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连续三天,陆新宜守在摊边,生意一直寥寥,门前冷落。
摆摊的人少,大多是暮残妇孺,买家更少。
不过两三天,大批量生产□□的村庄一夜间成为历史之后,这座边境小镇也在意料之中走上了跟其他村镇相同的翻天覆地的没落之路。
军火和纷乱在瞬间远离了这里,繁荣和钞票也一下走得很远。
他摊位最前面的纸片上写着“每件100元”,和周围所有的在大风中围着头巾喝烈酒暖身的老头一样。
天气还算好,天空蔚蓝,只是太冷。
去年陆新宜卖掉了自己最抗风的那件狐皮大衣,所以现在只能穿全靠棉絮撑起体积的充样子的棉衣。
他蹲在摊位后面,下巴磕在膝盖上,缩在寒风中发抖,脑袋里漫无边际地想很多事情。最常出现在幻想中的,是什么时候能来一个没有脑子的人,把他小摊上所有的东西买走。
“这些都不要了?”一双穿着皮靴军裤的笔直修长的腿出现在陆新宜眼前,紧接着那双腿的主人曲膝蹲下,视线与陆新宜平齐,“帮我包起来。”
陆新宜怀里抱着个已经换过不知道第几次的热水瓶,他的瞳孔控制不住地微微放大,但最终也就只是这样了。
半晌,他把热水瓶放在脚边,小幅度动了动蹲麻的腿,低下头开始打包东西。
他拖着自己的包裹往外走,那人又不紧不慢地追过来:“怎么走了?”
陆新宜说:“我不卖了。”
“为什么?”他伸手去拉陆新宜的胳膊。
陆新宜朝后甩手,头也不回地只想脱离,可事实是他很容易就被拽了回去:“给你钱,不是写了每件一百块?”
周凭从军装裤的大裤兜里摸出一叠厚厚的钞票,按在陆新宜胸口,被陆新宜的手冰得皱起了眉:“陆新宜。”
陆新宜低着头不说话,只被烫到一样的拼命地甩手,那副一秒钟都不愿意被他碰到的样子激怒了周凭,他攥着陆新宜手腕的手移到陆新宜的胳膊上,猛力一带,陆新宜往前扑,包袱里的东西就撒在地上。
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小木艺摆件,自制烟草,羊奶皂,和几件首饰。
周凭的短发被狂躁的北风吹得凌乱,饱满的额头下一双不怒自威的眼睛,眸色深重,含着点不耐和温柔,用掌心擦陆新宜脸颊上蹭到的烟叶灰:“别动。”
擦过也不是十分干净,反而带到更靠近耳根的地方,从嘴角不远处延伸过去,配上那双略圆的杏仁眼,一瞬间很像一只狼狈的花猫。
陆新宜果然不再挣扎,周凭在弯腰前又看了看他的表情,似乎在观察他会不会趁他捡东西的空档拔腿跑掉。
他重新把陆新宜的小摊收归到那块针脚细密的毯子里,期间陆新宜也一直乖乖等在他身边。等他拎着东西起身,两个人就一前一后,隔着半步的距离往前走。
这条路走过多少遍,数不胜数,通向杉树林尽头小二层,中间会路过快乐卷饼屋。
春夏秋冬,两个人都曾经一起用双脚一步步丈量过。
但没走多远,在一个分叉路口,陆新宜率先停下了脚步。
他抿抿嘴,眼神落在周凭大衣的第二颗扣子上,似乎在考虑措辞,过了会儿低声说:“就到这里吧,我还要去别的地方。”
说完,他从那叠大额现金里拿出几张,把剩下的大部分弄整齐以后重新装进周凭的裤兜:“那些东西不用这么多钱。”
他边退后边说:“我走了,谢谢你,再见。”
起初他走得很快,周凭叫了一声,抬手想扔开手里的包裹,想了想却又攥得更紧,拖着一个大包追人,姿势就显得有些可笑。
陆新宜的眼圈一直发红,从周凭远远看见他的第一眼就那样。
离开集市以后,越走那圈红越重,他看上去很累,心神俱疲的那种累,见到周凭这个一年多以前突然从他身边消失后音信全无的人也分不出太多精力去表达情绪,只能间隔低声地说一句:“别跟着我了。”
周凭在一家路过的小店里匆匆留下一张纸币当作寄存包裹的费用,继续沉默地跟在陆新宜后面,从半上午到太阳落山时,看他用从周凭这里拿走的那几张钱为三个人办了全套的下葬流程。
离开墓园之前,陆新宜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十字架放在其中一个墓碑前,木头做的,细节粗糙不可考究。
