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尔斯事后回想了一下,他们三个平均身高超过185公分的男人在门口站着,还有只巨大的黑狗在旁边狂吼,看起来确实很容易让人误会,甚至已经到了有小孩路过可能会被吓哭的程度。
然而事发当时,他们谁也没违抗汉娜的命令,一个接一个地进屋去了。扎尔斯原本想先把车停到地下停车场去,汉娜看了他一眼,低声催促他“快进来,别磨蹭”,他只好把车停在院子门口,也跟了进去。
他刚进门就听见“哐当”一声,扭头去寻找发声源头,发现是缪恩无意间把手里的不锈钢水壶掉在了地上。
“格兰特,你怎么会……”缪恩惊讶地看看他又看看埃德温和扎尔斯,见后两者都一脸正色,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才确认这是真的,“你怎么会还活着?”
光凭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格兰特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距离,像从前一样哄着他说话:“一点小意外而已。”
“哐当”又一声,只见缪恩把托盘上剩下的杯子丢到了他身上,砸出闷响后杯子掉到地上,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格兰特疼得龇牙咧嘴,扎尔斯却敏锐地发现,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缪恩对什么人动手。缪恩每天都和和气气,很有耐心,好像从来不会和谁生气似的——至少他一直是这么以为的。可对方现在对格兰特大发脾气,还把手里的东西拿来砸他,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扎尔斯认识的缪恩。
也许他们曾经感情非常好,不需要每天都笑着说话一团和气,所以缪恩面对格兰特忽如其来的死而复生才会这么生气,这么失态。
扎尔斯头一回这么深切地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刚来没多久的新人,和其他人之间的感情尚且停留在普通同事上,至少缪恩对他有求必应,从不会和他打闹,向来把他当机器人的汉娜脸上也流露出了愠怒,和平时很不一样。
好像这屋子里唯一对他有点特殊的只有埃德温,院子里倒是有很喜欢他的刻耳,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他忽然觉得有点没意思,打算悄悄出门去停车,却被人叫住了。
“在想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旁边的埃德温低声问他。
扎尔斯愣了愣,摇摇头。
总不能说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没用,以往的好人缘在这里似乎毫无作用,近三个月下来唯一感觉距离有拉近的对象只有埃德温。这样说的话,未免显得他太幼稚了,像个交不到新朋友就嗷嗷大哭的幼儿园小朋友。
明明他什么也没说,埃德温却像听见了什么似的,突然说:“有段时间我不在,一直是格兰特在照顾他们,所以感情还不错。”
扎尔斯扭头看他。
“我把格兰特的尸体带回来时,缪恩哭了很久,汉娜也好几天没出房间,都很伤心。但事实上,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能照看自己的角色,以前是格兰特,以后也会变成你。”
扎尔斯不明白他的意思,争辩道:“可是人的感情不会那么随意被替代……”
“但缪恩和汉娜不是人。”埃德温冷静地打断了他,“被设定好的情感是不会有人类那样强大的不可预测性的。”
“设……什么?”扎尔斯难以置信地重复他的话,“被设定好的?”
“缪恩和汉娜是魔偶,所有情感需求都由制作者决定,他们不需要你同情自责,因为即使你死了,他们也只会像这样模式化地悲伤和愤怒。”埃德温面不改色地说出了对他而言无异于天方夜谭的内容,站在原地看向还在争吵的缪恩、汉娜和格兰特,好像在看几尊没有自我意识的花瓶,“之所以没有提前告诉你,是因为出于对你的心理健康考虑,缪恩主动建议不要向你提起这件事。”
老实说,即使一开始不告诉他,突然听说这件事的冲击程度也并没有小到哪里去。扎尔斯有点没办法接受,扭头去看缪恩和汉娜,仍然觉得他们和人类没有什么区别,有自己的情感,会笑会生气,完全不像埃德温口中模式化的魔偶。
但他也知道,埃德温是不会骗他的,而且第一天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就觉得缪恩和汉娜都成熟得与年龄完全不符,即使不是魔偶也不会是人类。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没有想到,原来连情感都是可以事先设定好的。
