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老师到了之后,却不急着训练陆溪,而是给她的脚按摩,进行防护和保养。
陆溪是她见过的最聪明也最努力的孩子。
天赋比她高的未必没有,但一定没她努力。对于这种努力向上的孩子,没有一个老师会不喜欢。
虽然陆溪要参加少年组单人芭蕾舞的比赛,但老师一点也不担心。越严厉,越给孩子造成心理压力,倒不如像平常一样,正常发挥就好。
在这一点上,林慧心女士就没那么想得开了。
老师怕陆溪的压力太大会影响发挥,平日的训练倒没有很严苛。比如此时,她就没有给陆溪布置任务。
“让我看看你的脚。”老师蹲下来,脱下她的鞋子,温暖的手掌抚摸按压她的脚掌,让紧绷了一天的脚软和下来,变得舒缓放松。
芭蕾舞者的脚,要兼顾力量的同时还要保持柔软灵活,不然做不出高难度的动作。没有力量也无法支撑身体,跳完一场完整的舞蹈。
跳了一天的舞,陆溪的脚经常累到抽筋,哪怕坐着不动也一抽一抽的疼。平时她也把大量的精力放在对脚的保护上,不敢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哪怕如此,她的脚也依旧不好看。
足尖每次立起来,在舞台上旋转,都会对脚趾造成磨损。每一次跳跃的动作,对足筋和关节都会造成伤害。
陆溪跳舞的时间和专业舞者比起来并不算长,但她花在舞蹈上的时间也比业余爱好者多得多。这一双白皙的足弓已经隐隐变形,脚趾长着厚厚的茧,叠了一层又一层,很可怕。
要说她身上有什么算丑陋的地方,也就是这双脚了。
偏偏是这样一双难看的脚,能跳出那样优雅迷人的舞蹈。
陆溪随着老师的节奏和力度逐渐放松身体,随后又在药酒里用温水泡了泡,这才算完成。
“好了,谢谢老师。”陆溪笑着道谢。
老师宽慰她说:“你按照平时发挥就行,就和日常练习一样。你还年轻,不要压自己太过,不然会过度损耗你的职业生命。”
和运动员的职业寿命一样,舞者的职业寿命也不长。
除了因为随着年纪增长,身体素质跟不上之外,还有一点是因为身体的损耗无法在负荷高强度的训练。
不要过度损耗职业寿命,这是每个老师都曾跟陆溪提起的事情。作为专业的舞者,林慧心不会不知道。
她知道,但却想一次热烈燃烧陆溪,以取得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效果。
天才是不会有挫折也不会有低谷的,她要陆溪一战成名,只求耀眼夺目,成就一段最传奇的人生。
陆溪垂眼:“我知道了。”
结束练习后,陆溪又马不停蹄的写完数学作业,还抽空把明天要上的英语新词预习了一遍。
作息规律,习惯良好。
她就像一个机器一样,按照既定的轨道,一丝不苟的往前,程序没有出错就不会出现偏离轨道的行为。
时间的车轮不停往前滚,来到高二期末,很快就要暑假了。
陆溪的比赛在暑假期间,之前的海选和初赛都很顺利。如今她是比赛的明星选手,就连学校都给她张贴了一张海报以作宣传。
但同时,陆溪也更加疲累了。
她到底是个人,不是机器,一天也只有24小时而不是48个小时。在保持高强度训练的同时,还要分精力去兼顾学习,整个人显露出了疲态。
期末考的时候,陆溪的成绩从第一滑落到第十二,为此班主任还找她谈话。
可看着面前清瘦的女孩子,班主任忽然哑声无言,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虽然排名后退了,但其实这个成绩也足够优秀。
要说让她好好学习,保持名词不退步吧,陆溪的舞蹈比赛还是明星选手的事情,尽人皆知。要说让她好好专心比赛不要分心吧,要是真耽误了学习,班主任又觉得心痛无比。
因为她两方面都足够优秀,此时倒让人难以抉择,不管如何取舍都十分难受。
班主任看了她半晌,最终只憋出一句:“比赛加油。”
陆溪笑笑,“我会加油的。”
又是那种泰然得不管什么都能化解的状态,这种心态哪怕是成年人很多都做不到。说实话,班主任甚至有点羡慕她。
说到底,陆溪根本不需要别人为她呐喊助威,对于她的事情,她的目的性和计划都很明确,不需要操心。
班主任松了一口气,觉得他的担忧都是多虑了。
对于这种紧张的氛围,陆溪本人好像完全感受不到似的。她只是身体状态有点吃不消,但心理却明白,只要拿到冠军,离她给自己树立的目标就更近了。
