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迟长青来找洛婵的时候,她正趴在窗边往下看,临阳城里万家灯火,将长街照亮了,这里虽然不如京师繁华,却自有一种闲适气氛,夜里的街上少行人,那个卖糖葫芦的老头儿也不见了,只剩下清冷的月光映照着这座城。
迟长青唤了她一声,洛婵应声回头看着他,眨了眨眼,露出几分疑惑神色,迟长青淡淡道:“该用晚膳了。”
洛婵点点头,把窗合了起来,迟长青沉默片刻,又问她道:“今日吃了药,可觉得喉咙好些了?”
洛婵摇首,她还是发不出声音,迟长青便道:“想是药效慢,要多吃几副。”
他顿了顿,又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洛婵有些好奇,他们才刚刚来临阳城,人生地不熟的,迟长青要带她去见什么人?
她跟着迟长青去了隔壁的房间,刚刚才推开门,屋子里坐着的汉子便站了起来,唤了一声:“将军。”
洛婵在迟长青背后探了探头,看清楚了那人的模样,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四方脸,浓眉大眼,体格健硕,生得有些粗犷,他唤迟长青为将军,想必就是他昔日的下属了,为何会在临阳城?迟长青又为何让她来见他?
那人朝这边看来一眼,不知怎么,洛婵心里突然升起几分不安,这不安让她忽然想到了当初洛府的变故,官兵们冲入府中之前,她也是有这样的预感。
洛婵下意识牵住了迟长青的袖角,转头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中写满了疑惑,若是能说话,她恐怕就要立即发问了。
迟长青看着少女微微仰起的脸,解释道:“他叫朱闻阳,是我曾经在军中的近卫,武艺颇高,昨日到了临阳城。”
洛婵有些迷茫,但还是对那人礼貌颔首示意,随后便听见迟长青道:“他会护着你,在这里等到雍王派的人来,到时候自有人安排你的去处。”
洛婵呆住了,像是没听懂这话似的,随即拉过他的手,急切地问他:那你呢?
迟长青薄唇微抿,看着她面上的惶然之色,告诉她道:“我要回川南老家。”
话一旦说出了口,后面的就容易了很多,迟长青继续道:“你与雍王本有婚约,他对你有意,想必日后会对你好,虽然如今他式微,但我想,要护着你还是不成问题的,再者,你这哑疾患得莫名其妙,寻常大夫束手无策,但是有雍王在,必然会为你请来最好的大夫。”
说这些话时,他的表情十分冷静,条理清晰,显然是早早就做好了这样的打算,洛婵惶然地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她只知道,从明天开始,他们就不能再继续同行,一想到这个事实,她心里就难过极了。
少女的眼圈红红的,黛眉微蹙,她拉着迟长青的手,想写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下笔,才这么短短几日,她就已经如此依赖这个男人了。
迟长青望着少女的发顶,静静地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她的话,他凤眸微垂,慢慢地抽回了手,心里平静地想着,她不会哭的。
小哑巴并不像看起来那样柔弱,甚至每次的反应都会令人意外,最多难过一两日,她就会恢复如初,他们相处过的这段日子便成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回忆。
男人的嗓音微沉,淡淡地道:“行了,去用晚膳吧。”
旁边站着的朱闻阳看了看他家将军,又看了看那沉默不语的洛氏女,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家将军的心情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既然如此,为什么又非要把人送回去呢?实在令人费解。
晚膳有好几样菜色,大多都是婵喜欢吃的,但是她一点胃口也没有,捧着个碗才吃了两口就放下了,迟长青见了,便出声道:“不喜欢吃?”
洛婵摇了摇头,垂着眼坐在那里,睫羽在烛光下投落蜂蜜色的浅淡阴影,像静默的蝶翼。
看来小哑巴置气了,连饭也不想吃,迟长青放下碗,替她盛了一碗鸡汤,放在洛婵面前,命令道:“喝了。”
洛婵抬起眼来看他,明眸中闪过几分委屈和难过,嘴唇蠕动了一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茫然地想,要说什么呢?
说不想和他分开么?
可、可是凭什么呢?迟长青救了她,为此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她怎能继续拖累他?
