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霏霏不停,且有越下越大,成倾盆大雨之势,墨色的浓云低低的积压在天空,沉甸甸的仿佛要坠下来似的,空气中泛着阴郁潮湿的气味,叫人无端端的便是心生烦躁。
这般恶劣的天气,久病多日的高皇后却是听完了宫人的禀报后,不顾劝阻,强自挣扎着起身,匆匆梳洗穿戴了,就要出门往皇帝的正殿去。
“娘娘,这雨势太大,要不咱们还是等等再去吧。”
秀慧望向还未走出去便犹自咳嗽不止的高皇后,扶住她的手臂,眉眼间俱是担忧之色。
“御医说过,您这病啊最是受不得寒气湿气,贸贸然淋了雨,万一加重了病情可怎么好呢?虽说齐王殿下挨了打您心疼,可您更该保重自己的身子才是啊!”
“谁心疼那个混帐!”
高皇后捂着心口,好容易平息了咳嗽,满脸怒容道:“若是在背地里,陛下就是打死他我也不管!可是现在却让他带着脸上的巴掌印,去跪在那人来人往的殿外大道上,只怕不出半日,满朝上下,京城内外,就全都知道这桩丑事了!”
她说到这儿,语气越发的急,呛的又咳嗽了好几声,捏着帕子咬紧了牙。
“这打的哪里是他?分明打的是我这个中宫皇后的脸,打的是高家的脸!你叫我还怎么能无动于衷的在这儿躺着不动?我还不如去死了!”
“娘娘,这话不吉利,可不能乱说呀······”
秀慧又是急又是愁,见皇后铁了心要去皇帝那儿,只得叹了口气道:“陛下的性子,娘娘您是知道的,吃软不吃硬,您待会儿面圣,像刚才那样的话可千万别说了。”
“我知道!”
高皇后病的蜡黄的脸上,浮着一层不正常的晕红,显见的是有些发烧,却还是强撑着挺直了脊背,端出她母仪天下的仪态来,冷声道:“他不就是想看我服软低头吗?我满足他就是,以往他在我们高家面前伏小做低装亲善的那一套,我也没少看,便是学,也该学会了!”
“娘娘你······”
秀慧吓的不轻,见高皇后说话越发的不管不顾起来,又死不听劝,当真是把心都栓到了一根线上,晃晃悠悠的摆个不停。
老天保佑,让娘娘去了陛下面前,能清醒一点吧,不然,可就要出大事了!
正殿门外,苏谨已是淋成了如落汤鸡一般的狼狈,厚重的金线锦缎衣裳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全无半分来时的光彩,风一吹,又寒又冷的如同掉进了冰凉的湖水里,冻得他不由自主的就开始打哆嗦。
原以为秦萧进去之后,不一会儿皇帝就会让人来赦免他起身,可这都小半个时辰了,那殿门口还是关的严严实实的,丝毫没有内侍出来传旨的迹象。
怎么回事?
苏谨在雨中垂着眸子,攥住了拳头,眼里的戾气泛滥,几乎都要遮掩不住。
难道秦萧忘了,我可是与姜千娇福祸相依,我罚跪淋雨,就等于是她也跟着一起罚跪淋雨,她身子这么娇弱,如何受的住?
秦萧不是一直把她当成眼珠子一样宝贝吗?上次不过灌了她几杯酒,他就恼的要杀我,现在眼看着她要吃苦头,他怎么反倒是无动于衷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就是变心,也没这么快吧······
苏谨一时百思不得其解,又担心姜千娇当真会因此难受生病,便跪在那儿暗自运功,以内力压制寒气,活动膝盖上的淤血,虽说还是免不了难受,但也多少可以缓解一下。
他打定主意要是待会儿秦萧出来之后,皇帝还是不叫起,那他就装晕算了,难不成他那个父皇还能让人架着晕迷不醒的儿子,继续在这儿罚跪吗?
皇帝有多爱惜自己的仁君名声,他自然是清楚的,反正也跪了近一个时辰了,给足皇帝面子了,晕倒这招虽然老套,却是正好递了一个台阶给彼此下,一定是万试万灵的。
“皇后娘娘驾到。”
远远的,听到内侍尖细的嗓子喊起来,让苏谨乱糟糟的思绪瞬间拉了回来,望着从自己身边鱼贯而过,丝毫未停的皇后仪仗队伍,微微的怔了下。
不是说都病的起不来身了么?