在班主任找她之前,其实家里关于她未来发展方向一事上,已经爆发过剧烈的争吵。
陆经业和林慧心各执己见,一个觉得陆溪该好好学习,一个觉得陆溪该去跳舞,夫妻两人的关系已经不像之前那么牢固。
陆溪之前在两者间平衡得比较好,陆经业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林慧心折腾。可当陆溪露出疲态后,陆经业就想干涉,不让陆溪去比赛了。
林慧心也不是吃素的。
这是至关重要的一赛。
赛场上,还有林慧心自己的老师做评委,有国家舞蹈队的前辈坐镇。只要获奖,就是可以写进履历的比赛,林慧心不会走了99步后功亏一篑。为了不让丈夫影响到女儿,她还带陆溪出来住,自己照顾陆溪,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陆溪就像个提线傀儡,任由他们摆布,从不反抗,仿佛一个世上最乖巧最听话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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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炎热,树上不断响起蝉鸣。闷热的午后令人心情烦躁,特别是人挤人的比赛现场里,那种拥挤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哪怕会场开着空调,也令人无比压抑。
陆溪此时在后台里,对着镜子画下最后一笔妆容的勾勒。她脸上画着厚重的舞台妆,身上穿着一件洁白的芭蕾舞裙,稍微一动,裙摆也跟着颤动,像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她身姿轻盈,体态优雅,一头长发束起来,露出修长的颈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气质都很亮眼。
一路比赛过来,陆溪势如破竹,不管哪场的表现都很亮眼,都是第一。有这样一个竞争对手,对其他参赛选手来说,心理上都很有压力,士气不足。
陆溪孤零零一个人坐着,表情淡然,安安静静,周身的气度自成一派,孤傲又冷清。
没一个人敢上前和她搭话,都只远远的看着,间或讨论几句,声音都不敢大声。
陆溪身上的气势太足,压迫感太强,哪怕还没有比赛,她看上去就像无冕之王了。
时间静静流逝,主持人终于宣布比赛开始了。
陆溪照例是靠后的顺序,在后台安静听着舞蹈的伴奏,冷着一张脸,看不出表情。
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终于轮到她了。
主持人叫她的名字,陆溪随之上场。
上场的瞬间,她像变脸一样,挂上一抹温和的笑意——舞台上的她,和现实生活中的她,完全是两张面孔。
半脚尖立地起势,陆溪一昂首,优美的脖颈就像高贵的天鹅扬起脑袋。
轻缓的音乐响起,她随着律动,摆动自己的身体。
她不停的旋转,屈膝,跳跃,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像一只暗夜中舞蹈的精灵,身姿优美,仿佛地心引力对她毫无作用。
她忘我的舞蹈着,灯光随着她转动,牵动所有人的心神。二位转,四位转;屈膝,后蹲下;单跳,又落下。修长的手臂每次舞动的幅度都恰到好处的优雅,每次旋转都像荡开在心尖的涟漪,像朵盛放的百合花。
最终,陆溪在一个高难度的连续空中跳跃中,为这一次演出划出完美的句话。
她低下修长的脖颈,向观众,向评委致意。哪怕她低下头颅,也像只渴望蓝天白云的天鹅,高洁优雅,不可亵渎。
热烈的掌声几乎要把屋顶掀翻,那热情一度盖过盛夏的炎热,把比赛推向一个**。
林慧心从位置站起来,把手掌拍得啪啪作响。她激动得热泪盈眶,看着那个容貌和自己有五六分像的女孩,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她打不到的高度,女儿达到了。造诣比她还高,比她想象的更优秀。
陆溪是她的骄傲。
接下去的比赛,观众们都意兴阑珊。
见识过最优美的舞姿,其他也就尔尔,再不能入他们的眼。
