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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 1)

钟响过几分钟后,开始传来嘈杂的人声。

秋吉雄一右手拿着单眼相机,弯腰向外窥探。果然,女学生成群结队地走出清华女子学园初中部正门。他把相机拿到胸前,逐一审视众多少女的脸孔。

他正藏身在一辆卡车的车厢上,卡车停在距离正门约五十米的路旁。这是个绝佳位置,因为放学时分,绝大多数清华女子学园的学生都会从他眼前经过,而且车厢上还蒙了布。对雄一来说,要达成今天的目的,没有比这里更理想的藏身之处了。如果可以顺利拍到照片,也不枉费他逃了第六节课跑来这里。

清华女子学园初中部的制服是水手服,夏天的制服是白底的,只有领子是浅蓝色,细褶的学生裙也是同一颜色。不知有多少女学生晃动着浅蓝色的裙摆,从躲在布后偷看的雄一眼前经过。其中有些少女脸蛋稚嫩得令人以为是小学生,也有些已经开始步入成年女子的阶段。每当后者接近的时候,雄一都很想按下快门,但怕关键时刻底片不够,便强忍住。

以这样的姿势盯着路过的少女将近十五分钟后,他终于捕找到唐泽雪穗的身影,便急忙拿好相机,透过镜头追随她的动向。

唐泽雪穗照例和朋友并肩走在一起。她的朋友是个戴着金属框眼镜、瘦巴巴的女孩,下巴很尖,额头上有青春痘,一副皮包骨身材,雄一并不想把她当作拍摄的目标。

唐泽雪穗的头发略带棕色,发长及肩,发丝仿佛有一层薄膜包覆,绽放出耀眼的光泽。以自然的动作撩拨头发的手指非常纤细,身体也同样纤细,但胸部和腰部的曲线却女人味十足。她的仰慕者当中有不少人认为这是她最有魅力的地方。她那双令人联想到娇贵猫咪的眼睛看向身边的朋友,下唇稍厚的小嘴露出了可爱的笑容。

雄一调整好相机,等待唐泽雪穗接近。他想拍更贴近的特写镜头。他喜欢她的鼻子。

雄一的家是窄巷独栋住宅中最里边的一户。打开拉门,右手就是厨房。因为是三十多年的老房子,老旧的墙壁和柱子上吸附了大酱汤、咖喱等食物混杂而成的奇异气味。他讨厌这种气味,认为这是老街的味道。

“菊池同学来了哦。”雄一的母亲面向流理台,边准备晚餐边说。看她的手边,今晚显然又是炸马铃薯,雄一不由得感到厌烦。自从几天前妈妈的故乡送来一大堆马铃薯,餐桌上隔不到三天就一定会出现它。

上了二楼,菊池文彦正坐在五叠不到的房间正中看着电影介绍。那是雄一四天前去看的《洛基》的小册子。

“这部电影好看吗?”菊池抬起头来问雄一,介绍册正好翻到史泰龙的特写。

“很好看,挺感人的。”

“噢,每个人都这么说。”

菊池弓着背,回头盯着册子猛看。雄一知道他很想要,却默不作声,开始换衣服。那本册子不能给他,想要,自己去看电影就有了。

“可是电影票够贵的。”菊池冒出这么一句。

“嘿。”雄一从运动背包里拿出照相机放在书桌上,然后抱着椅背跨坐在椅子上。菊池是他的好朋友,但他不太喜欢和菊池提到钱的事。菊池没有爸爸,从穿着就看得出他过得清苦。自己家里至少有爸爸工作赚钱,这就该感到庆幸了。雄一的父亲是铁路公司的职员。

“又去照相了?”看到相机,菊池问道。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应该知道雄一去拍什么。

“嘿。”雄一也以别有含意的笑容回应。

“拍到好照片了吗?”

