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走后,高皇后一个人在床上呆呆的躺了许久。
许多从前的记忆混乱的冲击进来,让她本就脆弱不堪的脑子越发的胀疼难忍。
不要再想了,不要在想了!
你们都放过我吧!
她倏地从床上坐起身来,一阵头晕眼花之下才发现自己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沁湿透了。
有宫女小心翼翼的进来,为她披上保暖的外裳,尽管动作轻柔无比,还是让她心生烦躁,一把推开了宫女的手。
“秀慧呢?”她问道。
宫女低头回禀。
“娘娘的雪团儿两天没见了,秀慧姑姑担心出了事,亲自出去御花园那边寻找了。”
雪团儿是高皇后养的一只波斯猫,通体白的如雪一般,只有一双眼睛却是碧莹莹的如祖母绿的宝石一般漂亮,十分得高皇后的喜爱。
它的这个名字还是高皇后的幼子未夭折前自己取的,爱子殁了后,高皇后便将这只猫当做了儿子的化身,视之如命。
这两天自己神思昏昏,病的沉沉的,倒是都没注意到雪团儿都不见了。
“更衣,本宫要去御花园。”
宫女一怔,忙劝道:“可是娘娘你的身体未愈,还是要安心养病······”
“哪那么多废话!”高皇后蹙眉冷声道:“雪团儿不见了,本宫哪里还能安心养病,叫你更衣没听到吗?”
宫女见她动怒,自然不敢再劝,只得一叠声的答应,取了衣裳来替她仔细的换上,梳好发髻,又系好披风,坐上一顶小步辇径直就去了御花园。
夏日里阳光正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但高皇后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温暖,心里反倒一阵阵的泛起凉意。
因为她看到了雪团儿。
它就那样躺在假山前的青石板地上,姿势僵硬,双眼紧闭,毫无声息。
秀慧跪在它的身边,正拿着帕子抹着眼角的泪花儿,一脸的难过伤心。
此情此景,高皇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伏在步辇上的手都开始抖了起来。
雪团儿,我的雪团儿······
下了步辇,她推开了要来搀扶她的宫人,几乎是小跑一般的快步走到了秀慧的面前,颤着声音问。
“怎么回事?雪团儿怎么了?它是不是病了?”
“娘娘?”
秀慧见到她来,又是惊讶又是慌张,连忙起身去扶住她的手臂。
“娘娘您别着急身体要紧,雪团儿它,它······”
“它怎么了!”
高皇后倏地大叫一声,情绪崩溃到仿佛回到了幼子病逝的那天。
“它死了是不是?”
秀慧抿着唇,为难的低下头,不敢出声。
“真的死了······”高皇后踉跄了两步,心中满满的都是悲愤和痛楚。
“为什么,渊儿离开我了,现在连只猫儿也要离开了我了吗?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这样惩罚我,连我唯一心爱的孩子也要夺走!我的渊儿啊,渊儿······”
“娘娘您别难过,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秀慧稳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尴尬的往旁边看了一眼,神色间很是有些复杂难言。
“齐王殿下还在这儿呢。”
齐王?
苏谨!
高皇后现在听到这两个字,就犹如被火点燃的炮仗一样,蓦地就爆发了。
“是你对不对!”
她转头终于看向刚才静静站在一边并未出声的苏谨,一把扑过去揪住他胸前的衣襟,瞪大了眼睛,愤怒的质问。
“是你杀了雪团儿对不对?一定是你!你这个禽兽不如的畜生,害死你弟弟还不够,到如今连他留下的猫你也不放过是不是?你怎么能这么狼心狗肺,冷血无情!早知如此,高僧批言你是个灾星时,我就该一剪子结束掉你的性命!省的你长大了变成个祸害!你赔我渊儿的命来,赔他的命来!”
苏谨由她像面团一样撕扯着自己,胸前绣着华美仙鹤云纹的锦缎衣裳被糟蹋的皱成一团儿。他听着自己母亲嗓中含血一样的斥骂,漂亮的眉毛渐渐的往上蹙起,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凉入骨髓的悲哀。
我,在她的心中,连只猫也不如呢。
呵。
真是可笑。
高皇后已是被怒火冲击的失去了理智,只觉得撕扯怒骂还不够,竟是一把扬起了手腕,就要朝苏谨那张玉雪精致的脸上打下去。
“娘娘!”
