小子围着打。
打群架的时候有个不成文的规律,那就是柿子找软的捏。从前她就是被捏的那个,现在终于轮到她捏别人了。
闪身躲过迎面飞来的细线,她拧身踏在岩壁、脚底一个发力,自半空躲过那飞线的一波攻势,整个人向着水潭正中的沈林林而去。
那沈林林正乐得清闲,显然没想到敌人竟这么快就将目标瞄到了自己身上,慌忙抽出兵器应战。而肖南回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落地故意踢碎石块,碎屑迎面飞向沈林林,这般情形若是有些经验、经历过几番生死的武者,是断然不会闭眼躲避,定要用手中兵器破了这一记障眼法才行。
但那沈林林显然尚且稚嫩,又是个不能受挫的孩子,当下便恼怒抬袖去挡,这一个空档的机会,他便觉得手腕一麻,再一转身,自己的鞭子已然握到了那女人手中。
“看什么看?抢的就是你。”
肖南回迎面一记老拳,那沈林林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有了这鞭子在手,她瞬间便觉得四周轻快了不少。那沈林林的鞭子显然是什么动物皮革秘法鞣制的,竟能抵挡那无坚不摧的飞线,她瞬间便觉得手脚都能伸展开来,招式也大开大合起来。左卷一截胳膊、右缠一条腿,专挑那些身手有些瑕疵的少年杀手的下盘攻击,撂倒一个是一个。
那厢丁未翔也占了上风,将那老妇逼入死角。那老妇身形虽然狼狈,神情却毫无惧意,招式间的狠辣与杀气充沛异常。她趁着回合结束的间隙,冲那水潭旁的沈央央递了个神色,那沈央央终于离开棺椁,随后拔出匕首划破掌心,将鲜血涂抹在了自己腰间的铃铛之上。
伴随着一阵绵绵不绝的铃铛声,无数发丝般纤细柔软的影子从那面石壁轮廓处涌出,像是黑暗长出了触须,触须向四周快速蔓延、向着肖南回几人而去。
肖南回鞭梢一卷最近的火盆扔了过去,燃烧的火油落下,火花在地面爆开,她一眼便瞧见了那“黑色发丝”的真面目。
那是一条条黑色小蛇,尖尖的脑袋、柔软隆起的腹部、鲜红色的尾巴。她从前走过不少深山老林,也见识过许多毒虫蛇鼠,但眼前这一种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但从那蛇诡异的体态来看,绝不要让其靠近半分才好。
与其对付这些蛇,不如去对付那摇铃铛的沈央央。
然而这姐姐显然没有弟弟好对付,身段柔软、动作敏捷,占据着高位以逸待劳,无数小蛇将她牢牢护在身后,竟是难以近身。
蛇潮已经逼近,肖南回飞身来到夙未身旁,那些蛇似乎忌惮些什么,并不敢靠近。但那沈央央铃声催地越发急促起来,她知道这局面也维系不了多久。
她一把揽住对方的腰,左手长鞭挥出、缠在洞顶悬挂的巨大火盆上,借力飞向黑水潭前的那面石壁。
不远处的老妇显然洞察她的意图,手中镰刀一伸、瞬间斩断了沈林林的鞭子,提前失去牵引的肖南回连同怀里的人一同落地,险些栽入蛇窝。她连忙起身推倒一旁的灯奴、以火退蛇,但也只得半刻喘息的时间。
她拉起夙未退到石壁前,这才意识到那面石壁是一扇巨大的石门,方才那些小蛇便是从这石门的缝隙中钻出来的。
石门上有些阴刻纹做的浮雕壁画,因为磨损远看已分辨不出,近看却依稀还有些模样。她突然发现,这处浮雕正中有一处与旁处不同,是个向下凹陷的圆形小洞,隐约能够看到那洞里有一处尖锐的凸起,怎么看怎么眼熟。
她正要凑近查看,男子的声音突然响起。
“别碰,有毒。”
她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一阵突如其来的灼热从背后袭来。
肖南回凭借着本能翻身躲过,她本以为是有人用火把突袭自己,可回头时才发现,身后并没有人。
一道猩红的火焰悬浮在半空中,宛如一条着了火的蛇,而那蛇身的尽头便是沈石安的手指。
他已支撑起那具枯败的身体、从水晶棺中站起身来,平展双臂、五指微张,似乎有种看不见的力量在他指尖汇聚,那些岩壁石窟内的火焰仿佛都受到感召一般,起先是微小的火星,随后是被拉长扭曲的橙色火苗,最后变为一条条火蛇、缠绕在他四周。
火光照亮了那黑水潭四周,也照亮了那扇巨大石门上的壁画全景。
那是一名身形巨大的多眼天神,单掌支撑于地面、俯视人间,那处向下凹陷的小洞,正是它头顶正中的一只眼睛。
火焰从四面八方涌来,奇异般地旋转、扭曲、汇聚在那扇刻有永生符咒的大门前,变成一道巨大且炽热的轮回之圆,噩梦一般盘桓不去,竟同那副巨大壁画上的情形如此相似。
又是一阵热浪迎面涌来,肖南回一跃而起扑倒夙未将他压在身下。灼热从背后一扫而过,她只觉得一阵头发烧焦的气味,后颈的汗毛都要被烧光了。
她顾不得察看,狼狈护着身下的人躲在那石门两侧的凹陷处,嘴上试图打破眼前的局面。
“说好的交易呢?你不要我们的身体了吗?!”