“所以,不用太难过。”
埃德温这么说了一句,然后上前分开缪恩和格兰特,提高音量道:“都坐下,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
他以绝对命令的语气说话,缪恩像是突然冷静下来,有些后悔地往沙发的方向退了几步,不小心撞了沙发扶手一下,直接跌坐在上面。扎尔斯恰好站在这个沙发后面,缪恩发现了他的存在,还仰头朝他笑了笑。
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扎尔斯想,他恢复正常了。
也许埃德温是对的,但他仍然想要把缪恩和汉娜当作正常人类或别的什么东西看待。埃德温当然也不是人,可如果按照他所说的,他们连生物都不是,只是一堆冷冰冰的人造物而已。
扎尔斯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直到有人推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来,和推他的汉娜一起坐在沙发上。
“也不用摆出这种会审的架势来盯着我,”他们把所有沙发都占了,被留在中间独自站着的格兰特举手投降,“我说了会坦白,就不会骗你们。”
“你的信誉度可不高。”埃德温说。
“好吧,好吧。”格兰特无奈道,“那可以准备一下茶和点心了,这故事可有点长。”
格兰特·穆德出生在北方一个小城市,那里偏远落后,年轻人大多都离乡远走在外面工作,只有他的父母留在了那里,因为他们身份特殊——这座城市的居民多数信奉地狱领主昂萨斯特,而格兰特的父亲是其中的信徒代表,负责主持祭祀,虽然可能算不上祭司,但确实是信徒们的领导者。
他从小受到家庭环境感染,对昂萨斯特也抱有天然的好感,如果12岁那年的意外没有发生,也许格兰特也会跟随父母的脚步,成为昂萨斯特信徒中的一员。
但意外就那么发生了,那一年他刚刚小学毕业准备进入中学就读,在一个周末被父母带到昂萨斯特的教堂里,准备让他接受仪式正式加入。
昂萨斯特为城里的信徒带来了不少福音,他们不愁吃穿,有足够使用的流通财物,同时也要接受昂萨斯特苛刻的考验——新入信徒需要以引领者的血液为引召唤昂萨斯特,直至得到他的认可才能将新信徒正式带入他们的行列,成为同道者。理所当然地,这个引领者的角色由他的父亲担任,年幼的格兰特看着自己的父亲用刀割开手腕,密集的血珠滴落在火堆里,蒸腾起一阵红色的水雾,随后,恶魔的影子从那之中浮现出来。
时隔多年,他仍然清楚记得自己当时看见的情形:昂萨斯特的身影应召而出,却没有如约对他进行考验,而是紧紧抓住了离它最近的人。他的父亲猝不及防,直接被拽进了火焰之中,再也没有回来。
恶魔的毒焰如同蛇信般冰冷,缓缓舐过他朝前伸出的双手,似乎觉得不合胃口,最终没有对他做什么,原地燃烧片刻后自己熄灭了。
格兰特神志恍惚地步行离开小教堂,一路慢慢地走回家,没有搭理向他打招呼的任何人。他的母亲等在家门口,看见他独自归来,心里一沉,抓过他的双手来仔细查看,然后也呆住了。
同行的丈夫不知所踪,独生子的双手被灼烧得发白,用力去捏也毫无知觉,她也是昂萨斯特的信徒,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怔愣片刻后,她一把抱住格兰特,痛哭失声。
那之后不久,他们搬离了那座城市,到了约克市附近居住。这里社会氛围多元开明,驱魔人协会没有发现他的母亲曾是恶魔的信徒,将他们当作父亲意外遇难的孤儿寡母留了下来,为他母亲提供居住地和工作,还向他提供了驱魔人学校的就读机会。
格兰特顺利入读,并在学校中展现出不俗的天赋,各个科目的老师都对他很满意,除了一门学科。神秘学的任课教授弗朗西斯科偶尔会对着他满是灼伤痕迹的双手皱眉,格兰特怀疑他看出了这些伤疤的来由,但对方几年里一直没对他说过什么,直到毕业的那一天。
“昂萨斯特,地狱的黑焰子爵,常从血液燃烧的火焰中现世,偶尔会带走一些自己的忠实信徒用作奴仆。”他仍然盯着格兰特的双手,梦游般说着,“逝去者无法主动归来,他们的灵魂已为恶魔拘禁,亲缘者却能勇闯地狱,从恶魔的牢笼中带回至亲。”
格兰特没想到他会说这些,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弗朗西斯科是在告诉他还有救回父亲的可能性。
他还想问更多,对方却像是忽然回过神来,慌张地把他赶出了办公室。之后他再去找弗朗西斯科,也没能再见到对方,更别提得知更多细节了。
后来格兰特入职驱魔人协会,在约克市呆了几年以后机缘巧合下加入了洛克希尔街179号,成为了埃德温的助手。
179号特别的东西有两样,一是埃德温本人,二就是“门”了。而这扇能够通往异界的门扉,恰恰是他前往地狱救回父亲的最好手段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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