“还不知道,不过,我很有把握。”

“这下又可以赚一笔了。”

“这能卖多少钱啊,材料也要花钱,扣掉有剩就不错了。”

“可是,有这种专长真好,真令人羡慕。”

“这算不上什么专长。连这台相机的用法我都还没搞清楚,只是随便拍、随便洗而已。再怎么说,这些都是别人给的。”

雄一现在的房间以前是他叔叔住的。叔叔的兴趣是摄影,拥有不少相机,也有简单的工具,能够冲洗黑白照片。叔叔结婚搬走时,把其中一部分留给了雄一。

“真好,有人给你这些东西。”

察觉菊池又要说一些艳羡忌妒的话,雄一不禁有点郁闷。他向来避免让话题转到那个方向,但菊池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经常主动提及与贫富有关的话题。但今天不同,菊池说:“上次,你不是给我看你叔叔拍的照片吗?”

“马路上的照片?”

“嗯,那个还在吗?”

“在啊。”

雄一把椅子转了一百八十度面向书桌,伸手去拿插在书架边缘的一本剪贴簿,那也是叔叔留下来的东西。里面夹着几张照片,全是黑白照,看起来都是在附近拍的。上星期菊池来玩的时候聊到摄影的事,雄一就顺手拿给他看。

拿到剪贴簿,菊池便十分热切地翻看起来。

“你到底要干吗?”雄一俯视着菊池微胖的身躯问。

“嗯,也没什么。”菊池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从剪贴簿里抽出一张照片,“这张照片可不可以借我?”

“哪张?”

雄一注视菊池手上的照片。拍的是一对男女走在一条眼熟的小巷子里,电线杆上的海报随风飘动,随时会掉下来的样子,不远处的塑料水桶上蹲着一只猫。“你要这种照片干吗?”雄一问。

“嗯,我想拿去给一个人看。”

“给人看?谁?”

“到时候再告诉你。”

“哦。”

“借我,可以吧?”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也真奇怪。”雄一看着菊池,把照片递给他。菊池拿起照片,小心地放进书包。

当晚吃过饭,雄一便躲进房间冲洗白天拍的照片。要在房里冲洗照片,只要在充当暗房的壁橱里把底片放进专用容器,接下来的步骤便可以在明亮的地方进行。显像完成后,他从容器里取出底片,到一楼的洗脸台冲水。原本应当以流动的水冲泡一个晚上,但妈妈看到一定会唠叨,雄一对此再清楚不过。

冲到一半,雄一透过日光灯察看底片。确认唐泽雪穗头发的光泽呈现出清晰的阴影,他感到很满足。他有把握——没问题,顾客一定会满意。

就寝前写日记是川岛江利子多年来的习惯。她从升上小学五年级开始写,前后也快五年了。除此之外,她还有好几个习惯,例如上学前为院子里的树木浇水,星期日早上打扫房间等等。不需要写什么戏剧性的大事,平铺直叙也无妨,这是江利子五年来学会的写日记要领。即使是一句“今天一如往常”亦无不可。但是,今天有很多事要写。因为放学后,她去了唐泽雪穗家。

她和雪穗初三时才同班。但是,她早在初一时就知道雪穗这个人了。透着聪慧的面容,高雅而无可挑剔的举止……从她身上,江利子感觉到一些自己与周遭朋友欠缺的东西,这种感觉可以称为憧憬。她一直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和她成为朋友。

“你愿意和我交朋友吗?”

对此,唐泽雪穗没有丝毫惊异的模样,而是露出超乎江利子期待的笑容。“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当然。”

江利子可以清楚感受到,对一个突然和她搭话的人,唐泽尽可能地展现了善意。而一直害怕别人不搭理的江利子,对这个微笑甚至感到激动。

“我是川岛江利子。”

“我是唐泽雪穗。”她缓缓说出姓名后,轻轻点了一下头。对自己所说的话确认似的点头,是唐泽的习惯,这一点江利子稍后才知道。

唐泽雪穗是一个比江利子私下爱慕想象的更加美好的“女性”。她富于感性,江利子觉得光是和她在一起,自己对许多事物便会有全新的认识。而且雪穗天生具有能让谈话非常愉快的才能。和她说话,甚至会觉得自己也变得能言会道。江利子经常忘记唐泽与自己同龄,在日记里经常以“女性”来形容她。

江利子为拥有这么出色的朋友感到骄傲,当然,想和她成为朋友的同学不在少数,她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人。每当这时,江利子总不免有些忌妒,觉得好像自己的宝贝被抢走了。