秀慧一声惊呼,还来不及阻止,就见的苏谨狠狠攥住了高皇后的手腕,让她根本就挨不到他半分。
“疯够了?”
他的唇边,挂着的是一贯吊儿郎当的笑容,但在此时看来,却僵冷的可怕。
“我是畜生,灾星?那生下畜生,灾星的你又是什么?”
高皇后双目赤红的瞪着他,尤自在大口的喘着粗气,一字一句饱含血泪。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了你这个孽障出来,为什么当初你不死在外头!你一个被娼妓优伶养大的贱种,有什么脸来当这个中宫嫡子?你今天享受的一切,本都该是我渊儿的!是你!是你抢走他的所有!是你害死了他!你这个······”
“是我害死的又如何?”
苏谨满不在乎的打断了她的话,笑的无赖十足。
“一个短命鬼而已,死了便死了,你便是再不甘心他也活不了,至于我今天享受的这一切,都是我命大,自己挣来的,可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不要厚颜无耻的往自己脸上贴金哦皇后娘娘。”
“你,你······”
皇后怒不可遏的瞪着他,心口剧烈的起伏,气到连话都说不利索,反反复复的就是贱种,孽障的斥骂。
这样恶毒的字眼虽然苏谨在背后听她说过无数次,可像这样直白的当面骂到他脸上,还是第一次。
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大怒,反倒还冷静无比的笑出了声。
“高棠枝,你瞧瞧你现在的这幅德行,真是比那街头无赖泼妇还要恶心三分呢,若是你的宝贝渊儿地下有知,肯定也会像我一样嫌弃厌恶你,巴不得自己从来没被你生过呢。”
“你胡说!渊儿他怎么可能和你一样!他······”
高皇后的嘶喊再一次被苏谨无情的打断。
“他当然不会和我一样,我现在还好端端的活在这个世上,风光富贵的当我的齐王殿下呢,他可已经肠穿肚烂,被蚁虫噬咬,化作一具白骨了!”
“你闭嘴!”
高皇后身子止不住的颤抖,尖叫着捂住耳朵,可还是抵不住苏谨恶毒的话一句接一句的钻进她的耳朵里。
“你说这只猫是我害死的?没错,就是我害死的,你知道我是怎么弄死它的吗?我先把它吊起来,饿的它头晕眼花,没一丝力气,再把它丢到老鼠堆里,让那些肥的流油的大硕鼠一口一口的慢慢撕烂它!哈哈哈······”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高皇后捂着耳朵往后踉跄着跌倒在地上,发髻散乱下来,遮住了她崩溃失神的错乱神情,她用力的扯着自己的头发,就那么坐在地上,痛哭失声。
秀慧跪在地上抱着她,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含泪抬头望向苏谨道:“殿下,娘娘已经够苦的了,你就体谅体谅她,不要再往她伤口上撒盐了好吗?奴婢求你了。”
苏谨隐在袖子里的手心,莫名的有些颤抖,他看着地上哭的脆弱可怜如一个孩子般的高皇后,脸上的笑意缓缓的收敛起来,变的漠然一片。
我体谅她?
谁来体谅我?
他移开了视线,面无表情的理了理自己胸前皱巴巴的衣襟,转身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秀慧将哭成泪人儿的高皇后扶上步辇,一路温言软语的劝慰,直到回到寝宫中过了许久,才好不容易让高皇后止住了哭声,情绪渐渐的稳定了下来。
“娘娘,其实,你今天是错怪齐王殿下了。”
秀慧叹息着说道:“雪团儿是年纪太大了,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前几天就让太医瞧过,说撑不了三五日了,奴婢怕您伤心,也没敢告诉您,谁知这猫儿也通人性,知道若是死在这儿,会让您难过,所以就躲了出去,奴婢今儿是先找它的尸身,后来,齐王殿下才经过看见的。”
她顿了一顿,看着皇后又轻声叹了口气。
“殿下他知道雪团儿死了,让我先不要告诉您,免得您病情加重,他还说过几日会寻一只长的相似的猫儿来,好代替雪团儿陪在您身边,我本来想告诉您的,可您一来就不由分说抓着他痛骂不绝,奴婢就是拦也拦不住,唉······”
高皇后木然的坐着,再也没有力气去歇斯底里的哭嚎,无尽的伤感和疲惫涌上心头,几乎要将她整个儿的淹没。
误会了苏谨?