沈石安的身影像一座神像一般立在那水晶棺椁之上,双手还在操纵着那些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火焰。
“我要你们留下,可没说过如何留下。木成炭,炭作泥,泥生林。世间万物不过如此循环往复,阁下性命亦是如此。不如做了我这长生之路上的泥炭,百年之后与我共看这人间盛世、繁华美景,岂不快哉!”
沈石安疯了。
而同一个疯子是讲不了道理的。
大敌当前,事态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丁未翔一刀将那老妇砍翻在地,一边寻机会赶来一边对肖南回喊道。
“想办法近他的身!”
近他的身?他怎么不说直接杀了沈石安?她要是能靠近沈石安还用得着他在这里指手画脚?
肖南回气愤不已,但也知晓眼下没有时间同自己人计较。她一脚踹飞角落里那落地灯奴的脑袋,掰下它的半边脑壳做瓢,匍匐着爬到那黑水潭便、狠狠舀起其中液体,猛地向那沈石安身上泼去。
“天干物燥,降降火气!”
她也知晓杯水车薪的道理,但此刻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能多拖得一刻是一刻。
满满一瓢的液体一滴不落、从头到脚全部浇在了那沈石安身上,同时带来一股刺鼻的气味,她还没反应过来,一股巨大的热浪从正面爆发开来,将她掀翻冲倒在地。
耳边嗡嗡作响,肖南回踉跄爬起来,只看见那沈石安浑身上下都烧起蓝色的火焰,整个人的身影因为高温而发生扭曲,苍老而尖锐的嗓音在火光中咆哮着、咒骂着,几乎分辨不清言辞。
“臭婆娘、臭婆娘!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原来那黑乎乎的液体并非潭水,而是一种黑色的清油。
那油沾了火星,瞬间有种扑不灭的劲头,不仅吞噬了沈石安,也将先前沾了‘潭水’的沈央央一并卷了进去。
当‘神’的时间久了,便会忘记当‘人’的感觉。神赐予他操纵火焰的能力,却没给他一副水火不侵的肉身。
不远处被击倒的老妇疯了一般向沈石安扑去,想要制止这场犹如自焚一般的情形,但那道人形还是逐渐变得焦黑。
“不过凡人之躯,何必为神操劳。”
肖南回静静望着那沈石安晃动的身影,眼前仿佛闪过仆呼那杀手们模糊的脸。
因果报应,大抵如此。
然而很快她便意识到,眼下沈石安的死似乎也无法解开这可怕的困局。火势已经失去控制,将整个洞窟底部变成一片火海。燃烧的火焰迅速消耗着四周的空气,肖南回只觉得喉咙发干、呼吸困难、眼皮越来越沉重。
就算她和丁未翔有着独孤天下的武功造诣,如今被困在这土窑一般的洞里也和烧鸡没什么两样。
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都得死。
必须找到一条能够出去的路。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男子的声音仿佛带着一股清凉之意落在她耳畔。
“别怕。这石门上有锁,献血便能开启。”
是了,她终于想起在何处见过这样的装置。他将秘玺托付她保管的时候,她曾在那装玉玺的盒子上见过类似的刺。
可是邹思防的下场,她也是亲眼见过的。何况这短刺取血的原理似乎还另有一层隐情,否则秘玺早在邹思防献血后就该被开启了。
她正挣扎在无解的思虑之中,突然,一截衣袖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便看到他的手掌牢牢嵌入石壁之中。
她呆住了,片刻后才疯了一般将他的手拉出来,他滴着血的手指在她掌心滑过,留下一片暗红色。
“你、你做什么?!”