但是,最令人不愉快的,莫过于附近初中的男生注意到雪穗,简直像追逐偶像般在她身边出没。前几天上体育课时,就有男生爬到铁丝网上偷看。他们一看到雪穗,嘴里就不干不净起来。

今天也是,放学时有人躲在卡车车厢上偷拍雪穗。虽然只瞄到一眼,但看得出那是个满面痘痘、一脸邪气的男生,显然是那种满脑子下流妄想的人。一想到他可能会拿雪穗的照片来当他妄想的材料,江利子就恶心得想吐。但雪穗本人毫不介意。“不用理他们啦,反正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腻了。”然后仿佛故意要做给那个男生看似的,她做出拨头发的动作。

那个男生急忙举起相机的样子,江利子都看在眼里。“可是,你不觉得不舒服吗?没征求你的同意就乱拍。”

“是不舒服啊,可是要是生气去抗议,还得跟他们打交道,那才更讨厌呢。”

“那倒也是。”

“所以不要理他们就好了。”

雪穗直视前方,从那辆卡车前经过。江利子紧跟在她身旁,想尽量妨碍那个男生偷拍。

江利子便是随后说好要去雪穗家玩的。因为雪穗说前几天向她借的书忘了带,问她要不要去家里。书还不还无所谓,但她不想错过造访雪穗房间的机会,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上了公交车,在第五站下车后走了一两分钟,便到了唐泽雪穗位于幽静住宅区的家。房子本身不算大,却是一栋高雅的日式房屋,有着小巧精致的庭院。

雪穗和母亲两人住在这里。进入客厅,她母亲出来了。看到她,江利子感到有些困惑。她是个长相和身段都很有气质、和这个家极为相配的人,但是年龄看起来足以当她们的祖母,而这个印象并非来自于她身上颜色素雅的和服。江利子想起最近听到的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传闻,与雪穗的身世有关。

“慢慢坐。”雪穗的母亲以安详的口吻说了这句话,便起身离开。她在江利子心中留下体弱多病的印象。

“你妈妈看起来好温柔哦。”只剩下她们俩时,江利子说。

“嗯,很温柔。”

“你家门口挂了里千家的牌子呢!你妈妈在教茶道吗?”

“嗯,教茶道,也教花道。还教日本琴呢。”

“好厉害哦!”江利子身子后仰,惊讶地说,“真是女超人!那,那些你都会喽?”

“我的确跟着妈妈学茶道和花道。”

“哇!好好哦!可以上免费的新娘学校!”

“可是,相当严格呢。”雪穗说着,在母亲泡的红茶里加了牛奶,啜饮一口。

江利子也依样而为。红茶的味道好香,她想,这一定不是茶包冲泡的。

“喏,江利子,”雪穗那双大眼睛定定地凝视她,“那件事,你听说了吗?”

“哪件事?”

“就是关于我的事,小学时的事。”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江利子慌了手脚。“啊,呃……”

雪穗微微一笑。“你果然听说了。”

“不是,其实不是那样,我只是稍微听到有人在传……”

“不用隐瞒,不用担心我。”

听她这么说,江利子垂下眼睛。在雪穗的凝视下,她无法说谎。

“是不是传得很凶?”她问。

“我想还好,应该没有多少人知道,跟我讲的那个同学也这么说。”

“可是,既然会出现这种对话,表示已经传到某种程度了。”

雪穗道出重点,让江利子无话可说。

“那么,”雪穗把手放在江利子膝上,“你听到的是什么内容?”

“内容啊,没什么大不了的,很无聊。”

“说我以前很穷,住在大江一栋脏兮兮的公寓里?”

江利子陷入沉默。

雪穗进一步问道:“说我生身母亲死得很不寻常?”

江利子忍不住抬起头来:“我一点都不相信!”

或许是她拼命辩解的口气很可笑,雪穗笑了。“不必这么拼命否认,再说,那些话也不全是假的。”

“嗯?”江利子轻呼一声,转头看向好友,“真的吗?”