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早就已经千疮百孔,就像铜镜上的裂痕,碎了既是碎了,永远也不会再有完好如初的那一天。
或许,我真的不配当别人的母亲,不配拥有自己的孩子吧。
一滴泪从干涸的眼眶滑落下来,沿着脸颊,缓缓的落到了她的嘴巴里。
真苦啊······
苏谨从宫中回到齐王府时,脸色不复平常的慵懒随意,变得有些阴沉低落,显然是心情不好的样子。
小峰跟着上前,看他的脸色不佳,很不想现在去触霉头,但事关紧急,又不能不报,只能硬着头皮凑上去拱手低声禀道:“殿下,出事了。”
苏谨瞥了他一眼。
“说。”
“是。”
小峰又凑的近了些道:“您在通州,禹州两处的地下钱庄,昨夜突然被贼人闯入,洗劫一空,随后官府的人也跟着过来,将那些账本信件全数缴去,还抓了我们数十个人回去严审,今儿传来消息,说是通州县令陈大人也已经被牵扯进来,与地下钱庄有关,监察使的人正在过堂问审呢。”
苏谨的桃花眼,瞬时一沉。
地下钱庄的位子素来隐蔽,布了无数暗哨警戒,又时常更换地点,若不是内部混入了细作,就是早已被人盯上多时,要不然根本不可能一下子端的这么彻底。
再者通州,禹州两地的官府衙门俱有他的人,怎么会事先毫无所觉,连通风报信都来不及?
这明显就是冲着他而来,是一场谋划严密的布置,为的不但是捞上一大笔钱,更是要通过类似于通州县令,钱庄掌柜这样的小喽啰,把他这个藏在背后的大萝卜给连根拔起来。
地下钱庄是他私下里的钱袋子,获利巨大,靠着它,他才能维持住奢侈挥霍的用度,才能豢养杀手,笼络为他办事的人,才能结交世家重臣,名士大儒,收买人脉。
如今无故丢了这个钱袋子,简直就是断了他的臂膀,绝了他的供养,让他一步步的变的举步维艰,难以坐大。
谁又会突发奇想的来针对他这个无权无势毫无威胁,看起来整日无所事事吃喝玩乐的闲王呢?
苏谨捏着掌心里的扇子,暗暗的用力,好一会儿,才懒懒的在太师椅上坐下,一手支着下巴,勾着没什么血色的嘴唇,邪邪的一笑。
“想不到秦萧那个一根筋的活死人,也会暗地来这套卑鄙无耻的招数啊,可真是学坏了。”
“殿下,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小峰担忧的皱眉道:“虽说那陈大人的全家性命都攥在我们的手里,可以暂时让他闭紧嘴巴不敢乱咬,可万一他受不住监察使的大刑,吐出个一点半点来,也会让您惹上麻烦,让陛下心生猜疑的。”
“那就让他彻底的闭上嘴巴,再也吐不出一句话。”
苏谨挑着眼角,漫不经心的吩咐道:“剁了他小儿子的一根手指,让人带进牢狱去给他瞧,让他马上自我了断,否则,下次看见的,就不光只是手指,还有他们陈家九代单传独苗脖子上的那颗小脑袋了。”
“是。”
小峰颌首答应,又抬起头来小心道:“殿下,秦萧这次来者不善,只怕还有别的后招,您当早作应对才是。”
苏谨不怎么高兴的把玩着扇子上的嫩黄流苏,似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这个人如今不敢对我喊打喊杀,反倒用起这些下流招数来,我还真是有些烦他了。”
他顿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问小峰道:“姜百言呢?”
“去了城西围场,听说是去跟秦萧练箭,一个月后要同安乐郡主比试。”小峰回道。
“哦?”
苏谨笑了起来。
“我大哥倒是长进了,还有这般的好志气。”
他站起身来,眉梢一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来。
“既然这般的劳累,我又与他兄弟一场,该去好好慰问一番才是啊。”
直到日落时分,姜百言才终于筋疲力尽的回来了。
练了整整一天,提心吊胆了一天,总算是没有害死一个犯人,没有让他背上良心债。
他素来是个懒散的人,哪怕是从前在姜如盛那般严厉的教训看管下,也没能让他生出一点点的上进心来。
可得过且过了这么些年,他其实也没有真正舒心畅意过,尤其是姜家败落后,须要依附秦萧才能活命,还要遭受高家的嘲讽羞辱,他更是深深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和自责感。
若他不是这般的懦弱无能,若他也像秦萧这般的有一身本事和坚韧的性格,也就不必让姜千娇去承担起重任,用她一个弱女子的身子来庇护全家了。
今天的练箭狩猎,虽然累到极致,吓到心悸,可这收获还是让他前所未有的生出一作为男人的真正气概来。
所以,我是不是不该老是逃避,畏惧,懒惰,也该试着去努力一下呢?
