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警觉感都无,轻轻笑了一下。
她往池里打量,正见好些个粉粉嫩嫩的花苞,含羞带怯,半沉进了水中去。
心中一动,她说,“这些睡莲,看着像是过了花期,就要谢了。”
“什么也没有,有什么好看的。”
云意姿瞧了他一眼。
感慨,“若能早些时候来就好了,可惜啊可惜。这可是珍贵的‘风灵水玉’,世上罕见,对土壤啊,气候啊挑得很。”
“公子的故乡有这种花么?”
池中多是绿油油的圆形荷叶,无根一般漂浮在水面上。
四处林木参天,曲径通幽,唯有太液池这处天光开阔。
肖珏转身:
“自然,难道我还会私吞你的东西不成?”
云意姿满意地点点头。
偏偏那女子还要特地提醒,“这次就当借给公子的。”
大意无非上次你不要,这次不送了,可是要还的哦。
但是用过的东西怎么能再塞回去?
他是决计不会做那么有失风度的事的,大不了下次弄块更好的,赔她就是。
肖珏有点别扭,袖子里像揣了颗炸.弹,浑身都不对劲。
肖珏嘴角一抽,音调都不自觉提高了些:
她诚心觉得肖珏这样儿,比一开始死气沉沉的好多了。
太液池终年起雾,四周由青石隔出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水洼,生满滑腻的苔藓。
果然对付小孩儿,太讲究你就输了,还是得厚着脸皮应付。
随意一看四周,她蹲在树底下的一块石头上,“公子觉得,此处如何?”
肖珏冷着脸,暗暗地计较着。
要是知道自家公子的想法,胥宰肯定抹汗,公子您忘了您现在是个穷鬼啊!
肖珏淡淡道:
“燮国养不活,我母亲试过。”
云意姿了然:
“这世上的有些花草,很是独特,换个地方才能生得更好。公子以为呢?”
树根下有一簇野菇,旁边生了一团一团的小花,花瓣白白嫩嫩的。
她饶有兴致地拨弄了两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肖珏不免露出了怀疑,眼底浮上阴沉:“……你到底是谁。”
“公子是觉得我们可能认识么?”云意姿笑笑,“一些很久远的事儿,公子可能不记得了,也不记得我了。”
“什么意思?”
她又折了一朵花,答非所问:
“在我的故乡,这种小白菊寓意着,永无止境的想念。”
她好像对路边这些花花草草情有独钟。
肖珏锁眉,看着白皙的指尖将细弱的花茎拈着,放在鼻尖轻嗅。
脑海中一瞬闪过无数想象。
他突然觉得不能看,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能看。
他别开了眼睛,连想问什么都忘了,脑子里短暂空白。
手腕用力,扯来缀满白花儿的草藤,云意姿放在手心捏了捏,一条条地梳理出来,在指间缠绕,慢条斯理编织着。
还能腾出手,给伫立的少年递了什么,她的动作太自然,导致肖珏接过,才觉得不对。
他沉默了,拿起一直紧握的木头像,将白花与木像并列,呆呆地凝望着。
“可是灵怀夫人?”
肖珏的手一颤。
垂眼看她:“你怎知……?”是我母亲?
难道她真的对自己很是熟悉?
云意姿道,“昔日闻名百国的美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肖珏攥紧了木像。没来得及刻画清晰的五官,已经被掌心的汗水模糊。
公子珏的生母,出身卑贱,乃是周国司空府中豢养的舞姬。
他将花揉得稀碎。
他很讨厌别人提起他的母亲。
并不是因为自卑,而是因为他无法容忍,那种随意而轻蔑的谈论。
却听女子说,“其实,我见过公子。”
她已经编好了花冠,举了起来。可爱的小白菊连成一圈,中心金黄。
透过花冠看他,笑眼红唇,好不灿烂。
她问:
“好看吗?”
问的是花,还是人?