同她相比,对方的神情实在太过轻描淡写了。他甚至并不在意手上的伤口,反而拉过她的手,用衣袖将她手心的血迹擦了干净。
“我先前说过,有个猜想未来得及证实。眼下机缘已到,适合孤注一掷。”
空气中有片刻的凝滞,随即一阵沉闷的响声自石壁深处传来,大地震动、眼前的景象开始剧烈晃动起来。
肖南回稳住身形、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去,那扇巨大的石门竟真的缓缓开启、露出一条漆黑的密道来。
身后,沈石安的身影已栽入那黑潭之中,一股巨大的热浪自那石棺中央爆开,四散的碎石连同冲天火光迅速向三人袭来,肖南回和丁未翔顾不得探清那石门中的情形,只来得及拉起夙未跌入其中。
烈焰自三人头顶呼啸而过、涌入石门处几丈远后终于消散、化作一股黑烟,三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跌入那石门中。
永业寺偏殿后的碑廊中,两个小沙弥一左一右端着个大木盆,像两只捆在一起的螃蟹一般、向着后院的藏经阁挪动着。
宝伞个高,瓶儿个矮,那木盆怎么也端不平,两人又谁也不肯将就谁,就这么歪斜着一路走到了藏经阁,等跨入殿中的时候,盆里的水都洒了大半。
“师父,水来了!”
木盆砰地一声落地,飞出的水珠混着泥点子正落在郝白撅着的屁股上。
他正举着半本经书残卷在那扇火炼药,浑然不知衣服遭了秧,闻声起身转过头来,指了指大殿深处的那根柱子。
“那边那边。”
宝伞显然并不喜欢这装腔作势、又天天喊着要吃鸡的郎中,端起那盆路过的时候,又在对方身上留了几个泥点子,这才到了殿阁后面。
两人将木盆放下,有些好奇地盯着柱子上绑着的那人看了一眼,一空冷不丁地出现在身后,手中的降魔杵狠狠敲在两人的光头上。
“做事毛手毛脚、拖拖拉拉,现在还东张西望。”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语气平和地问道,“烛鱼回来了吗?”
宝伞和瓶儿摇摇头,又觉得脑袋瓜痛极,忍不住抬手去摸。
“师父,你为何不准我们下山去找?反正大家在大殿闲着也是闲着......”
一空抬手摸了摸两人的光头。
“他许是忘了添灯油,回来的路上灯灭了,摸着黑走得慢了些,你们去找,他反而会觉得没了面子。回大殿去吧,告诉大家可以睡下了。”
两个小沙弥应下,互相推搡着走出殿门。
一空转过身看向柱子上的人,随后低头念了声佛号,又道了几声得罪,起身端起那木盆、一股脑地将水泼在了鹿松平身上。
冰冷的井水从头到脚地淋下,鹿松平大喘一口气,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空飞快将那木盆踹到角落,一脸关切、脚步却不上前。
“鹿施主终于醒了,小僧好是担忧啊。”
鹿松平喘息了一会,空洞的眼神渐渐聚焦在眼前那和尚的大脸上。
“一空法师?这里是......永业寺?”
“醒了?”殿门口的郝白听到动静,也快步走了过来,他瞥一眼浑身湿透的鹿松平,语气不自觉地幸灾乐祸起来,“鹿松平,你也有今天。想当初我带着夙平川和伍小六逃到晚城安道院,你三天两头地派人来恐吓我,生怕旁人不知道你是个州牧,拿着鸡毛当令箭......”
“瞿先生可是斋饭吃的有些上火?”鹿松平瞥一眼郝白,语气中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刻薄,“不过陛下召你入都城,你愣是走了大半个月。便是罚你去望尘楼扫茅房,你也得受着。”
郝白那张黑脸气得黑里透红、红里透绿,半晌才恢复常色,对一空摆摆手。
“确实是这龟孙王八蛋没错了。”
一空这才上前,将那拴着经幡的粗麻绳从鹿松平身上解下,口中不停歇地问道。
“鹿施主可还记得先前发生了什么?”
鹿松平沉默了一会,迅速回想着数月前的事情。
“春猎那天,我奉陛下旨令于小路拦截肖姑娘,随后因为夜蝠的事而兵分三路、追踪蝠群。我追寻的那一路向着东南飞入深山之中,我追去后发现一处嵌于深山裂谷的地洞,夜蝠尽数消失其中,我便下马进入探查。然后......”