“我是养女,上初中时才搬来这里。刚才的妈妈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雪穗的语气很自然,没有故作坚强的样子,仿佛毫不在意一般。

“啊,这样啊。”

“我住过大江是真的,以前很穷也是真的,因为我爸爸很早就死了。还有一件事,我母亲死得很不寻常也是真的,那是我小学六年级时发生的事。”

“死得很不寻常……”

“煤气中毒,”雪穗说,“是意外去世。不过,曾经被怀疑是自杀,因为我家实在很穷。”

“哦。”江利子感到迷惘,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但雪穗也不像揭露重大秘密的样子。当然,这一定是她体贴的习性,不想让朋友尴尬为难。

“现在的妈妈是我爸爸的亲戚,我以前偶尔会自己来玩,她很疼我。我变成孤儿,她觉得我很可怜,立刻收养我。她自己独居好像也很寂寞。”

“哦,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还好啦,不过,我认为我很幸运,因为我本来会进孤儿院的。”

“话是这么说……”

同情的话差点脱口而出。江利子觉得,这时不管说什么,只会让雪穗瞧不起而已。她吃过的苦,一定不是无忧无虑地长大的自己所能体会的。但是,分明历经如此艰难的过去,雪穗又怎能这般优雅呢?江利子钦佩不已。或者正因为有这些体验,才让她从内而外散发出光芒。

“其他还说了我什么?”雪穗问。

“我不知道,也没问。”

“我想一定是一些没影的事。”

“没什么好在意的,那些乱传的人只是忌妒你。”

“我并不是在意,只是好奇,不知道这些话是谁传出来的。”

“不知道,反正一定是哪个长舌妇啦!”江利子故意说得很粗鲁,她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江利子听到的传闻其实还包括另一则插曲,说雪穗的生母是某人的小老婆,那个男人被杀的时候,她母亲还被警方怀疑过。传闻还绘声绘色地添油加醋,说她母亲自杀是因为警方认定她是凶手。

这些话当然不能让雪穗知道,这一定是忌妒她受欢迎的人造的谣。

之后,雪穗把她最近热衷的拼布作品拿给江利子看,有坐垫套、单肩包等用品。色彩缤纷的碎布组合展现出雪穗的绝佳品位。其中只有一个尚未完成的作品用色有所不同,那个袋子看来是用来装小杂物的,用的全是黑色、蓝色等冷色系的布。“这种配色也不错呢。”江利子由衷称赞。

教语文的女老师目光只在课本与黑板之间来回。她在机械地上课的同时,似乎一心祈祷这地狱般的四十五分钟早点过去。她从不叫学生朗读课本,也不点学生回答问题。

大江初中三年级八班的教室内分成前后两个集团。多少还有点心想上课的人坐在教室的前半部,完全不想上课的人利用教室后半部的空间为所欲为。有人玩扑克和花纸牌,有人大声聊天,有人睡觉,五花八门。

老师们曾经训斥这些妨碍上课的学生,但随着时间流逝,他们便什么都不再说了。当然,原因在于老师深受其害。某位英文老师没收了学生上课时看的漫画,打学生的脑袋训诫,结果几天后遭人袭击,断了两根肋骨。

这肯定是报复,但受到训斥的学生有不在场证明。还有一位年轻的数学女老师,看到一整排黑板粉笔槽里摆的东西后吓得惊声尖叫。粉笔槽里摆的是内含精液的保险套。在那之前不久,她说过一些批评不良学生的话。身怀六甲的她差点因为过度惊吓而流产。发生这件事后,她立刻办理停薪留职。大家都认为,在这届初三生毕业之前,她应该不会回来任教。

秋吉雄一坐在教室正中央的位置。在那里,他想上课时就能上课,也能够轻易加入妨碍的一方。他很喜欢这个可以视心情转换立场、有如墙头草般的位置。

牟田俊之进来的时候,语文课已经上了将近一半。他用力打开门,丝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大摇大摆地走向自己的座位——靠窗的最后一个。女老师似乎想说什么,目光追随着他,但看到他在椅子上坐下,还是继续上课。