洛婵没有一丝底气,她甚至不敢开这个口,在她看来,迟长青没有任何义务,要带上她这个累赘。
一想到这个事实,洛婵心里就更难受了。
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可如今,这稻草也要被迫松开了。
喝了一碗没滋没味的鸡汤,洛婵就像是喝了一碗黄连水,苦得一颗心都缩在了一起,她素来不太懂掩饰自己,低落的情绪简直写在了脸上,迟长青瞧在眼中,不知为何,原本很差的心情竟然稍微好了几分。
他收拾了碗筷,又叮嘱几句,让她好好休息,临走时,洛婵忽然拉住他,这回没在他的掌心比划,而是沾了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写:你什么时候走?
迟长青看着那一行小巧秀致的字迹,心里有些遗憾,但还是答道:“明天一早就走。”
洛婵倏地抬头,急急地写:这么快?
迟长青嗯了一声,表情平静地撒谎:“我还有事情要办,不能久留。”
少女眼中的光芒瞬间便黯淡了下去,她的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将那些秀气的字迹抹得晕开,很快就变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团水迹,什么也看不见了。
迟长青叮嘱道:“早些睡吧。”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合上门的那一刻,他仍旧是没忍住,抬眼看向房中,少女仍旧静默地立在桌边,微微垂着头,摇曳的烛光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映在地上,纤弱如同三月春风中的柳枝,细瘦得令人怜惜。
迟长青回了自己的房里,朱闻阳还没走,他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之前忘了问你,你在京中,可知道洛府中人如今怎么样了?”
朱闻阳听了,便道:“洛相已经死了。”
迟长青猛地一抬头,惊道:“这么快?怎么死的?”
朱闻阳点头,道:“就是前不久的事情,死在了大理寺的牢里,据闻是被上了刑,没撑过去……”
迟长青的眉头皱起,洛稷是雍王一党,他的死,很有可能是新帝的授意,他忽然就想起来那一日在殿上,新帝看着少女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占有欲。
想到这里,他的剑眉皱得更紧,片刻后,才问道:“那洛淮之与洛泽之呢?他们现在如何?”
朱闻阳想了想,答道:“这兄弟俩应该都还在大理寺中,没被放出来,具体情况,属下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雍王一党大多都被下了狱,这些日子,大理寺里抬出了不少人,另外刑部的大牢也都快塞满了,尽是那些官员的家眷亲属,牵连九族,无一例外。”
说到这里,他也不免觉得十分心寒,新帝初初登基就有如此雷霆手段,狠辣非常,一来彰显了天子之威,二来又震慑了群臣,想来京郊的乱葬岗这阵子恐怕要尸满为患了。
迟长青沉默片刻,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是,属下告退。”
……
因着心里有事,洛婵一夜都未睡踏实,做了很多梦,醒来时却什么也不记得了,她茫然地看着漆黑的帐顶,眨了眨眼,然后爬起身来,赤着双足踩在了地上,二月的夜里还很冷,冰冷的地砖冻得她一激灵,洛婵摸索着慢慢地把鞋穿上了。
她穿好外裳,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客栈的走廊口点着一盏小灯笼,光线昏暗而微弱,洛婵轻轻挪到了隔壁的房间门口,里面黑黢黢的,没有点灯,迟长青还没有醒。
洛婵站了一会,觉得脚有些麻了,却仍旧没听见屋子里有动静,她突然想,他是不是已经走了?
一想到这里,洛婵急了,又有些慌,她上前一步,侧着头,把耳朵轻轻贴在门上,试图听见里面传来一丝半点的声音,但是听了半天,什么也没有,静悄悄的,如同死寂。
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失望涌上来,几乎把少女整个都淹没了。
他甚至不愿意与她道别。
洛婵有些怔怔的,甚至忘记直起身来,正在这时,门里传来了轻微的动静,然而洛婵正沉浸在自己满心的失落之中,并没有发觉,下一刻,门开了,她顿时失去了支撑,整个人就跌入了门内,落入了一个带着淡淡草木气息的怀抱中。
洛婵呆住了,过了片刻,耳边传来了一丝几不可闻的轻笑,熟悉的嗓音道:“你这是做什么?大清早的就给我送一份这样的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