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蜉蝣梦(7)(1 / 1)

一个天清气朗的日子,金暮随手捡了根树枝,在泥土地上一笔一划,云意姿瞧得入迷。

“这是什么字体?很漂亮。”

“簪花小楷。”

她能听他这般闲聊听上很久,不知不觉,日头便黯淡了。

有时候,云意姿很尊敬他,是的,就像尊敬一些学识渊博的夫子师长那般。

她用叶子卷着,模仿他写,歪歪扭扭,好几次赌气不愿意学了,想了想还是重新拿起,费力地重复那一撇一捺。这时,他也会淡淡地笑,“你悟性很好。”

“你在夸我么?”云意姿有点高兴。不禁想要确认一下,他却木着脸没什么表情。

他话中所说,都是没进宫前,短短两年之内去过的地方,说到一些有意思的事,会停下来详细地与她说明,脸色平和耐心,像是在熬一锅浓稠甘美的粥。

“……刷一层煎出来的羊油,又上一层香料,粉末会在肉上弹跳,香味慢慢地挥散出来……”

云意姿胃中馋虫被勾动,舔了舔下唇。

云意姿抬起眼,却见他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做贼一般。表情有点僵硬,殷红的唇一张,竟然背起了诗: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云意姿将书卷阖上,庄重地交还给他。

“金暮,”她第一次唤他名字,语气格外轻柔。撑着腮,睫毛密密卷着:

金暮怔,她又说,“给我看看。”

意识到她说的是那本书,金暮没多犹豫便递了出去,云意姿接过,果然是一本游记,封页有些陈旧了,她轻声问:“是你家里人留下来的么?”

云意姿心绪放晴,忍不住夸奖道,“你多笑笑。”

“再给我多说点儿外边的事吧。”

见云意姿诧异,金暮立刻说:“是写吴国一名侠客的诗。”

金暮便与她谈起,脸色逐渐回复平静。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

云意姿很信服地表达了崇拜之情,并问起这位侠客的事迹。

他没有说话,云意姿便翻了一页,“好多字我都不认识呀。”越翻,越觉得自个儿目不识丁。

她想,金暮没进宫之前的家境一定极好,没穿上这件内侍衣服之前,也许是个满身书香气儿的公子哥也说不定,毕竟若是普通的商户之家,是很难教出这样开阔的眼界,培养出这样不俗的气度与谈吐的。

于是云意姿袖子一笼,隔着那扇窗户,装模作样给他作揖:

“学生愚笨,还是夫子教的好,夫子当居首功。”

他腰背笔直,纹丝不动。

双手背在身后,好像真成了个一大把胡子的教书老头儿,有股子刻板劲儿。云意姿转过脸去,偷笑。

有时候却也有种说不出来的少年气,譬如,她以他识字多,要他念书中的故事给她听,俱是一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他便甩甩袖子死活不肯,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

云意姿拈起落在窗边的一朵花,硬挤出些惆怅的表情,“这辈子难以奢求的东西,听听也是好的。”其实,她就是想以各种方式,留他下来说说话。

他瞧她半晌,似笑非笑。

云意姿立刻施展软磨硬泡的功夫,他皱皱眉毛,浑身都在表达着嫌弃与抗拒。

却被她软硬兼施,败下阵来,叹一口气,卷起袖子,将书卷闲闲拿起:

“……哪一篇。”

她颇为感动,张口就承诺:“等我富贵了,一定涨你月钱。”

“……”

一话已毕,云意姿却是意犹未尽,回味许久。也不忘了夸他:“你人真好,跟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他掀起眼皮,“你见过多少人?”

云意姿有点不好意思,“好像也没多少。”她歪头,露出回忆之色,“不过,我见过一个很特别的人。”

“他的年纪,如今算来,应该跟你一样大了。我在百国之宴见过他,是一个特别好看的孩子。”

云意姿微笑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好看。像明珠一样耀眼。”

金暮静静地看着她。

“他是一个与我不一样的人,出身高贵,一举一动,莫不优雅完美,”她一蹙眉,“可是,我又觉得他是个很孤独的人,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为什么这样觉得?”