牟田把两脚跷在桌子上,从书包里拿出色情杂志。“喂!牟田,你可别在这里打炮啊。”一个男生说。牟田那张狰狞丑陋的脸上露出了阴森的笑容。

语文课一结束,雄一便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走近牟田。牟田两手插在口袋里,盘腿坐在桌上。他背对着雄一,雄一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从他同伴的笑脸推测,他的心情应该不错。他们正在聊最近流行的电子游戏,他听到“打砖块”这个词。他们今天大概又打算溜出学校,直奔电子游乐场吧。

牟田对面的男生看到了雄一,随着他的目光,牟田回过头。剃掉的眉根青青的,坑坑洼洼的脸上有两处凹陷的深处,是一双小而锐利的眼睛。

“这个。”说着,雄一把信封递出去。

“什么东西?”牟田问,声音很低沉,气息里夹杂着烟味。

“昨天我去清华拍的。”

牟田似乎明白了,戒备的神色从脸上退去。他一把抢走雄一手上的信封,看了看里面。

信封里装的是唐泽雪穗的照片,今天早上天还没亮,雄一就起床冲洗的自信之作。虽然是黑白照,但拍出来的东西能够看出肌肤和头发的颜色。

牟田以一副垂涎欲滴的表情看着照片,旋又抬头看雄一,脸颊挤出一个让人发毛的笑容。“拍得不错。”

“不错吧?费了我好大一番心血。”看到顾客满意的样子,雄一松了口气。

“不过也太少了吧,只有三张?”

“我只先带你可能会喜欢的来。”

“还有几张?”

“还不错的有五六张。”

“很好,明天全部带来。”说着,牟田把信封放在身边,没有要还雄一的意思。

“一张三百,三张是九百。”雄一指着信封说。

牟田皱着眉头,轻蔑地瞪着雄一,右眼下的伤疤显得更为凶悍。“钱等照片全部拿到再给,这样你没话说了吧?”他的口气充满威胁意味。雄一当然没话说。只说句“好”,便欲离去。

牟田却叫住了他:“秋吉,你知道藤村都子吗?”

“藤村?”雄一摇摇头,“不认识。”

“也是清华三年级的,跟唐泽不同班。”

“我不知道这个人。”雄一再度摇头。

“你去帮我拍她的照片,我出同样的价钱。”

“可我不认识她。”

“小提琴。”

“小提琴?”

“她放学后都会在音乐教室拉小提琴,看了就知道。”

“音乐教室里面看得到吗?”

“你自己去看不就知道了。”说着,牟田一副交代完毕的样子,把脸转向同伴。

雄一知道这时候再多嘴会让牟田发怒,默默地离开了。

牟田从上学期开始注意清华女子学园初中部的女生,那所学校的女生以家境好、气质佳闻名。看来他们那些不良分子正流行追清华的女生,只不过到底有没有人如愿以偿,就不得而知了。

拍摄他们中意女生的照片,是雄一向牟田提议的,因为雄一听说他们想要那些女生的照片。雄一有他的原因,因为零用钱不足以让他继续摄影这个兴趣。

牟田一开始要他拍唐泽雪穗。雄一感觉牟田真的很喜欢雪穗,证据是即使照片拍得有点瑕疵,他也照单全收。正因如此,当他提出藤村都子这个名字的时候,雄一有点意外。也许是因为唐泽雪穗实在太高不可攀,所以转移了目标,雄一这么想。无论牟田喜欢的是谁,都与雄一无关。

午休时,雄一刚吃完饭,把空饭盒收进书包,菊池就来到他身边,手上还拿着一个大信封。

“你现在跟我一起到屋顶好不好?”

“屋顶?干吗?”

“就这个啊。”菊池打开信封口,里面放着昨天雄一借他的照片。

“哦。”雄一开始感兴趣,“好啊,我陪你去。”

“好,那走吧。”在菊池的催促下,雄一站起来。

屋顶上空无一人。不久前,这里还是不良学生聚集的地点,但校方发现这里有大量烟蒂,此后训导老师经常来巡视,便再也没人来了。

过了几分钟,楼梯间的门开了,出现的是雄一的同班男生。雄一知道他姓什么,但几乎没有和他说过话。他姓桐原,叫什么就不记得了。

其实不止雄一,他似乎和同学均不相往来。无论做什么,他都不起眼,上课时也极少发言,午休和下课时间总是一个人看书。阴沉的家伙——这是雄一对他的印象。

桐原走到雄一和菊池面前站定,一一凝视他们。他的眼神透露出以前从未显现的锐利光芒,雄一陡然一惊。

“找我干吗?”桐原语气不悦,看样子是菊池找他来的。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菊池说。

“什么?”