她来干什么?
宋和在内殿服侍,自然不会在殿外守门,门口的几个小内侍瞧见皇后下了软轿过来,虽是恭恭敬敬行了礼,却并不放行。
“娘娘恕罪,陛下此时正与秦将军议事,吩咐了不许任何闲杂人等打扰,您不能进去。”
“放肆!”
高皇后冷眼瞪着他。
“本宫是皇后!也能算是闲杂人等吗?”
小内侍客客气气的又是行了个礼。
“奴才们也只是遵旨办事,还请皇后娘娘莫要为难我们。”
“你!”
若换了往常,皇后自然不会同一个内侍计较,可她现在久病暴躁,又心火旺盛,这内侍脸上恭敬的笑容在她眼里全成了敷衍了事的轻蔑,直叫她气的额头青筋都在乱跳不止。
这是以为本宫要失势了,所以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吗?
一帮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来人,给我按住这几个没规矩的奴才!本宫倒要看看,谁敢拦我?”
“娘娘!”
秀慧苦劝不住,跟在身后的皇后侍从们见主子发令,也不敢不听,只得一拥而上,将那几个守门的内侍宫人都按住,由着皇后就这么横冲直撞的闯进了内殿去。
宋和端着一个换好热茶的托盘,惊讶的看着直接掀帘子进来的高皇后,忙上前拦阻道:“娘娘,您不能进去,您······”
“滚开!”
不知是不是因为发烧的缘故,高皇后的脑子一阵阵发热,已然是失去了理智,直接让宋和手里的托盘打翻在地,推开他就转过九折屏风,进到了皇帝和秦萧所在的里间。
秦萧坐在一张酸枝木的红漆椅子上,见皇后怒气冲冲的进来,眉眼微抬,起身站了起来,抬袖向她施了个礼。
皇后也不理他,一双眼睛只看着皇帝,连行礼也忘了。
“陛下,您为什么要让齐王在外头当众罚跪?您想羞辱我,冲着我来就是,不用这这样拐弯抹角的来恶心人!”
皇帝看她一眼,脸上无悲无喜,缓缓道:“皇后,你变了,太放肆了。”
“哈。”
高皇后笑了声,似是自嘲又似讽刺。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忍气吞声,娴静温柔的性子,陛下难道是第一天才知道吗?当年还赞我率性真诚,与那些矫揉造作的女子不同,怎么现在又嫌我放肆了?到底是我变了,还是你变了?”
皇帝还未说话,秦萧在一旁拱了下手,淡淡道:“陛下,臣先回避吧。”
“不用。”
皇帝摇了下头,并不在意皇后的失态会被人瞧见一样。
“你也不是外人,无需回避,刚才的要事朕还没跟你商议完呢,你就在这儿等会儿。”
秦萧静了静,波澜不惊的点了点头。
“是。”
高皇后又是一声冷笑。
“他不是外人,我和苏瑾母子俩才是外人对不对?陛下,好歹咱们也是结发夫妻,您不如今天对我说句实话,也好让我死个明白,秦萧,压根儿就不是你捡回来的什么无父无母的孤儿,其实,是你当年瞒着高家,偷偷外头生的私生子吧?”
“高棠枝!”
皇帝低低喝了一声,平和的脸上终于有了怒容。
“你疯了!朕念在你病糊涂了的份上,不跟你计较,马上给朕退下去!否则······”
“否则怎样?”
高皇后不再忍气吞声,只觉得心中憋闷已久的郁气都散了不少,说话也越发的没了顾忌。
“否则就废了我吗?陛下,你以为我会怕吗?对,我是疯了,我早就疯了,从当初拆散你和你那心上人的时候起,我就疯的不轻了,我知道你一直在恨我,可你真那么无辜清白吗?你不是为了借助我们高家的兵权,贪图我父兄的势力,就半推半就的忍辱娶了我这个高家庶女吗?”
她看着皇帝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更是畅快不已,索性都豁了出去,讽刺的一笑。
“只可惜,你眼中那个冰清玉洁的圣女,原来也不过是个红杏出墙的荡妇,背着自己丈夫,竟和你的皇兄厮混到了一起,给你当了个便宜嫂子,最后还落得个自尽而亡的下场,哈哈哈,这可真是报应啊······”
“闭嘴!”
