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火者……”
颤抖的低语回荡在虚无之中。
托斯迪瓦的脸上爬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
即使是先前围剿追击爱芙之际,星宫之神突然降临,这位年轻的大祭司也没有慌乱太久——在看到那燃光虚影闪耀于永恒高塔、听到“天神”慈爱而宽容的演说之后,托斯迪瓦只是木然震惊了十几秒钟,而后便毫不犹豫地扯下了身上代表着大祭司身份的华贵长袍,躲入混乱的人群之中。
这并非是恐惧的逃避,而是理性的判断。
星宫的虚影现于高塔之巅,说明教士们要么全军覆没,要么已经妥协臣服,以赎罪城的现状,教士阶级的声音就等同于整个伊蓝-泰尔的意志,所以托斯迪瓦第一时间藏匿行踪,前去找弃誓者们商议。
因为弃誓者代表着伊蓝-泰尔的另一条路。
他一向如此冷静,总会找到理性的最优解,然后毫不犹豫地执行,并尽可能掌握和预见一切的变化,所以即便有波折发生,也不会恐惧和迟疑。
但现在,真正的意外发生了。
听从星宫之命、前往凡世展开杀戮的罪民们最初一帆风顺、所向披靡,可钢铁战舰横空出世,它们便遭遇迎头痛击。
那两艘钢铁战船显然隶属于另一个势力,更加先进,更加强大,更加发达,仅仅从战舰本身,就能发现极有价值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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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从造型、材质和武器系统可以判断出金属冶炼、舰船设计、制造工艺等一系列工业技术已经相当先进,更能看出这个文明的数学水平相当不差——有时候,从数学水平上就能看出一个文明强大与否。
譬如从吨位体型之类就能看出时代背景,因为适合并有能力进行远洋航行的战舰,其制造出来的目的必然是用以保护航海贸易和国家利益所在,其战舰如此发达强势,即证明全球海贸已经极为成熟深入,这就是文明发展程度的标尺,管中窥豹,就能知晓制造这种战舰的文明决计不差。
而那艘看起来平平无奇、毫无任何元素能波动的战舰,居然配备了能量护盾与智能化的动能武器,更是让托斯迪瓦惊愕不已、隐隐感觉不妙。
但真正让他心防失守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通过深海之境的视界偏折,他看到几名被俘的罪民被带到了无水之地,在狂热者们不屈无惧的吼叫声中,面无表情的黑发生灵抓住了一个罪民的脑袋,双方语言不通,但有些审讯,并不需要言语。
璀璨而纯粹的光线连接了凡世生灵与罪民的双眼,通过心灵之窗,恐怖的剥夺和攫取发生在托斯迪瓦眼前。
他亲眼看到全副武装的神盾步兵从惨嚎到裂解,连带着那代表着伊蓝-泰尔巅峰成就的神盾战衣,所有的一切灰飞烟灭、散于无形,唯有那黑发的年轻生灵皱眉甩手,虚无的光点在他周边缓缓逸散。
那是盗火者。
他看到了盗火者。
凡世的、活着的盗火者。
盗火者啊……
心脏咚咚跳动,身体战栗,恐惧浮现心头。
如果说伊蓝-泰尔的历代王者们有什么共同之处的话,那有一点毋庸置疑——他们对族群的曾经过去非常感兴趣。
托斯迪瓦也是如此,当他成为大祭司、拥有了所有的权限之后,他第一时间将仅存的真实历史看了个遍,曾经的辉煌让他追忆不已,陨落的痛苦让他既惊且怒,他知道自己是伊蓝-泰尔的王,也知道自己的职责——延续种族,并等待着希望渺小的可能性、重返凡世。
要履行这个职责,他要先明白两个问题。
第一,是谁让辉煌灿烂的伊蓝-泰尔陨落、让最后的族裔躲藏此处。
第二,什么可以打败那可怕的强敌。
第一个答案很明确,是高居苍天、铸造星宫、自称为神的先驱者们。
第二个问题的解答就模糊的多。
——毕竟,如果在庇护所留下资料和告诫的先祖们知晓答案,那庇护之地根本就没有建立的必要,他们也不会在这里苟延残喘。
伊蓝-泰尔最后的智者们当然不知道打败星宫的办法,但他们却知道最接近胜利的可能性,那是他们穷尽力量、甚至从上古时代未知纪元的只言片语中追寻搜索所发现和总结出来的规律和答案,也许一线希望就在其中。
那个不确定的答案,叫做盗火者。
每一个纪元都有文明迭起兴衰的故事,每一个时代都有着类似的事情——弱小愚昧的种族自泥泞荒凉中觉醒,以无尽的杀戮和罪恶为代价,奠定了文明的基石,行在光与暗交织的路上,为族群拼出了一个未来。
而后,便有毁灭的天火自星空而降,自称星宫之神的强大生灵们以灭绝降下凡世,夷平一切文明的痕迹,摧毁所有国家的抵抗,令大地开裂,使海啸翻滚,让恐怖的铁雨洗刷大地,斗转星移,沧桑变幻,直至愚昧迷茫的生命茫然张望天空、如兽类般捕猎采食,于协作中建起最初的联系。