“就是这个。”菊池从信封里拿出照片。

桐原以提高警戒的模样靠近,接过黑白照片瞥了一眼,随即睁大眼睛。

“这是什么?”

“我想,搞不好可以拿来当参考,”菊池说,“就是四年前的案子。”

雄一看着菊池的侧脸。四年前什么案子?

“你想说什么?”桐原瞪着菊池。

“你看不出来吗?这张照片上的人是你妈。”

“咦?”发出惊呼声的是雄一。桐原狠狠瞪他一眼,再度把锐利的目光转向菊池:“不是,那不是我妈。”

“怎么不是?你看清楚,明明就是你妈,跟她走在一起的是你家以前的店员。”菊池有点光火了。

桐原又看了一次照片,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反正,照片上的人不是我妈。你少胡说八道!”他说完把照片还给菊池,转身欲走。

“这是在布施车站附近吧?离你家也很近。”菊池在桐原背后飞快地说,“而且,这张照片是四年前拍的,看电线杆上贴的海报就知道了,那是《无语问苍天》。”

桐原停下脚步,但似乎没有和菊池细谈的意思。“你真烦。”他稍稍扭过头来说,“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是好心才跟你说的。”菊池回了这句话,但桐原只瞪了他们俩一眼,便径直走向楼梯间。

“本来想说可以拿来当线索的。”桐原的身影消失后,菊池说道。

“什么线索?”雄一问,“四年前有什么案子?”

听到雄一这么问,菊池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然后点点头。“也对,你跟他读的不是同一所小学,所以不知道那件案子。”

“到底是什么案子!”雄一不耐烦了。

菊池环顾四周之后才说:“秋吉,你知道真澄公园吗?在布施车站附近。”

“真澄公园?啊……”雄一点点头,“以前去过一次。”

“那个公园旁边有栋大楼,记不记得?说是大楼,其实盖到一半就停工了。”

“不太清楚,那楼怎么了?”

“四年前桐原的爸爸就是在那栋大楼里被杀的。”

“咦……”

“钱不见了,他们说应该是劫匪干的。那时候闹得多大啊!每天都有警察四处走来走去。”

“抓到凶手了吗?”

“警察怀疑一个男的可能是凶手,可什么都没查出来。因为那人死了。”

“死了?被杀了?”

“不不不,”菊池摇头道,“出了车祸。警察查他的东西,找到一个打火机,跟桐原他爸爸丢的一模一样。”

“哦,找到打火机,那一定是他干的嘛。”

“这就很难讲了。只知道是一样的打火机,又不能确定就是桐原他爸的。所以问题就来了。”菊池朝楼梯间瞄了一眼,压低声音说,“过了不久,开始有人在传。”

“传什么?”

“说凶手或许是他太太。”

“他太太?”

“就桐原他妈。有人说,他妈跟店员有一腿,嫌他爸碍事。”菊池说,桐原家是开当铺的,店员指的就是以前在当铺做事的男子。

但是,对雄一而言,虽然是朋友的叙述,却像听电视剧剧情一般,一点真实感都没有。“跟店员有一腿”这种话,听了也没感觉。“后来怎样?”雄一要他继续说下去。

“这传了很久。可是没什么根据,后来就不了了之,我也忘了。不过,这张照片,”菊池指着刚才的照片,“你看,后面是宾馆!这两个人一定是从宾馆出来的。”

“有这张照片,会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有!这是桐原他妈和店员搞外遇的证明啊!也就是说,他们有杀他爸的动机。我就是这样想,才拿照片给桐原看。”

菊池经常借阅图书馆的书,随口便能说出“动机”之类的字眼,多半是受惠于此。

“说是这样说,可是站在桐原的立场,他怎么会怀疑自己的妈妈呢?”雄一说。

“那种心情我能理解,可是,有时候不管多么不愿意承认,还是得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不是吗?”菊池极为热切地说完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道,“算了,我会想办法证明这张照片里拍的就是桐原他妈。这样,他就不能再装了。要是把这张照片拿去给警察看,他们一定会重新调查。我认识调查这件案子的警察,我要把照片拿去给他看。”

“你干吗对这件案子这么认真?”雄一觉得很纳闷。

菊池一边收照片,一边抬眼看他。“发现尸体的是我弟弟。”

“你弟弟?真的?”