他从头至尾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绪,最后也只是摸了摸墓碑,放下十字架就转身走了,脚步跟来时一样轻而稳,没有一次回头。
但站在几步远之外的周凭却是从那一秒开始感到心脏的坠崖般下沉。
他开始感受到失控,并渐渐清楚,这失控早已开始。
寒风中,陆新宜瘦得过分的身体几乎被吹歪身形,他越走越慢,最后被周凭抱进了怀里。
陆新宜抖得不成样子,周凭也好像在这瞬间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他变得笨口拙舌,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最后他只能低哑地说:“我来晚了,是我来晚了。”
——
周凭离开的第十三个月,雪下得沸沸扬扬,能见度极低,在一个罕见的晴天,二月十四日,陆新宜的二十岁生日就这么来了。
边境上虽然没有类似“冲喜”的说法,但晦气过后要好好庆祝的心态总不会因为国界的不同而产生太大的分别。
伊万准备来二十支蜡烛,薇拉疑惑过后拉着陆新宜好一通打量,最后下定结论:“中国人不会变老。他们从十八岁之后就是一个样子。”
因为陆新宜还计划去边境线上的市场,所以两家人将生日宴提前,在一起吃了顿早午饭。
阿伊芙坐在伊万怀里,举一个银质汤勺到处找她喜欢吃的东西,从蛋糕上弄下来的草莓粒属于稀奇东西,都堆在阿伊芙碗里,她又用勺子一块块分给大人。
桌上只有餐具偶尔碰撞发出的碎响,餐过一半,伊万放下手中的茶杯,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两手撑在膝盖上,一副有话说的样子。
薇拉原本在帮阿伊芙把汤盛到碗里,面带微笑,见状也在瞬间敛了神色。
“捷克不错。”伊万说。
陆新宜只反应了很短的时间,低声问:“办得到吗?”
伊万面色严肃,半晌沉声说:“办不到也要办。”
陆新宜看了看阿伊芙,几个人再次陷入沉默,薇拉低却坚定地说:“阿伊芙很快就要长大,我宁愿死,也绝对不会让她也把一辈子留在村庄里。”
又简短交谈几句,伊万只想知道陆新宜有没有一起离开的意愿,关于离开的细节,谁都没有打算细讲。
“我和杰伊就不去了。”最后陆新宜慢慢地说,“他年纪大了,我想……”
“大概还要一个月左右。”伊万起身说,“你再慢慢考虑。”
他在门口停住脚步,回头看餐桌上目送他的三个人,最后把目光落在陆新宜身上:“你出来。”
陆新宜不愿意起冲突,只说:“我们过后再说。”
伊万的愤怒是压抑在胸肺中的,这就让他的脸色异常的平静。
“他不会来接你。”很久之后,他压着声音说,“安德烈,没人会来。”
这一次薇拉没有像以往的任何一次,在伊万提起周凭时出声阻拦。
她看着陆新宜,也冲他轻而缓慢地摇头。
像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没人会来,没人会来,没人会来。
陆新宜只是低下了头。
杰伊已经从几个月前就开始吃流食,也很长时间都待在房间里,不上饭桌了,走之前陆新宜把蛋糕泡进牛奶里一点点捣碎,喂他吃了小半碗。
“下午只要注意他什么时候想上厕所就行,五点和七点各给半杯水,我十点钟之前回来。”陆新宜对薇拉说,“壁炉的温度高,小心阿伊芙打开门。”
薇拉道:“好的,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那天之后,伊万没再来过,薇拉带着阿伊芙来过几次,每次都被陆新宜拒绝。
最后一次,他把阿伊芙抱在腿上,捏她软软的红脸蛋:“你们好好地过,等阿伊芙长大,也不能叫她忘了我。”
伊万一家走得很顺利,那晚陆新宜一直不能睡着,他打开窗户,吹着冷风看天上高挂的群星,直到黎明的光从天边出现,村庄里都没有响起一丝异动,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知道伊万如愿离开了这个囚笼,带着薇拉和阿伊芙去了更好的地方。
自己呢?
