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声一起,该跳舞了。
可是洛婵站在大殿之上,连动一动手也不能,她着双足,只觉得浑身僵冷无比,如坠冰窖之中,四面八方传来的目光,好似一道一道的绳索,将她紧紧缠住,几乎要勒到窒息。
父兄与母亲生死未卜,音讯不知,她却要被迫穿着孝服,站在新帝面前为他跳舞,供其取乐。
这太荒唐了。
洛婵起初是轻颤,渐渐的,浑身都发起抖来,几乎要站立不稳,她屏住呼吸,脸色愈发苍白,眼前阵阵发黑,涔涔冷汗自额上渗了出来,就好像有一张厚重的布,将她重重裹住,令她无法自如呼吸。
洛婵的身形摇摇欲坠起来,所有人都发觉了不对,那太监立即开口喝道:“洛氏女!皇上命你献舞,你胆敢不遵圣旨?!”
这一声暴喝如石破天惊,将洛婵岌岌可危的意识拉了回来,她用力掐着手心,终于听清了乐声,木然地伸出了手臂,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起舞。
她的面容精致姣好,只是过于苍白了些,眼神空茫茫一片,没有焦点,好似起了无尽的大雾,整个人生出几分脆弱之感,令人不由怜惜。
少女的身姿纤细,未束起的青丝长及脚踝,行动如弱柳扶风,整个人仿佛一只翩翩起舞的白色蝴蝶,赤裸的双足微微踮起,伴着袅袅的丝竹声,轻巧踩着冰冷的地砖,一步一步,像是踩在了刀尖上。
明亮的日光自她身后投落,拉扯出纤长的影子,像一枝柔韧的柳枝,摇曳着起伏,金色的阳光在她的指尖与发间跳跃不定,一个急促的回旋,停了下来,乐声戛然而止。
大殿里的空气倏然变得静默,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直愣愣地看着那道沐浴在阳光下的纤细身影,不约而同地想起一个词:天人之姿。
世上何以会有如此精致漂亮的人?何以会有如此动人的舞姿?
这样的女子,合该是天生就要被人捧在掌心,仔细呵护的。
寂静持续了片刻,上方的龙椅处传来了掌声,一下一下,惊醒了仍沉浸在那一支舞中的群臣,天子双目灼然,抚掌大笑道:“好!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洛丞相竟有这样一个女儿,实在是令朕折服。”
他紧紧盯着洛婵,眼神一错也不错,道:“来朕这儿。”
洛婵僵硬的指尖发着抖,明眸微睁,她觉得龙椅上那人的目光太过炽热,像一把烧红的刀子,要将她浑身的皮肉都剥去,她怕极了,不自觉地紧绷着身体,连动也不敢动。
她眼中流露出的恐惧是如此清晰,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动物,被所有人看在眼里,有人面上露出几分不忍之色来。
天子的脸上渐渐积起怒色,眼神转为阴鸷,沉沉道:“你怕什么?”
洛婵神色凄惶,下意识摇首,天子略略探身,冷笑着道:“朕听闻,洛丞相意欲将你许配给朕的二皇兄,怎么?你眼下是瞧不上朕?”
他的声音有着压抑的怒意,如雷霆万钧,众臣俱是屏住呼吸,大殿内一片死寂,针落可闻。
下一刻,帝王手中捏着的金樽被砸了出去,发出了清脆的声音,滚落在洛婵赤裸的足边,她吓了一跳,浑身瑟瑟发抖起来,险些跌倒。
年轻的皇帝满面怒容,目眦欲裂,厉声骂道:“既然如此,那朕送你去与他作伴好了!来人,把她的双腿给朕砍下来,一并送给雍王!”
洛婵惊得脚一软,跌坐于地,几个内侍冲入殿中,如狼似虎一般扑过来,紧紧抓住她纤细的手脚要往外拖去,曾戴着镣铐的脚踝上有着大片青紫的伤口,瞧着十分可怜。
甚至有人下意识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惊慌失措间,少女的喉咙里发出几声细小的呜咽,然而她只是哭,却并没有求饶,任由自己被那几个内侍拖行着,越来越远。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道:“且慢。”
这一句引起了殿内众臣的注意,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说话人的方向,龙椅下首的位置,徐徐站起来一个人,身形挺拔修长,如一柄屹立的。
天子眼中怒意未散,却瞬间换上一副温和的表情,转过来道:“怎么?将军要为她求情?”