“嗯。”菊池点头。

“我弟跟我讲,我也跑去看。结果真的有尸体,我们才去告诉我妈,叫她报警。”

“是这样。”

“因为尸体是我们发现的,所以被警察问了好几次话。可是,警察问的不单单是发现尸体时的事。”

“什么意思?”

“警察想,被害人的钱不见了,照理是凶手拿的。但是,也有被第三者拿走的可能。”

“第三者……”

“听说发现尸体的人报警前先拿走值钱的东西,好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菊池嘴角露出冷笑,说,“不止这样,警察想得更多。自己杀了人,再叫儿子去发现尸体,这也有可能。”

“怎么会……”

“很扯吧,可这都是真的。就因为我们家穷,他们从一开始就用怀疑的眼光看我们。还有,因为我妈去过桐原他们店里,警察就不放过我们。”

“可是,嫌疑不都洗清了吗?”

菊池哼了一声:“这不是重点。”

听了这些话,雄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紧握着双手站在那里。就在这时,他们听到开门的声音,一个中年男老师从楼梯间走出来,眼镜后的双眼显得怒气冲冲。“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菊池冷冷地回答。

“你!那是什么?你拿着什么?”老师盯上菊池的信封,“给我!”

他似乎怀疑那是色情照片,菊池不耐烦地把信封交给老师。老师看了照片,眉间的力道霎时松开。看在雄一眼里,那反应有几分像是沮丧,也有几分出乎意料。

“这是什么照片?”老师狐疑地问菊池。

“以前在路上拍的,我向秋吉借的。”

老师转向雄一:“真的吗?”

“真的。”雄一回答。

老师看看照片,又看看雄一,过了一会儿才把照片放回信封。“和课业无关的东西不要带到学校来。”

“知道了,对不起。”雄一道歉。

男老师看看他们四周的地面,大概是在查看有没有烟蒂,所幸没有找到。他没再说话,把信封还给菊池。

紧接着,午休结束的铃声响了。

放学后,雄一又来到清华女子学园。但是,他今天的目标不是唐泽雪穗。他沿着墙走了一段路。

他停下脚步,因为耳朵已经捕捉到了要找的声音——小提琴。

他观察四周,确认没人,才毫不犹豫地爬上铁丝网。灰色的校舍就在眼前,雄一的前方就是一楼的窗户。窗户紧闭,窗帘却敞开着,里面的情形一览无余。太好了!雄一在心中欢呼,这里就是音乐教室。

雄一改变身体的角度,探出头去。钢琴的另一头站着一个人,身穿水手服,拉着小提琴。

那就是藤村都子啊!

她看起来比唐泽雪穗娇小。短发。他想看清楚她的长相,但教室光线很暗,玻璃窗的反射也阻碍了视线。正当他把脖子伸得更长的时候,小提琴的声音戛然而止。不仅如此,还看到她往窗边走来。

雄一面前的玻璃窗被打开了,一个一脸好强的女生直直地瞪着他。因为事出突然,他甚至来不及从铁丝网上爬下。

“虫子!”那个想必是藤村都子的女生大喊。有如被她的叫声吓坏了一般,雄一的手松开了。总算是双脚先着地,虽然一屁股跌在地上,但并未受伤。里面有人大声喊叫。糟!快逃!雄一拔腿就跑。

直到逃离险境、如释重负的时候,他才意识到那个女生喊的是“虫子”。

每星期二、星期五晚上,川岛江利子都和唐泽雪穗一起上英文会话补习班,她这是受到雪穗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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