陆新宜一向都肯坦白地承认,他还在等,等路灯下九点钟的货车,等一个回头的爱情骗子。
早上,杰伊喝完牛奶以后拉住了陆新宜的手,发出几个短促的音节。
“对,他们走了。”陆新宜忍不住眼角的笑意,“爷爷,我把银勺给了阿伊芙叫她带走,这样她就不会忘记我。”
一句话还没说完,村庄里突然响起了整个村镇都能听得到的激烈枪声。
未到中午,就传来消息,缉毒警突破了村庄,全村共165人全部因武力拘捕而遭枪杀。镇上所有听到消息的人都在第一瞬间流下眼泪,滚烫的液体划过常年经受北风的冷白皮肤。
陆新宜推杰伊到窗口,看他用盲眼空洞地望着一辆辆防弹车呼啸而去。
杉树林里,白头翁呼啦啦地蹿起来飞高又落低,第二天,陆新宜在死人堆里找出了伊万、薇拉和阿伊芙的尸体。
不同于其他人各式各样的死状,他们三个不论大人还是小孩,身上没有任何武器,全被军用绳索紧紧捆着,眉心一点炸裂的伤口,因为阿伊芙的脸太小,那颗子弹几乎毁了她整张脸。
他们趁着夜色逃出了村庄,却紧接着踏进埋伏在周边的缉毒警手里。
每个人都知道,伊万一家死于单方面的屠杀。每个人也都知道,因为这场屠杀是由带来正义的人施加,所以变得无从辩驳。
毕竟就在临死前,他们的手上还沾着大量的□□残留物,曾经制造出的产物造成无数家庭的裂解和无数生命的终止,在正义的法庭上,他们毫无疑问会被判处咎由自取,死有余辜。
——
“我来晚了。”周凭在呼啸的北风中断断续续地说,“本来一周前……”
“阿伊芙还什么都不懂。”陆新宜呆呆的站着,不挣扎也不动。
他的脸被周凭按在肩窝,只有头顶的头发被风吹乱,眼泪不断地流,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似的开了口,“伊万从没告诉过她要走的事情,三天前,离开那天晚上,他们给阿伊芙喝了安眠药,是睡在箱子里被带出村庄的。”
“这是最好的。”他松松抓着周凭大衣后腰处的衣料,眼泪流的很凶,周凭却感觉不到他的依赖,声音也与情绪脱节似的平稳,“至少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感到害怕。她胆子很大,但还没大到那种程度。”
两个人坐在一个背风的墙角,周凭坐在地上,陆新宜坐在他怀里。
他瘦了那么多,周凭把他抱在怀里,脱下大衣裹在他身上,尽力为他挡着风,心里抽紧得疼,想他怎么瘦了这么多,听底下的人汇报他被关在地窖时的心情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太久,周凭第二次生出恨不得杀了自己的冲动。
陆新宜哭了很久,哭得头痛脸肿,哭到失了声。
但他也只是哭,旁若无人地哭,周凭抱紧他时没有挣扎,也再没有更多的,针对周凭这个人的交流了。
好像这个时候可以是任何一个陌生人,在伊万一家下葬后,只要他允许,陆新宜都可以在他怀里哭这么一场。但不会有更多,没有更多了。
把大衣盖在陆新宜头顶,他开始抱着陆新宜往回走,依然是面对面托着屁股的抱法,两截小腿在他身侧晃啊晃,很像以前的很多个夜晚。
周凭只能尽力把每一步都走得很稳,陆新宜那样轻,轻得他怕自己抓不住。
那些来前准备好的说辞一句都说不出口,在路上听到伊万一家出事的消息之后开始积攒的隐隐不安聚集到顶峰,他抱陆新宜在怀里,却无论如何都感觉不到他的靠近。
他面前的是一个失魂落魄的陆新宜,只是那失魂落魄再也不是为了他,此时开口对陆新宜解释一年多以前的不告而别似乎都会显得可笑:谨慎起见只能过后再来接你,带走所有的东西是为了最大程度让村民放松对你的怀疑。
分开的时间里聚集了大量的伤痛,当疑问被分别一而再再而三地拉长稀释,似乎答案就会慢慢变得不那么重要。
周凭不敢承认那时候他的喜欢太廉价,指向性强烈。他不敢承认自己懂得太晚,在这个时候。
在门口被放下来以后,陆新宜挡住了周凭跟上去的脚步。
他用一只手轻轻抵着周凭的胸口,将他推在门外。
“陆新宜……”
“你不要再来了。”陆新宜轻声说,“今天谢谢你,但是以后别再来了。”
周凭一只手拦在门框上阻挡陆新宜关门的动作,他咬紧牙,脸绷得死紧,眉头紧皱,胸膛一下又一下地深重起伏。
两个人无声地对峙,只是陆新宜显得更加冷静。
因为过分的累,他的脸色显示出一种不健康的白,似乎对周凭拦在门内的那只手无可奈何,恳求似的说:“求求你可以吗?我要睡觉了。”
“陆新宜,别这样。”
周凭极力忍耐着剧烈的心跳。这一生中没有过这么恐惧的时刻,所有与生俱来的本能都在冲他狂喊大叫,说点什么!说点什么!你在失去他,快说点什么!