定远将军刚刚才平定北漠之乱,班师回朝,其官职位列武官之首,功劳重大,日后必留名青史,更兼其手握十万重兵,便是新帝也不敢轻易开罪了他,与他说话时,还要装作和颜悦色的模样。
迟长青对着天子拱了拱手,看向殿门口被按倒在地上的洛婵,道:“启禀皇上,臣愿以手中十万兵权,与定远将军一职,换得此女为妻,还请皇上成全。”
这话一出,满殿哗然,所有人面上都露出惊愕之色,就连龙椅上的新帝也被震住了,他的眼中露出了堪称狂喜之色,然而很快,他又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紧紧握住龙椅的扶手,双目盯着迟长青,嘴里还要故作讶异道:“将军可是认真的?她乃是罪臣之女,将军若是喜欢美人,回头朕让人挑一些,赐给你也就是了。”
迟长青眉眼低垂,语气却很是坚持:“臣之所言,句句是真,还请皇上成全。”
这是要美人不要权势了啊,众臣皆是倒抽一口凉气,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也有不少人忍不住朝殿门口的洛婵投去炽热的目光,她像是也愣住了,呆呆地伏跪在地上,如鸦羽般的青丝散落,白衣宛然,阳光洒落下来,将她的面容映照得愈发明艳。
美则美矣,可若真的要他们为这区区一介女子放弃大好的官途,试问谁能做到?
想不到这千军万马里厮杀出来的定远将军,还真是个情种。
上方的天子也是这样想的,他仔细地审视着迟长青,沉默许久,才抚掌笑起来:“好,好,好!”
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是个人都能听出皇上语气里的快慰之意,他大笑道:“自古英雄配美人,这洛氏女虽是罪臣之后,却生得如此倾国之色,倒也不算辱没了将军,将军此番平定北漠,这样大的功劳,朕正愁不知如何赏赐,如今将军有此要求,朕自当满足。”
他说完,便扬声道:“来人啊,拟圣旨,将洛氏女许配给迟长青,不日完婚!”
只这一句,原本的定远将军就变成了迟长青,天子话里的意思,昭然若揭。
所有人都明白了,此后朝中再无定远将军,而迟长青也变成了一介白身。
洛婵还愣愣地跪在殿门口,不明白事态为何突然发展成这样,她下意识抬起头来,望向龙椅下首立着的迟长青。
那人正回首看过来,四目相对间,他的目光深邃却锐利,如同内敛的刀锋,那种迫人的气势已被藏了起来,仿佛刀已收入鞘中。
……
定远将军以十万兵权作为交换,执意要娶罪臣之女洛婵为妻的事情,不出半日便传遍了整个京师,几乎大街小巷都能听见百姓们在议论此事。
有些人酸溜溜,说定远将军纵使少年英雄,也难过美人关,也有些人恨铁不成钢,说他太意气用事,眼皮子浅,竟甘愿为区区女子放弃权势高位,若是老将军还在世,恐怕要气得吐血三升,还有人色迷心窍,在肖想那洛氏女是如何的绝色姿容,竟然能引得定远将军做出这样糊涂的决定。
总之,众说纷纭,甚嚣尘上,倒叫那些倾慕定远将军的闺中少女们芳心碎了一地,暗中将这洛婵恨得牙痒痒,天生的狐媚子,便是沦为阶下囚了也不安分,勾走了大将军的心。
这一切,是洛婵都不知道的,她是当今圣上亲口赐婚,许配给了迟长青,这会儿正在筹备婚事。
日子定下来了,就在二月初二,龙抬头。
距离洛婵入宫献舞那一日只隔了三天,不知道的人,只以为迟长青为了娶回美人,是如此的急不可耐,连大婚吉日都是草草定下的,而有心人却从中能看出来新帝的迫切。
很快便到了大婚这一日,天还未亮,洛婵被几个婢女妆扮着,洗漱梳妆,长长的青丝挽成发髻,点缀着金钗花钿,胭脂淡扫,只是眉间总是拢着一点散不开的郁色,使她原本就精致的容貌更显得动人,令人心生怜惜。
即便是披上了大红的喜服,也未曾将这忧郁之色冲淡半分,她忧心父兄母亲的下落,可这几日来,这里伺候的下人都是半声不吭,宛如哑巴似的。
他们不跟洛婵说话,就仿佛她是个没有生命的偶人一般,让她做什么,她就要照做,这座别庄是宫里的,在出嫁前夕,洛婵仍然被紧紧攥在宫里那位天子的手里。
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十万兵权的筹码,是至关重要的人质。
她的身上烙着迟长青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