“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这样觉得。”云意姿毫无迟疑,“这是直觉。”

金暮淡淡一笑,像讽刺,又像喟叹。淡得仿佛风一吹,就要消逝而去了。

……

梦里的光景总是走得飞快,金暮对她说过的那些话,明明是日复一日的累积,却好似,全都汇聚在那短短一个夜晚的梦境中了。

最后的最后,云意姿只记得,他在夕阳余晖下的剪影被无限拉长,含糊不清的嗓音,远远飘来:

“我走过许多地方,遇见许多人,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所谓岁月,是最贪婪的东西,需要很多很多的陪葬品。”

云意姿听懂了,惆怅地叹了口气:

“大抵世人的可怜之处,便在于此了。”她的心绪愈发沉重,宛如被阴霾覆盖。

“所以啊,更要好好地活着。”

他忽然回转过身,一双黑眸平静而凉薄。凝视云意姿,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

“云娘娘,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这世上波澜壮阔,天的尽头海的彼岸,云锦灿烂朝暮何如?若没能亲眼去看看,总归是遗憾的。

等她从莫大的恍惚中回过神的时候,那个人已经走了。

一个人能通透到什么地步呢,到底是他太懂得察言观色,太懂得如何窥破一个人的内心……还是他了解她,早已胜过她自己呢。

他瞧出了她的死志,而后轻飘飘地点出。

用那样悲悯的神情,对她说出四个字,好好活着。

云意姿垂目,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砸在手背上。

就算不揽镜自照,也知晓她的颜容正日渐憔悴。

唇色灰败,只有用鲜艳的口脂才能遮掩。

梁怀坤想要磨平她的锐气,她心知肚明。

派来的婢女懒惰而嘴碎,无休无止地谈论着宫中的八卦,怎么看,都不像会伺候人的样子,数来数去,只留给她一个新入宫的侍内。

可金暮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罢了,没有三头六臂,根本做不到面面俱到。

梁怀坤限制她的行动,饮食,无处不有人监视。

从肉.体,到一步一步精神的折磨,等她撑不下去,雌伏于他,乞求他的垂怜的那一刻,就是这位梁国公心想事成的时候了。

后来啊,后来的许多年,她偏执地陷入一种,命运全然被人掌控的痛恨,并用这种痛恨支撑着自己活下去。

她连金暮也忘得一干二净。

选择那样的结局的时候,她的心中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装,什么也没有想。

只有一个念头来回撕扯——到此为止,到此为止吧。

如果金暮知道了,肯定会很失望吧,他明明那么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

好在,他很早就离开了梁国,离开那么久了,大概也已经过着自己的生活。

也许觅得知音,也许经商做官,早就把她这个萍水相逢,如同草芥一般被困在牢笼中的云美人,忘了吧。

云意姿从回忆中抽身。太液池浓雾终年不散,薄薄的白色雾气,温柔地触摸着脸颊。

不可能不遗憾的。

对那个曾经告诉她世间大美的人,从未好好地道别过,只顾着哀悼她的青春、筹谋着对梁怀坤的报复,而忘记了有关他的一切。

究竟是刻意遗忘,还是被时间冲刷掉了曾经存在的痕迹,哪怕至今回想,也不能很好地解释清楚。

总该去见见更多的人,素折曾经说“云娘是无根的浮萍”,她说的没有错,既然是浮萍,便不需要在一个地方停靠太久,要去看看方外的世界。不是如他所愿,而是满足她的夙愿。

至于金暮啊……她没有问清楚他的来处,亦不知晓那一年他离开梁宫,去了何处。

如果要寻,她要到哪里能寻到他呢?

他又会是什么模样?

可是,就算寻到了,也不是前世的他了吧。不是与她认识的那个金暮了。

云意姿的心中被巨大的空虚吞噬,她静静盯着池面,四周苔藓密布,岸石沉默。雾气飘过的池水,忽然起了浅浅涟漪,如同镜面一般的倒影中,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形。

“很好看。”她语气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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