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斓第一次遇见晏秋离的时候,不过十五岁。
她坐在汽车里,看着汽车匀速爬过一段蜿蜿蜒蜒的小路。曲径通幽,密林深处,坐落着一座西式小楼。那小楼足足有三层楼高,深深庭院之中有一棵极大的槐树,枝繁叶茂,风一吹,白色的花瓣散开如星雨,沙沙作响。
她趴在车窗上,看着窗外成群的绿荫,思绪不知飘向了哪里。那栋小楼静默的耸立在视线尽头,远远瞧着,像是会吃人的深渊。
妈妈声音温柔如水,指着那栋小楼跟她说:“斓斓,以后那里便是我们的家。站在门口的那位是晏叔叔。见了人一定要有礼貌,知道吗?”
她点了点头,有些不知所措的跟着妈妈走。
司机赵叔将她们的行李依次搬出车来,放在了门口。有人喊了一声:“太太和小姐来了。”从屋里走出两三个人,冲着他们微微一笑,她看着他们前前后后的忙着,她站在妈妈身后,看见晏叔叔笑眯眯的冲她招手。
“斓斓,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的房间我都准备好了,想要什么就告诉叔叔,千万不要客气,好吗?”
晏叔叔接近五十岁,身形微胖,穿着一身黑色的家居服,笑起来的时候让人如沐春风,显得儒雅而温柔,绝不像外界传说是个那般心狠手辣精明无情的商人。
在晏叔叔和妈妈最开始交往的时候,晏叔叔习惯每次都带礼物给她。她见每次礼物都价值不菲,便好奇这个人的身份。于是忍不住偷偷上网查过晏岭,他是很早一批的留美知识分子,回到国内以互联网发家,后投资地产、影视传媒、实业制造等行业,身家雄厚。
可是不管外界如何评价晏岭,在她心里,那个男人是会很耐心的听她说话的人,是每次外出都会给她带礼物的人,是会对妈妈和她笑得温柔的人。就像天底下所有爸爸都会做的事情一样。
只是,他不是她的爸爸。
她察觉到有人的注视,一抬头,才发现大厅的转角楼梯上,有一个穿着白色衬衣的高大男孩。夕阳如金的傍晚,阳光温柔的斜照在他头顶,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淡淡的光晕之中。他眉宇明朗,高高在上的注视着他们,明明年纪不大,偏偏眼底有着深不可测的阴沉。
他不知站在那里看了多久。
晏叔咳嗽了一声,轻轻推了推夏斓,介绍道:“秋离,这是夏斓,你的妹妹。下来打个招呼。”
那少年凉薄的瞳孔轻轻转了转,视线落在了夏斓身上。
夏斓只觉得那人只看她一眼,便叫她全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起来一样,从头到脚都泛起了寒气。
那个少年的眼神纯净却又邪气,俊美非凡,犹如高贵的神邸一般不可亵渎。
她下意识的想要逃离,后背却被妈妈抵住。她想起在车上妈妈说过的话,一定不要招惹晏叔叔的儿子。那个人虽然年纪很小,却是个心思深沉的。
她毕竟以后……还要住在这里……
她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容,上前两步,伸出手去,“你好,我是夏斓。”
那人不为所动,唇边却泛起奇异的笑意,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森寒。他一步一步朝她走来,每一步都像是闷雷滚过她的心上,她的心跳得很快,谁知那人却伸出手来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他的手指寒冷如冰,一如他黑白分明的瞳孔。
轻轻一拂,算是打过了招呼。
少年仰头看向他的父亲,眼底有说不尽的凄然,他薄唇轻启,轻声问道:“你让我到国外一周,就是为了她们??”
晏叔叔微微一怔,却不答他的问题,只是说道:“晚上一家人一起吃个饭吧?”