一次又一次的轮回。
谁也不知道星宫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灭世浩劫中蕴含着数不清的谜题,无人可以解答,谁也不知道答案,但伊蓝-泰尔的智者们依然从古代的文书传承中解译出了来自前代纪元的秘本——原来每一个纪元,都有盗火者出现。
在抵抗灭世浩劫的终焉战争中,总会有自称盗火者的生灵挺身而出,在凡世诸族各国或自发、或联合的抵抗战争中,盗火者往往能够给予星宫以最沉重的打击,而星宫也视其为大敌,往往给予绝对的重视和全力以赴的清剿……伊蓝-泰尔所处的时代也是如此。
在庇护所之地的秘藏典籍之中,诸多编纂者的看法完全一致,他们或黯然叹息,或大胆猜想,言语之间透着无穷悔恨。
太晚了,他们这样叹息着。
因为伊蓝-泰尔乃至诸族各国都没有全身心地信任盗火者,在灭绝将至、星宫催压的绝境关头,各国甚至还在互相算计、各有盘算。
最后幡然悔悟的先祖们留下了叹息般的结论——如果有什么办法能够击败星宫、终结末日诅咒,那这方法必然是蕴藏在盗火者的身上。
盗火者。
托斯迪瓦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他现今如此失态,并不只是因为盗火者的出现。
而是他发现伊蓝-泰尔……似乎站错了队。
不,不能说站错了队——盗火者只是有“击败星宫”的可能性,每一个纪元都有这样的家伙出现,可每一个光辉灿烂的时代都如流星般焚烧殆尽。
托斯迪瓦不相信盗火者之说,也没亲眼见识过盗火者的厉害,他的任务和执着是延续伊蓝-泰尔的种族,如果谄媚星宫就能得到这个机会,那他会跪得毫不犹豫,就像这次一样,他认为这是最稳妥、最好的结果。
这个站队并没有错,但站队的时机很不对。
现在的情况,并不是他偶然间发现了活着的盗火者。
而是盗火者带领着一个强大发达、与全盛时期的伊蓝-泰尔相差仿佛甚至更胜一筹的巅峰文明,与伊蓝-泰尔的遗民发生交战。
而伊蓝-泰尔的立场,是星宫的走狗……
——清脆的牙齿撞击声,不可遏制地响动。
跌坐在地的大祭司甚至站不起身来。
他并不是害怕盗火者,他是恐惧于伊蓝-泰尔的惨烈命运,怪不得星宫之神特意来到庇护之地、策动罪民们为他而战,原来凡世之中,已经有了星宫都觉得棘手的敌人——一个被盗火者所率领的、强盛无比的文明。
不不不……
不可以这样。
得想个办法。
托斯迪瓦思维急转,喃喃道:“向星宫之神告发盗火者,是否可以为伊蓝-泰尔留下一条生路?”
“不不不,他肯定已经知道了,不需要我来说……这反而会暴露我自己,让他发现我知晓真实的历史……”
大祭司几乎是百无禁忌地思索着任何破局之道。
他环视着周围隐秘的幻境,这里是庇护之地的中枢。
深海之镜只是诸多功用的一种,庇护之地是伊蓝-泰尔最后的遗产,并不只是一个堆满了武器的藏身处这么简单。
“如果我将这里的秘密献上……”
但那又能怎么样呢。
也许这最后的遗产对伊蓝-泰尔来说无比重要,但对灭亡了伊蓝-泰尔的星宫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即使答应了,他也不会守信守诺……原因很简单。”
理性智慧的人最痛苦,因为他们总能看清最绝望的真相。
托斯迪瓦无力地坐在地上,叹息道:“比起伊蓝-泰尔所献上的忠诚,他更担心我们和盗火者合流……”
所有的自信,所有的把握,所有的从容,在盗火者出现之后,全都没有了意义,这个亘古已有的反抗者,可以改变星宫的一切战略、战术和布局。
所以,他已经不相信星宫之神会有仁善慈心,伊蓝-泰尔的遗民只是被星宫利用、以攻击盗火者的炮灰。
这是一个绝望的死结,因为罪民们将星宫之神视为主宰神明,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听从星宫的指挥,用伊蓝-泰尔留下的最后的精华力量跟盗火者死磕,除了星宫之神外,任何人都没办法劝他们住手。
而盗火者……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众神啊……先祖啊……”
想明白前因后果,托斯迪瓦这才感到无尽的恐惧和惊慌,悔恨吞没了他,他这才意识到,教士们洗脑民众的方法是如此愚蠢,乃至于绝境临头,少数的清醒者根本无法唤醒大多数麻木的国民。
他和教士们都忽略了大多数族民的力量,视他们为需要牧养的海龟,麻木、愚昧而迟钝,这种心态渐渐转为了蔑视和鄙夷,但当邪恶的敌人裹挟着这些沉默的大多数,使之汇聚成滚滚洪流、卷着整个族群一起冲向绝境深渊之际,高贵、睿智、理性的精英们已经无力阻挡。
多么悲哀的事情啊。
爱芙才是对的……
——等一下!