肖珏不说话,云意姿轻哼了声,扭过头,继续捣鼓。
少年抿了抿唇,很轻说了两个字:
“好看。”
他想知道她口中的“见过”是什么意思。
云意姿这才笑起来,郑重地说:
“大显八年,周国曾与燮国联姻。”
周国国主,周桓公迎娶燮国的公主。
那位公主,乃是燮国公最宠爱的琼燕公主,灵怀夫人所出,肖珏的亲姐姐,过继在大夫人膝下。
红妆十里,从燮国派遣的使者亦是顶顶有名的卿士,可见国公对琼燕公主的重视。
随嫁人群中,一位小公子也跟随同往。
那时,那位小公子极为得宠,与琼燕亦是亲近。生得如同瓷娃娃一般美丽,满宫的人都在远远地观望。
后来两国婚姻事忙,人手紧缺,宫中掌事便调了几位手脚利落的家人子,去小公子身边伺候。
其中,便有一位司植。
“记不记得,您还跟她蹴鞠呢,”云意姿回忆着说。
“难道你……”肖珏诧异。
云意姿笑而不语。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说得跟真的一样。
其实云意姿在周国时从未见过他。被调去伺候小公子的不是她,只是她认识的一个宫人而已,回来时,对她们好生炫耀了一通。
随手捏造一件“旧事”,就能解释为何会对他诸多关注。
何乐而不为?
贵人多忘事的公子珏,自然是不会记得这些的,他打小众星捧月,后来又发生了太多变故,如何能对别国一个小小的家人子留有印象。
此时,肖珏的心里升起了一丝名为感慨的情绪。
原来有些人,经年累月,在茫茫人海中辗转过后,竟是还能遇见的。
这就是所谓的,缘分么?
云意姿将花冠戴到发顶,转了话题,“公子喜欢洛邑么?”
“……”大概是默认了“旧相识”的关系,肖珏对她的态度松快很多,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这问题没有意义。”
“是,您毕竟是燮国的公子。”云意姿笑笑,望向天空,“如果可以,我倒想一辈子待在这里。”
肖珏奇道:“你想留在宫里养花?”还记得上次她说在芳菲苑做活……
对她这个愿望感到不屑,肖珏看她,就像看着一只井底的青蛙。
云意姿点了点头,“今夜的斗花会,公主让我们献上各自培育的花植。如果谁能出色地完成任务,就可以近身伺候公主。”
她的表情认真起来,“公主的贴身侍女,与普通宫人,可是很不一样的。”
把自己想做的事告诉他,就像一个藏不住心事的少女,给予人被信任的感觉。
肖珏眯了眯眼睛。
那么说,她就不是普通的司植宫女了,很可能是陪嫁的媵人之一。
想来,是三位公主中……周昙君的麾下?
周昙君,周桓公那个宝贝妹妹啊。
肖珏长于灵怀夫人之手,后宫种种耳濡目染,背后深意他是立刻听出来了,这小算盘打的,所谓“不一样”,恐怕不是指一等侍女的待遇吧,而是——
攀附天子,攀附他那个外强中干的堂哥吧。
肖珏眼神变了。
就像不知已经被贴上了“以色侍人、献媚邀宠”的标签,她神色如常。
“有一件事我觉得奇怪,无意冒犯,”云意姿随口问道,“竟不见公子身边有什么侍婢?凡是贵族子弟,不都会配备一两名么。”
肖珏觉得她思维真是跳脱。
若非刚刚还听她说想要攀附天子,此刻只怕会以为,她要借机毛遂自荐了。
说起贴身婢女……他是有一个的,只不过被他杀了。
如果她还活着,现在应该跟他一起来了洛邑。按照她那叽叽喳喳的性格,自己的身边一定片刻都不会清闲。
“黄莺。”
“什么?”
“伺候过我的奴婢的名字。”
云意姿顺口问,“她去哪儿了?”