因为在炙烤之席上孙鹤芳太过殷勤的给他布菜递肉串儿,以至于他吃的太撑,肚子都有些不舒服,于是进城后便下了马车,自己慢慢悠悠的一边看着街景一边朝家里走着。
“大哥?”
一声明媚飞扬的声音忽然在不远处响起,惊醒了正在走路出神的姜百言。
“殿下?”
他看着身旁马车里掀开帘子朝他笑的满面春风的苏谨,怔了怔,反应过来后忙拢袖拱手向他行礼。
“见过殿下。”
“哎,咱们自己人,不必多礼。”苏谨笑道:“正所谓相请不如偶遇,我正要和几个朋友去小聚片刻,大哥也一起来吧。”
姜百言朝他身后跟着的几辆马车看了眼,知道又是那些往来于齐王府的世家子弟们要与苏谨出去饮酒玩乐,便拱了手婉拒道:“殿下厚爱,本不该辞,只是我今日实在是有些累了,怕扫了殿下的兴致,还是不去的好。”
苏谨碰了钉子,却也不恼,脸上的笑容依旧是和煦而甜腻。
“累了不是更要去放松消遣一下吗?我可是诚心相邀,大哥千万要赏脸哪。”
“这······”
姜百言有些为难的站在那儿,正想着再找些什么借口来推辞掉的时候,后头马车里下来几个世家子弟,嘻嘻哈哈的就过来推着他往车上走。
“姜世兄你就别扫殿下的兴了,跟我们一起去坐坐嘛。”
“就是,我还要跟姜世兄好好喝两杯呢!走走走······”
姜百言压根就没得脱身的机会,就这么被裹挟着上了马车,糊里糊涂的被带走了。
高府后院的空地里。
高雪芙已经在这儿对着箭靶子练了一天的箭,后来还嫌不够,干脆让几个小厮头上顶着苹果,香梨什么的站在那儿让自己当靶子练。
小厮们吓的两股战战,又不敢躲,只能苦不堪言的呆着当活箭靶,祈祷主子的箭法能准一点儿,让他们能活的更久一点儿。
“老四,干嘛那么拼命啊?”
几个高家子弟或蹲或依,磕着瓜子儿不解的说道:“就姜家那小白脸和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娘们,你就是一天不练也能稳赢他们啊!”
“你们知道什么?”
高雪芙敛着眉头,冷哼道:“我收到消息,高家这对窝囊兄妹倒是没想着偷奸耍滑,动起真格的了,今儿还上围场让秦萧亲自教他们射箭呢!”
“什么?”
高家子弟几个左右看了一眼,皆是愤愤不平,满脸不屑。
“秦将军何等英雄,怎么倒被这小儿女之情给迷了心窍!放着正经事不干,只为了讨他那个小媳妇儿高兴,就纡尊降贵亲自去教?简直不可理喻!”
当然不可理喻,他可是连我都没有亲手教过呢!
高雪芙心头更恨了姜千娇三分,单眯了一只眼,瞄准了小厮头上的一颗圆杏,倏然就是一箭。
羽箭“咻”的一声,快的连影子都看不清,就已经穿过那颗大杏子,带着汁水狠狠的钉在了廊下的柱子上,尾羽犹自在轻颤不停。
“好!”
众人不由的拍手高声喝起彩来。
“郡主······”
一个丫鬟匆匆从外头跑过来,刚欲禀报,被高雪芙冷眼一扫,吓的赶紧改口。
“少爷,外头传来消息,说是姜家大公子刚才跟着几个世家子去了东四坊的醉星楼喝酒了。”
什么?
还以为他下决心去练箭总算是有了点男人样子,却没想到马上就学会了男人寻花问柳的那一套,去醉星楼那种温柔乡销魂蚀骨的享受去了?
果然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
哼,今儿看我怎么撕下你那张装模作样的伪君子面孔,看你以后还有什么脸敢妄想成为我的夫君!
“走!去醉星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