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让他怎么对着已经碎了一颗心的陆新宜再一次施加死缠烂打的招数?
“杰伊听到过你讲俄语。”陆新宜突然打破沉默,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他原本就没有用多大的力气,这时候更是以一种乖顺的姿态被周凭捏着手腕拽到面前。
他声音很低地说:“有天你以为他睡了,在家里打电话。”
几息间,周凭抓在门框上的手逐渐收紧。这件事他记得很清楚,同样是因为谨慎起见,他只在陆新宜家里打过一次电话。
那是在陆新宜刚把他接到家里不久的时候。
陆新宜没有低头,脸上带着周凭没见过的神情,不是曾经热切的、满怀爱意的、时而羞怯时而试着挑衅的,也不是下午时麻木没有知觉的。
他清醒了很多,只是选择去不做过多的表情,两眼微微下垂,因为哭过,额发略显凌乱地到处支着一两缕。
他慢慢退后,离开了周凭强势但突然卸了力道的臂膀:“那天晚上,他对我说……安德烈,跑。”
周凭的眼眶变得通红。
紧闭的门扉横在眼前,他站得笔直,两眼一错不错地盯着那扇久经风霜雨雪的木门上各种缘由留下的痕迹。
一个简单的、不堪一击的锁将他和陆新宜分隔在这片木板两边,暴戾的风吹在脸上,他才在突然间,过于晚的,真正真正的明白了伊万结婚的那个晚上,他错过的到底是什么。
陆新宜把他带入到自己所有有关于爱情的想象,不去怀疑明显得可笑的漏洞,不是因为本身单纯或愚蠢,而是给他的无论如何也愿意相信的恩赐。
想和他结婚的心有多真,说要跟他走时的勇气有多大,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刻,双手奉上全部身家,一丁点都不是因为他精湛的骗术。
是爱,周凭脑子里片刻不停地滚动着令他割心剜肺的字眼,是陆新宜曾给过他,却没被好好珍惜的珍贵的爱。
比他给的更干净,更纯粹,毫无杂质的,心无旁骛的,这世界上再没人能给出第二份同样的的爱。
离开的那天凌晨,他满怀自信,又带着一贯骄傲的漫不经心。知道陆新宜会吃些苦头,也有不舍得的情绪,但竟然觉得一切都能忍受。
直到此刻,才前所未有地清晰的认识到,他原来已经在失恋的路上走了一年多,也才发现,失恋,听起来轻飘飘且烂大街的词语,最后竟然也能变成这样两个令人绝对无法承受的字眼,带着意想不到痛彻心扉的后果。
意想不到给他,痛彻心扉给被抛在那天的陆新宜。
陆新宜已经是一无所有,用来凑钱的小摊上摆了那样少的东西,小鹿手链和风车项链都凌乱地放在不起眼的地方。
周凭知道,那是陆新宜不再幻想着也许万分之一的可能可以跟他到国外结婚的意思,不再提心吊胆怕他多看别人一眼的意思。
不再想着要去中国好几年都不会下雪的南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