皇帝已是忍无可忍,倏然站了起来,抓起御案上沉重的砚台狠狠朝高皇后掷了过去,不偏不倚的打中了她的额角,顿时只听的一声短促的惨叫,高皇后摔倒在地上,额头上已是被打破了一个小口子,鲜血潺潺而下,顺着眼睛脸颊流了下来,滴在身前的凤袍上,看着令人触目惊心。
宋和闻声进来,心下也是惊愕不已。
帝后虽感情不睦,但在明面上却也是貌合神离,相敬如宾,何时会闹到这个不可开交的地步。
“陛下,息怒啊。”他小心的上前,劝道:“皇后娘娘还病着,只怕是这会子都有些烧糊涂了,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您别同娘娘计较,反倒气坏了龙体。”
皇帝闭了闭眼睛,勉强压下了心头的怒气,再睁开时,已是冷冷淡淡的,再看不出一丝情绪。
“皇后御前失仪,从今日起,幽闭凤仪宫,无诏不得出。”
幽闭?
这跟变相的废后都没有什么两样了。
宋和睁大了眼睛,可见皇帝在气头上,也不敢再劝,只得躬身应是,自去唤人来搀扶皇后出去,将皇帝的旨意晓谕六宫。
高皇后被搀出去时,也不知是怕还是气,浑身都在颤抖个不停,只那一双眼睛却还死死的瞪着皇帝,似是还有千言万语未说尽一般。
皇帝背过身,始终是再未看她一眼,直到殿内重又安静下来许久,才沉沉的叹了口气。
“萧儿,皇后病糊涂了,说的都是些疯话,你别放在心上。”
秦萧站在一边,从头到尾的看了一场好戏,脸上的表情,却是一如既往的清冷淡定,没什么波动。
“是,皇后娘娘病了,该好好休养才是,病急之人说的话,臣自然是不会当真。”
“嗯。”
皇帝点了点头,重又在龙椅上缓缓坐了下来。
“齐王若是能有你一半明理懂事,朕也可以少生点烦恼了。”
“殿下年少,冲动任性也在所难免。”秦萧淡淡道:“他已经在外头雨中跪了快一个时辰,只怕是要承受不住了,陛下罚也罚过了,就饶了他这次吧。”
皇帝摆了摆手。
“你不必总是替他求情,他只不过是外貌看起来生的稚气,实际也不过才比你小了一个月而已,却无半点你的沉稳大气,只知道一味的任性胡闹,也该受些教训才能成长起来,否则,将来还会闯出更大的祸来!让他跪,今儿不跪足三个时辰,他别想起来!”
秦萧似乎是还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还是转了个弯儿,不再替让苏谨起来的话,只看了眼手边的折子道:“陛下,这道弹劾齐王殿下的密折,是何人所上?”
“朕也不知。”
皇帝揉了揉眉心,容色有些疲惫。
“既是朕许群臣风闻言事,他们就可匿名而报,现在还并未查出这密折出自何人之手。”
“那陛下相信这折上所写的齐王罪状吗?”秦萧问道。
皇帝迟疑了会儿,表情复杂难言。
“朕也是半信半疑,虽然上头写的条条分明,有理有据,可朕实在是想象不出,齐王他会有这样野心勃勃,阴险狡诈的一面,可恨那陈碌已经死了,如今死无对证,又哪里知道此事到底是真是假?”
秦萧不动声色的敛了下唇角,却并未多说什么。
陈碌虽死了,可这折子上也列出了证据,真想查下去,苏谨压根就洗不脱一个罔顾律法,叛国通敌的罪名,可皇帝现在的态度,看似严厉,可实际上却是在庇护苏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好了,不提他了。”
皇帝把手从眉头上放下来,看向秦萧道:“方才朕与你说到哪儿了?”
“西南边疆。”秦萧淡淡答道。
“对,对。”
皇帝想了起来,继续说了起来。
“西南监军密信来告,守将李成与敌国三皇子来往甚密,甚至将军备倒卖,将布防图也泄露了出去,可李成为人素来刚正不阿,如何能做这样的事?朕担心他被人诬陷,便派了御史前去查问,可一连派去了三人,皆是一去不回,监军也再无信来,朕欲要召李成回朝当面闻讯,又怕中了敌军的调虎离山之计,趁机来犯我边境,真是进退两难啊。”
秦萧抬眸,也朝他看了过去。
“陛下的意思,是想让臣去查个究竟?”