最终,揭露名次时,陆溪毫无意外,获得了冠军。
这个冠军无可辩驳,众人心服口服。
林慧心冲上台来,和她尽情的拥抱,获奖的人是陆溪,哭得不能自已的人是林慧心。
“好孩子,好孩子,妈妈没有看错你,你是最棒的!”林慧心仿佛成为一个没有感情的捧读机器。
反观陆溪,一直淡定得不像话,她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含着讥讽,看着有些许诡异。
她轻轻推开林慧心,然后走上领奖台。
拿到属于第一名的奖杯后,主持人递给陆溪话筒,让她发表获奖感言。
“感谢各位老师、各位评委、各位观众今天来到这里观看我比赛,也感谢我的妈妈把我带到这里。如果没有妈妈,我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不会获得这项荣誉。”
说到这里,陆溪停顿了一下,目光一扫,和目露欣慰之色的林慧心正好撞上。
陆溪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
她又道:“今天我在这里宣布一件事,刚才是我最后一场舞,以后我不会再穿舞服,不会再跳舞,也不会参加任何比赛。”
林慧心脸上的笑容还来不及收回去,就这么半震惊半欣喜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看上去无比滑稽。
陆溪在说什么?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她说以后再也不跳舞了?事情出乎意料,林慧心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观众席也是哗然,议论纷纷。
陆溪宛若未觉,继续道:“感谢各位的评委抬爱,把这个奖项颁发给我,但我只是一个没有主见的应声虫,我不想再玷污这个神圣的职业。我从未真正发自内心的热爱跳舞,我不自由。”
“陆溪——你停下!!你住口!!”林慧心奔溃的大喊,她想冲上去夺过陆溪的话筒,想捂住她的嘴巴。
她激动的大喊,她挣扎,但于事无补。
现场的保安见她情绪不对劲,把她按住。那点微末的叫喊声,被陆溪清冷的陈述盖过,没人听见。
陆溪声音颤颤,本来清冷没有感情的声音忽然出现了颤音,仿佛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她不管现场的人因她的话造成轰动,只管继续一鼓作气往下说。
“我不想每天练舞练到深夜,也不想压腿疼得失声痛哭。是妈妈一直鞭策我,让我前进。她严格的教导才有了今天的我,可是我想对她说,妈妈不要再把你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我不想跳舞了。”
陆溪脱下轻巧的舞鞋,露出那双关节错误,脚趾畸形的脚。
脚趾上叠了一层厚厚的茧,粗糙的、深褐色的茧,看上去狰狞又恐怖。
“今天的奖杯是用这样一双脚换来的,我是妈妈的提线傀儡,一路走来脚都很痛,从今天起我要走我自己的路。”
林慧心呆呆的看着陆溪,仿佛看着一个素不相信的陌生人。
那个乖巧的陆溪、天赋卓绝的陆溪、努力刻苦的陆溪,都是假的,假的。只有这个,现在这个把她一颗昂扬的心碎得稀巴烂的陆溪,才是真的。
怎么可以在现在结束?明明一切才刚刚开始!才刚爬上一座峰顶!林慧心一双眼赤红,盯着陆溪的目光几乎喷出火来。
陆溪把鞋子踢开,就这么光着脚丫,走出了赛场,把所有的声音都留在身后,不予理会。
冰冷的地面凉丝丝的,从温热的脚心冒出凉气,却让她能保持清醒。虽然没有穿鞋,但她的步伐看上去是那样稳当,是那样优雅。
鞋子倒像禁锢她的枷锁,如今才是真正的轻装前行。
陆溪还是陆溪,脸还是那张脸,气质还是那样冷淡,斜眼瞥人还是那样漫不经心。
可此时的她,比起皮相的精致耀眼,更多了令人折服的气度。
那自信的神采和从容不迫的身姿,比夏日的骄阳更夺目,比山岗的凉风更沁人心脾。
她以一种比舞蹈更高雅优美的姿态,缓步走过这一段路程。一眼扫过守候在外的记者,对他们微微一笑,清凉的眼中暗含得意,像星辰般耀眼。
这一仗,终究是她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