那少年目光扫过屋子里所有人,随后轻轻一笑,“不了。夏女士初来乍到,晏总还是好好陪陪他们母女二人吧。”
他说起“夏女士”这三个字的时候,透着股少年老成的狠意。
随后他毫不犹豫的转身,上了二楼。晏叔叔面色隐隐发白,直接撇下她们母女二人,径直上楼追了上去。
夏斓虽然不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却也感觉到晏秋离对她的敌意。他盯着她的时候,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样。
可是不知为何,敌意之下,却有凄楚。
妈妈拉过了她的手,安抚她坐下,摸了摸她的脑袋,“斓斓,别怕。”
二楼的争吵声逐渐传来,晏叔叔的声音越来越大,她隐约听见了晏秋离母亲的名字,最终那门“啪”的一声关上了,惊天动地。
惊得满屋的阿姨和保姆们面面相觑。
夏斓下意识的拽紧了衣裙一角,不多时,听得脚步声响起,晏叔叔从楼上走了下来。他脸色泛着青白,见到楼下的她们才面色稍霁。
晏叔叔走到夏斓面前,温柔一笑,“斓斓,我们三个人去吃吧。”
夏斓没有问晏秋离,只是点了点头,“我都听晏叔叔的。”
晏叔叔笑了笑,随后叫了司机。
晏家的第一顿饭,没有晏秋离,三个人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吃了之后打道回了晏家。
吃过晚饭,夏斓便呆在自己房间里。
陈姨早就把行李放在了房间一角,整个房间刚刚翻新过,墙壁是淡淡的浅粉色,屋子里立式书柜、梳妆台、衣柜、洗手间,一应俱全。墙角还摆放着一架新的钢琴,夏斓乱弹了几个音符,随后又走向窗台。
推开窗户是一个小露台,种着一些花草。底下便是花园和庭院,几盏昏黄的路灯吊着,朦朦胧胧,如梦似幻。
恍惚之中似乎听见门外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夏斓微微一愣,悄无声息的打开房门,看见夏妈妈正站在晏秋离房门口。
夏斓一惊,本来下意识的想要关上房门,谁知却耳尖的捕捉到两个人压低的说话声。她一时好奇,便猫着身子躲在门后偷听。
从夏斓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夏卿似乎递给了晏秋离一样东西。夏斓探出头去看得清楚些,原来是一件黑色的毛衣。
妈妈织了两个月,织了又拆,拆了又织,反反复复好几遍。从春天织到了初夏,一件毛衣才勉强算是完工了。
她记得当时她还开玩笑道,给自己女儿织的毛衣,这么精益求精做什么。
妈妈当时只是笑笑,不置可否。原来妈妈竟是想要送给晏秋离?
她听见晏秋离的声音冷冷传来,“这是什么?”
夏卿的声音似乎带了几分局促和不安,“初次见面,便空着手,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想着你应该什么都不缺,便亲手织了一件毛衣。虽说是快要到夏天了,但是放一放,明年还可以穿。”
夏斓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得到母亲此刻卑微的神情,她心头涌上一丝复杂的情绪。虽说早已料到今天来晏家,必定不会顺顺利利。她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暗暗告诫过自己,就算是晏秋离当面侮辱他们母女,她也一定要沉得住气。
可是晏秋离明显段位高出许多,于无声处,那人高高在上,似乎从未将她们母女放在眼中。
晏秋离讨厌她们,夏斓清清楚楚的知道。
可是要想在晏家长长久久的住下去,那便必须要和晏秋离和平共处。
她以为晏秋离会扔了毛衣,甚至是给母亲难堪。谁知那人只是收了,淡淡一句:“谢谢。”
夏卿眼底划过一丝不可置信,她似乎有些高兴,却更多的是局促。她搓了搓手,想要再找些话题来说,奈何对晏秋离了解甚少,她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片刻诡异的安静之后,晏秋离先发声了,他的声音之中透着股礼貌和疏离,“还有事吗?”
“没有了。”夏卿摇摇头,微微一笑,“那你好好休息。”
晏秋离握住门把手,见那人转身要离去,随后冷冷跟了一句:“夏女士,以后这种事家中有陈姨和赵姨他们做就是了。虽然我不知道我爸看上了你什么,但是他既然允许你进了晏家的门,想必你自有你的过人之处。你以后便用不着来讨我的欢心。”
晏秋离语气不重,但是仍旧让夏卿白了脸。
她定定的站在那里,晏秋离冷冷一笑,随后关上了房门。
夏斓急忙将门轻轻扣上,她贴耳靠近门边,一阵安静之后,母亲兴许是在那门口站了一会儿,片刻后才听见沉沉的脚步声响起。
母亲要强,自然不想让她看见这样的场景。
夏斓眸色暗了暗,手紧紧握住门的把手,手心里竟是一层腻腻的冷汗。
晏秋离好像比想象中的更难相处。
她和母亲以后要如何在晏家生存下去?
第二天早上一大早,晏秋离便出去了。母亲也陪着晏叔叔出去晨跑,确定家中空无一人之后,夏斓径直去了厨房,陈姨还在忙碌着,只看见夏斓还穿着睡衣便从二楼走了下来。
陈姨笑着跟她打招呼,“小姐,早。”
“陈姨早。”
夏斓一边应着,一边径直走向了垃圾桶。翻开一看,果然看见里面躺着母亲织的那件黑色毛衣。那毛衣上面零星粘着几片菜叶和米粒,脏兮兮的。
夏斓抿了抿唇角,弯腰将毛衣捡了起来。
一旁的陈姨看见了,急忙走过来道:“小姐你捡这衣服做什么?”
夏斓转头,淡漠的眸子深处浮起一丝笑意,“陈姨,这衣服好好的扔了做什么?”
陈姨说:“啊,是秋离扔的,说是不要了。”
夏斓点点头,“我看还挺好的。扔了怪可惜的。”
“是挺可惜的。本来我想拿回去给我儿子穿,可是秋离说不许捡。他看着像是挺生气的。我还没见过他这么难看的脸色呢。”
“哦,是吗。”夏斓将那毛衣拿起,抱在怀里,随后往楼上走去。背后陈姨奇怪的嘀咕了两句,便也不管她。
这新来的夫人看着还挺温柔和善,也没有什么架子。可是这小姐,表面看着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却像是个有主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