“她啊。”
肖珏弯眼,“在燮国为我养花呢。”
埋在院子底下做了花肥,可不是“养花”吗。
在知道她是那个人的眼线的时候,哪怕是从总角开始就陪伴着他的人,肖珏都半点没有手软。
他平生最恨背叛。
还记得那时,她尖叫着,身体扭动挣扎在血泊中死死抓住他的裤脚,涕泗横流地求饶,他的内心却没有泛起一丝波澜。
连一点点的触动都没有。
从小,肖珏就知道自己与旁的孩子不同,这不同,并不在于外貌,而是心性。
他的喜怒哀乐淡到几乎缺失。
旁人奇异,小公子自打生下来起,竟是不哭不闹,整日安安静静,像个没有生命的瓷器。
只有母亲,母亲是最了解他的,总是怜惜地抚摸他的脸颊,一次又一次将他温柔地揽入怀中。
即便如此,他能感受到的,只有“母亲的怀抱很温暖”而已。
为了这份温暖不被旁的什么人夺走,他开始学习,如何扮演一个乖巧讨喜的角色。
孩子善于模仿。
他模仿着一切可以见到、接触到的同龄人。
得到了就开心,得不到就哭。
他常常对人笑,一点也不吝啬这种夸张无辜的表情,也不耻于说一些甜蜜撒痴的话。
孩童惯用这招,为了俘获他人好感使出的手段,只是为了让他们待他更尽心一点罢了。
直到,那一天的来临。
灵怀夫人的死,暴露了肖珏性格的缺陷,以及本性的冷漠残忍。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被灵怀夫人的死亡刺.激才导致性情大变,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他有着多么可怕的本性。
母亲的死,与他而言,与其说是至亲永离。
倒不如,是从此少了一条束缚的枷锁。
恶兽破笼而出,仇恨在心底发芽。他蛰伏在阴影里,恶毒地凝视着那些曾经辜负了他的人,时刻等待亮出爪牙,掀起无边血雨。
他的君父,应当是发现了一些端倪,才会毫无征兆地将他放逐到洛邑。
不过不要紧,总有一天,他会回去的。
少年笑起来干干净净的,眼珠子明亮又清澈。
肖珏突然想道,这个人并不那么讨厌,看久了其实还蛮顺眼。而且这么大胆的女人,他还是第一次见,真新鲜啊。
他那堂哥除了身居高位有什么好,沉闷呆板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到饮绿小榭伺候他。
刚好,他缺一个贴身婢女。
这样想着,肖珏弯下膝盖,蹲在了云意姿对面,仰脸,从下而上地看她,眼尾无辜地下垂着,用起了孩提时的手段,
“姐姐,我想——”声音又轻又软,
“哎!”云意姿下意识去抵住他唇,却在触碰时猛一回缩,脸色腾地烧红了。
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他,张目结舌。
肖珏伸出手,奇怪地摸了摸唇。
眼珠子黑亮黑亮,他歪了歪头,不解地看着她。
“说过不妥了,公子。”云意姿强忍羞涩,朝他靠近,小声说,“若是像现在这般没有旁人便也罢了。若是有人在场,方才你一声叫人听见了,可怎么是好?任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她嗔他一眼,“说了你也不听,真真愁死个人。”
因着前世性子未褪干净,她的神色不知不觉就含了媚态。
无奈媚眼抛给瞎子看,小公子从来不曾沾染这些,说是个榆木疙瘩也没差,如何能体会这女子惊鸿一瞥的风情。
他只觉从她身上传来的香气并不难闻。女子双颊红透,像他以前吃的一种浆果。
咬上一口,便汁水四溅,酸甜可人。
他想,真是个矛盾的人。好似把尊卑看得很重,偏偏举手投足之间,又没那么在意。
云意姿见他盯着自己一动不动,忙收敛了些,正经道,“我们的管事姑姑素来严厉,若让这事传到她耳朵里,怕是要掉一层皮了。”
原来是担心自己的性命。
脸色突然不高兴了,云意姿哪里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心想真就喜怒无常呗。
于是站起来,佯装不好道:
“这湿衣服在身上穿得久了,怕是要受风寒的。公子,早些去换了吧。”
肖珏“唔”了一声,表示同意。
“我所住的地方就在附近,你可要一同前往?”他忽然提议。
对视一眼,又各自心怀鬼胎地错开视线。
他自然没有联想到这是女子的贴身用品而男女授受不亲等等无形的暧昧上去,只是觉得他堂堂公子威风八面,身上却带块娘里娘气的花帕子……忒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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