脑海中闪过了伊人的脸庞,托斯迪瓦那虚无死寂的眼中重新泛起亮光。
爱芙……弃誓者们知晓真相,并不理会星宫的煽动。
他们不会去凡世展开杀戮,他们会远离那血腥的屠场,爱芙想要重建文明,她也一定会做到的……即使我无能为力。
即使我无能为力,弃誓者们也不会在星宫的利用和盗火者的痛击下灰飞烟灭,即使赎罪城因此覆灭,伊蓝-泰尔也不会断绝希望。
托斯迪瓦先是惊喜,而后苦笑。
情绪变幻、阴晴不定的脸庞,最终转为平静的安然。
看来也只有这样了。
赎罪城即将崩塌,我们自食其果,而弃誓者们则会拥有崭新的未来,爱芙和她的伙伴们将在凡世找到新的路,或自行重建文明,或被新族接纳……
——等等!
大祭司猛然站起身来,脸色重新变得苍白。
他目光转过,看向深海之镜中的诸多图像,杀向钢铁战舰的罪民们被可怕的远程武器一一消灭,划过长空的电光织就死亡的领域,将一切敢于涉足的敌人绞得粉身碎骨,于是勇敢的狂信徒们明智地停止了脚步。
转而向另一边的木质舰队冲去。
毕竟是他们,卑微却狡猾,在高强度的劳动和繁重的压迫下催生出了小人物的狡黠——是什么都不做、就被打得粉身碎骨,还是去杀一些很明显更容易杀的敌人,为伟大的天神献上血肉的祭品?
反正神明也没说让我们具体打哪一个哇!
托斯迪瓦看得很清楚,当罪民们明智地调转矛头、退避三舍之后,那两艘战舰就停在远处,并没有继续发动攻击。
——看来凡世尚未统一,依然有勾心斗角的明争暗斗。
但文明差距如此之大,那些木质舰队怎么还敢……
托斯迪瓦对盗火者的见死不救有些困惑,可这不是重点,他看向木质舰队,那边战况激烈,渐渐胶着,因为有组织有指挥的对抗反击将整支舰队的力量统合起来,这支舰队悄然之间,便已有了灵魂。
可之前又是怎么回事?
凡世的新族都很奇怪。
但这也不是重点。
托斯迪瓦面沉如水,他看着断成两截、沉入海中的战舰,看着水面漂浮的断臂残肢,这支舰队明显损失惨重,以规模和战力来看,必然是凡世之中极为强劲的海军力量,而今却被伊蓝-泰尔的突袭打得狼狈不堪。
后续的援军不断冲出水面,数量源源不绝,连托斯迪瓦都不知道先祖们在庇护之地藏了多少武器,但他可以确定,如果盗火者不插手,这支评议会舰队很可能会被全部歼灭……至少是个元气大伤。
那这里有一个问题。
如果伊蓝-泰尔的遗民给凡世新族造成了重大杀伤,那日后爱芙他们出现在了世界舞台上,凡世诸族们会怎么看待和对待她们?
想到这个可能性,托斯迪瓦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他木然而立,望着血腥残酷的海面情景,盗火者,星宫,伊蓝-泰尔,凡世,他的族群已经彻底走到了死胡同里,甚至执着明智、坚定不屈的弃誓者们,也要被罪民们的愚行所拖。
爱芙……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姑娘的倩影,她的过往,她的执着,她的悲伤。
“跟我们一起走吧。”
即使是分道扬镳,依然会脱口而出这样的话语。
她一直想看到凡世的天空,她一直想重建失落的文明,她承受过最痛苦的悲伤,也肩负起最沉重的责任,而他却另有立场,不能一直站在她身边,只能默默地望着她,一直如此,总是如此……
他给不了爱芙承诺,也给不了她想要的。
他无法答应对方、告知族民们以真相,也无法放弃大祭司之位、跟她一起成为弃誓者,他只能目送对方奔向自由的梦想,但却发现由于教士们的愚行,自己可能亲手毁掉她的梦想和信念。
现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架天平。
左右称量。
他默然片刻,慢慢地抬起手:“我的职权当如波涛之重,承载帆舟,也怒如海啸,守护善良的,惩治邪恶的——给我以权柄。”
粒子聚于右手,凝成光华勾勒的手甲,他伸手,对准虚空。
成百上千的金线正从永恒高塔源源不断飞升而上、前往凡世。
“原谅我……”
他伸出另一只手,意志所向,想要将弃誓者们剔除,他正考虑要不要来个告别的叮嘱,突然发现爱芙他们似乎停在一处静海之中。
大祭司犹豫了一下,轻轻一点,说道:“爱芙?”
并无回音,深海之镜也无有图像,托斯迪瓦有些奇怪,旋即面色一变,因为周边的粒子不再飘浮、沉重而压抑,他如雕像般凝固片刻,慢慢回头。
“你刚刚说,你是什么?”
入眼所见,光环璀璨,星宫之神脚踏虚无、浮空而至,神色倨傲,苍鹭之翼燃起辉芒,神色似笑非笑。
而他身后,有教士身穿华袍,亦步亦趋,低头垂首,状极恭敬。
就像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