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不念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慢慢踱到私塾先生的身前,不住地冷笑,他低头瞧那先生,见他面如死灰,低头等死。不似从前的囚徒那样畏惧死亡。
叶不念的心中有些许的不爽,他抬头瞧瞧天上的月亮,距离天明还要好一段光景。于是,决定再戏耍一番。他一伸手,扯掉了私塾先生嘴上的布条,对他说道:“你这个先生,性子冰冷。别的先生教育自己的学生,都会谨言慎行,你倒好,不但羞辱自己的学生,连学生的父辈一并羞辱。你是何居心?”
那先生抬起头,望了一眼叶不念,苦笑一声,没有说话。
叶不念用手中的刀,抵在他的脸颊之上,冷笑着说道:“怎么,自知理亏了吧。说不出话来了?”
“我且问你,对牛弹琴是牛的错吗?”那先生忽然间开口说道。
“你说什么?”叶不念微微一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私塾先生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先生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他抬起头,缓缓地说道:“这个世上,有许多的人才疏学浅,道德败坏,妄为人师。同样的道理,这个世上,有些人,天生不是读书的材料,圣人也说,有些学生,朽木不可雕也。”
“死到临头,你还敢如此放肆。”叶不念有些兴奋地说道:“你的意思,汤四毛不配做你的学生吗?”
“不可教化之徒。”私塾先生咬咬牙说道。
“既然不可教化,你为何要收他做学生?”叶不念反问道。
私塾先生说道:“前者,汤四毛的爹爹汤三毛扛着两担柴,提着一口袋野山蘑,来到我的私塾。对我说,他因为不识字,被附近村落的一个员外欺骗,白白给人家干了两个月的苦力,到头来,一文钱的工钱也没拿到。他去告官,那个员外拿出汤三毛按了红手印的契约。县太爷看过契约,判汤三毛败诉。汤三毛由此得出一个教训,一定要让自己的孩子读书,识字。
当时的我,没有多想,便将汤四毛留下了,但是,只教了一日,我就发现,这个孩子,我是教不会的,短短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这十二个字,我教了他几十遍,硬是记不住。
我要汤三毛把他的儿子领走。汤三毛苦苦地哀求,对我说,只要他的儿子会写自己的名字,能看得懂员外的契约就行。
我拗不过他爹爹,这才勉强收下了他。”
一旁的汤四毛听了先生的话,登时怒不可遏,破口大骂道:“狗贼,满口胡说八道。我爹爹每个月付给你一百文钱的学费,你就应该耐心地教我,直到我会了为止。”
“孩子,你可知道,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一件金首饰,一亩田地,一间房屋,都是难得的奢侈品,可能需要辛辛苦苦地劳作多年,才能踮着脚得到。”私塾先生语重心长地说道:“古语云,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你在学堂上见到的每一本书,都是古代先贤一生的思想结晶,是千里难寻的人间奢侈品。你用极短的光阴,获得先贤沉淀几十年的智慧,是何等幸运的一件事。要刻苦,要虔诚,才能有所得。可是,你又是怎么做的?天资极差,读书又不用功。神仙也教不会你!”
“你真是胡说八道。”汤四毛怒不可遏,指着私塾先生的鼻子骂道:“那一日,我对《论语》有不明白的地方。去向你请教,你为何不理我?是不是嫌弃我穷?”
私塾先生答道:“你问我为何不理你?你把书往我的面前一丢,耿着脖子,抖着腿,漫不经心地问我,嘿,这个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会理你?”
汤四毛撇撇嘴,一脸不屑地说道:“太祖爷都说了,官吏僧道医,工匠娼儒丐。你个臭私塾先生,比娼妓的排名还要低,有什么资格摆谱?”
私塾先生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道:“听说过‘程门立雪’的故事吗?宋朝的杨时去向程颐请教问题,程颐正在睡觉,杨时就立在门外耐心等待。后来天降大雪,等程颐在梦中醒来,发现杨时恭恭敬敬地立在门外,已经变成了雪人,大为感动,便将自己的学问倾囊而授。留下一段千古佳话。‘求学’是什么意思?求学不是师长、父母求着你来学习,而是你求着老师给你传道授业解惑。”
汤四毛啐了一口唾沫,不以为然地说道:“说得天花乱坠,还不是嫌贫爱富。我且问你,每一日,太阳一落山,你便给我们放学,却将李财主的儿子——李斌单独留下,指导他一个人读书,写文章。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吗?李财主一个月多给你二两银子,你这个见钱眼开的狗贼,为了钱,偷偷地给李斌开小灶——这太不公平了。”
“我且问你。”私塾先生说道:“羊肉与猪肉,哪个昂贵?”