鹿松平说到这里突然停住。郝白不耐、连声催促。
“然后呢?然后怎么了?”
鹿松平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陷入漫长的沉思。
许久,他缓缓起身,望向一空。
“如今已是几月?”
“七月正中。”
“陛下可在都城?”
“不在。”
“先前春猎......”说到这里,他罕见停顿了片刻,“肖姑娘可还安好?”
郝白瞬间沉默了,一空转了个身只留了个背影。
“小僧在这深山中,消息闭塞的很。鹿施主想听故事,还是下山找个茶楼去听吧。”
“也罢。事出紧急,在下还有要事,只能改日再叙。”
说罢,鹿松平当真抬脚便走,然而下一瞬一空突然再次开口。
“鹿施主可知,你来的时候,是我寺中小僧去山脚迎的你。而他至今未归。”
鹿松平脚步一顿,眼角瞥见角落里那只大的过分的木盆。
那厢一空的声音还在不紧不慢地念叨着,不知为何听起来有些阴恻恻的。
“我那徒儿,最是会种菜。种出来的白菜绿莹莹、萝卜白胖胖......”
鹿松平没说话,唰地一下拔出剑来。
郝白吓得一哆嗦,但对方却只是借着烛火细细看了看剑身上的血迹,随后便收了回去。
“剑上血迹同我身上的血迹一样,都是沉血,应当是我在那洞窟中斩杀蝙蝠时留下的。你寺里的人,应当无事。”
一空终于又转过身来,和和气气地让出路来。
“既然如此,烦请鹿施主一会下山时同他说一声,教他快快滚到我面前来。”
“好说。”鹿松平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我是怎么来到这的?”
小沙弥的身体就伏在石阶前的一片莎草中一动不动。
许久,有吃露水的小虫飞过,他实在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四周仍然静悄悄的,过了一会,他终于颤颤巍巍睁开眼看了看四周。
邹思防的尸体仍面朝下匍匐在地上,山门下的马车静静停在那里,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正立着前蹄打瞌睡,而它身后的那辆破破烂烂的板车上,木板钉成的棺材盖已经四分五裂散落一旁,棺中空无一物。
说起住持,年纪轻轻却是博闻强记,这些年也传授过他不少经文佛法,可都不及这一招“装死保命咒”来的有用。
他摸了摸后脑勺上因为磕到石头而肿起的大包,正要从那草丛中站起身来,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山间小道上,步子飞快、顷刻间便要到跟前来。
烛鱼瞪眼一看,不禁有些欲哭无泪。
不是已经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他不敢再瞧,连忙又躺回先前的位置。躺下时因为动作太急,刚肿起来的包又磕了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险些控制不住表情。
脚步声渐近,那一身黑甲的男子从他身旁飞快掠过,直奔那辆马车而去。
“当真同你那睚眦必报的师父一脉相承。”对方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似乎还带着点鼻音,“草里蚊虫多,换个地方躺着吧。”
烛鱼张了张嘴,有些愕然。
这人似乎同他方才见过的那个不是同一个,但分明又是同一个。
他愣怔间,鹿松平已查看完邹思防的尸身,又将那老马从车上解下,取了辔绳挽在手中,脚一蹬车轓、便已飞身上马。
“若是躺够了,便快些回寺里去吧。你师父等你种菜呢。”
凌乱的马蹄声远去,烛鱼仍坐在草丛中,许久才拍拍屁股站起身来。
他被今晚这一连串的事件搅得昏头昏脑,一边揉着脑袋、一边向山上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他又回到了寺门前,夜色中站着他最熟悉的身影,似乎是在等他归来。
“师父!可算见着你了......”
他开心地大叫着、又三步并作两步地扑上去,巴不得将自己如何遇险、又如何机智脱险的事一股脑地倒出来。
可才刚吐出几个字,他便瞧见了一空身后不远处背着个大背囊的白衣郎中,大半截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人怎么跟出来了?莫不是呆够了、终于要走了?
烛鱼又有些开心起来,可随即他发现一空手中也有个简简单单的行囊。
自他被捡来寺中记事起,住持似乎就没有走出过永业寺。
小沙弥的眼神中透出些许迷茫。
“师父这是要出远门吗?”
一空笑着点点头。
“去把咱们寺中最快的马牵出来。”
烛鱼眼中的迷茫更深了。
“师父,咱们寺中最快的......最快的是林婶送菜用的牛车。”
身后的郝白笑出了声,一空却收敛了笑容。
“郝施主趁着如今能笑便多笑笑吧。往后路途艰险,怕是再难有此情此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