“不错。”
皇帝点了点头。
“除了你,朕也实在不放心别人,也只有你,能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萧儿,你可愿替朕分忧?”
秦萧眉眼微动,面色不变,起身站了起来,拢袖拱手。
“臣愿意,请陛下放心,此事臣一定会替陛下查个清楚的。”
“好孩子。”
皇帝看着他,欣慰的微笑道:“朕就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朕失望的。”
“那臣尽快动身,这两日就······”
“不用那么急。”
皇帝打断了他的话,一脸慈爱的笑了笑。
“月底便是朕的寿辰,反正也没有几天了,还是等下月初再动身吧,若是你不在,朕这寿辰,那也算不得圆满了。”
秦萧顿了端,从善如流的答应了下来。
“是。”
殿外,从皇后进去大门后,跪在远处的苏谨,目光就没有一刻离开过那几扇雕花的朱红大门。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又或者,是在期待什么,总之,心里乱糟糟的如一团麻,混沌不清。
“吱呀”一声响动,沉重的殿门终于被再次打开,只是方才怒气冲冲闯进去的高皇后,这会儿却是头破血流,神色恹恹的被人搀扶着出来。
宫人们慌乱的将她搀入了软轿内,匆匆忙忙的抬起就往皇后寝宫赶回去,毕竟头上那口子虽不大,可也是血流不止,得赶紧让太医来上药包扎才行。
出什么事了?
苏谨望着那乱成一锅粥的皇后仪仗队伍,不自觉的将腰直了起来,抬头朝那边张望。
宫人们簇拥着软轿,神色匆匆的从苏谨旁边的道路过去的时候,却听的从软轿里传来高皇后虚弱的一声。
“停轿。”
“娘娘。”秀慧蹙着眉头,小心劝道:“还是先回去治伤要紧,殿下这里,回头您再召他去宫里说话也不迟。”
“我都要被幽闭了,还哪能想召就召?”
高皇后不听劝,执意让轿子落在了地上,让秀慧把她搀扶了出来,站到了苏谨的面前。
她目光沉沉的,就那么垂着眼睛看着自己跪在地上淋的透湿的儿子,也不开口说话,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来的怪异。
苏谨一眼就看到了她额头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和来不及擦去满脸满身的血迹,只当她受了很重的伤,一贯吊儿郎当的神色也变的凝重了起来。
“母后,你······”
他的话还未说完,却只见高皇后攥着手里刚刚用来捂住额头的帕子,朝他伸了过来。
苏谨怔了一下,连躲避都忘了,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那帕子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
这是,要给他擦雨水,还是来看他那被打的有些红肿的脸颊?
母亲她,也会关心我的吗······
苏谨本该是不屑一顾的扭过头去,拒绝掉高皇后这份罕见的温情,可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愣是僵在那里,动弹不得,心里,前所未有的泛起一丝暖暖的温情。
可惜,这脆弱的温情,在下一刻,便被无情的打破了。
高皇后的手,既不是要来给他擦雨水,也不是要来抚摸他的脸颊,而是狠狠的打在了那一边脸上。
她似乎是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打出了极为响亮的声音,打的苏谨的脸都歪到了一边,几乎是要跌倒在地上的水坑里。
“丢人现眼的东西!”
高皇后摇摇欲坠的被秀慧扶住,喘着粗气瞪着他,犹如瞪着一个仇人一般。
“早知如此,我当初还不如把秦萧认作亲子,也好过现在被你给活活气死!”
苏谨的脸火辣辣的生疼不止,嘴角都有血丝渗出,可他却压根都感觉不到疼,从地上慢慢的爬起来,又重新的跪好,挑起他漂亮的桃花眼,邪气嘲讽的冲着高皇后一笑。
“丢人现眼?皇后娘娘,您该低头在这水坑里照照,就能看见什么才叫做真正的丢人现眼了。”
“你这孽障!你······”
“啧。”
苏谨轻挑的勾着唇,懒洋洋的打断了她。
“哎,孽障也是你生的,你要骂我还不如骂你自己,怎么当初就这么管不住自己的肚子,非要生下我来呢?你说你是不是活该?当然,也可以用另外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
他抬头望着高皇后铁青的脸色,裂开嘴,笑眯眯的朝她扔出了云淡风轻的两个字。
“犯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