“当然是羊肉。”汤四毛应道。
“我再问你。”私塾先生又说:“有人出五百文钱让你上山采蘑菇,还有人出一百文让你上山打柴,你选择哪一个?”
“当然是选择采蘑菇。”汤四毛不耐烦地说道:“你以为我傻吗?当然是做钱多的那个生意。”
私塾先生说道:“既然你知道不同货物有不同的价钱,既然你会选择钱多的那个营生,我一个比娼妓还要卑贱的私塾先生,为何不能靠自己的手艺赚些银钱?你去餐馆,二十文钱一碗素面,五十文钱一碗牛肉面,你拿二十文钱能不能买到牛肉面?同样的道理,你交一百文的学费,人家交二两银子的学费,若是两个人学一样的知识,对他是不是不公平?”
“你……你……你满嘴的歪理!”汤四毛飞起一脚,将私塾先生踢出六尺多远。先生“扑通”一声,摔在高台之上,好半天,没爬起来。
汤四毛气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冲过去,对准地上的私塾先生,又是一阵拳打脚踢。抓住他的衣领,反正地打他耳光,私塾先生挨了二十多个嘴巴之后,双颊变得红肿,鲜血顺着嘴角,不住地往下流淌。
“小兄弟,消消气。”叶不念走到汤四毛的身边,不住地安慰道。
“气死我了。”汤四毛气喘吁吁地说道:“想起这个狗贼平日里的做派,我便觉得恶心。有钱人的孩子,有不懂的问题请教他,他一脸讨好的笑容,不厌其烦地给人家解答,像我这样穷人家的孩子,遇到不懂的问题,向他请教,这个狗贼,一脸的不耐烦,好似我欠他八吊钱似的。”
私塾先生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吐出两口鲜血,一颗槽牙,叹了一口气,开口对汤四毛说道:“我的学生,大体上分为三类,一类是像你这样的赤贫家孩子,最是可怜,因为生存环境恶劣,所以,读书对于你们来说是镜中花,是水中月。你们先想办法解决温饱问题吧,读书这个事情,强求不得。第二类,是像周济那样的孩子,父辈一夜暴富,日子忽然间就好过了,这一类人初尝金钱带来的快乐,有些飘飘然,子孙后代如果能读书修德,就能避免一夜返贫的悲惨命运。第三类是像李斌那样的孩子,家族已经富足了好几代,家境殷实,谨言慎行,对我这样的私塾先生,极其恭敬,对我的话言听计从。学而优则仕,大多是从这样家庭出来的孩子。人分三六九等,每个人的出身不同,起点也是不同的,常言道,贵族要修三世,第一代,要有钱,衣食无忧。第二代,要读书,增长见识,第三代,要修身,厚德载物。”
“一派胡言。”叶不念终于按耐不住,一把抓住私塾先生的衣领,恶狠狠地说道:“你不要再说了,你这是妖言或众,你这是蛊或人心。”说罢,举起手中的匕首,对准私塾先生的心窝捅了过去。
那先生把眼一闭,等待死亡的到来。只听“嚓”的一声脆响,紧接着传来金属坠地的声音。
那先生又把眼睛睁开了,只见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白袍客,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鱼肠剑,一下斩断了叶不念手中的匕首。
叶不念望着自己手中的半截匕首,微微一愣,又望了望那白袍客手中的鱼肠剑。脸上渐渐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开口说道:“妹夫,许久不见,你怎么有空来我的地盘?”
那白袍客扯去头上的罩子,丢在地上,正是陈景元。陈景元手握鱼肠剑,一言不发,只是十分警觉地注视着叶不念。他缓缓地退到私塾先生的身边,手起剑落,斩断绳子,压低声音说道:“先生,趴到景元身上来,学生带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陈景元?”私塾先生大吃一惊。
“此处不是讲话之所,冲出去再说。”陈景元催促道。
那私塾先生赶忙爬上了陈景元的后背。
叶不念冷笑一声,开口说道:“陈景元,你疯了吧,你也不瞧一瞧,台下有多少我的信徒,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以为你是常山赵子龙吗?”
陈景元望了一下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冷笑道:“一群乌合之众,只会冷眼旁观,只会欺凌弱小,遇到危险,一触即溃。”说罢,背着私塾先生纵身跳下了高台。
陈景元回过头,对台上的叶不念说道:“窝着小小的寇家庄,算什么本事?你敢不敢来追我?”
叶不念听了陈景元的话,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四处张望,有些紧张地问道:“那个瞎子也随你来了?”
“来没来,你一会儿就知道了。”陈景元冷笑着说道。
“我才不上你的当。”叶不念立在高台之上,向后退了两步,对着台下上千的白袍客喊道:“弟兄们,别让这个人活着离开寇家庄,将他乱刃分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