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老夫人遣人到齐王府,接虞华绮回家时候,时辰尚早。
彼时闻擎恰好有空,便去哄虞华绮起床,预备亲自送她回家。
秋日雨,淅淅沥沥,夹杂着清寒凉意,宛若细密潮冷巨网,笼罩着山河天地,令人窥不见半分暖阳亮色。
阁楼内,早早燃着银霜炭,掀开门帘,温暖如春。
茜纱帐轻缓飘动,虞华绮睡得酣甜,严实盖着四色如意云纹锦被,只露出半张莹白秾艷芙蓉面,雪颊含春,呼吸轻而温软。
只消看一眼,就能化了人心。
闻擎撩开帐幔,见她睡得这般乖巧,哪里忍心叫醒,只让虞府人先候着。
虞华绮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忽而察觉到一阵熟悉而安全气息。
她无意识地朝床侧挪,未几,落入闻擎怀里。虞华绮抱着闻擎右臂,依赖地蹭蹭,复又安然睡去。
闻擎僵在床边,不敢轻易抽出手臂,只好旋身环住她,将她抱到床内侧,然后合衣躺在外侧。
虞华绮睡着睡着,变本加厉起来,直往床尾溜。
闻擎躲闪不及,劲腰被她一把搂住。
她搂着闻擎腰,便不动了,埋首在闻擎腹部,继续安睡。
闻擎颇无奈地揉了揉睛明,咬着牙,开始默念清心咒。
良晌,虞华绮乌睫颤了颤,缓缓睁眼。
锦被中黑漆漆一片,她感受着熟悉温暖气息,在闻擎怀里滚了滚,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忽而,虞华绮反应过来,她掀开被子,震惊地看着闻擎。
“闻擎哥哥,你怎么在这?”
难道昨晚闻擎哥哥没有走,留在自己房间里睡觉了?
虞华绮桃花眼睁得圆滚滚,突然开始后悔,没有听祖母话,好好和闻擎保持距离。
还没成婚呢,就睡在一张床上,闻擎哥哥果然开始不尊重她了!
眼见着虞华绮要想歪,闻擎解释道:“阿娇,是你拉我上床。”
虞华绮美目含怒,“胡说,我昨晚只喝了药,又没喝酒,如何会做出这般……这般不知羞行径?你说,昨晚我睡着后,你是不是没走?”
昨儿秋雨缠绵,虞华绮贪玩,吹了些风,偏偏晚间来了天癸,痛得睡不着,闻擎看着她喝了止痛活血汤药,在屋里直哄到她睡着才离开。
他见虞华绮满脸痛心疾首,觉得她可爱极了,眼底流转几许笑意,“我早晨才来。你若不信,可问守在外间巧杏。”
闻擎容色平静,毫无心虚之意。
虞华绮见状,心里有了几分相信,问一问巧杏就能知道事,闻擎应当不会骗她。
她误会了人家,有些尴尬,不自觉地揪着被褥,问道:“那你现在怎么在这里?”
寝衣单薄,闻擎见她动来动去,锦被都滑到了腰间,将她拥进被中,伸手暖着她微凉柔荑,“虞府派人,要接你回去,我是来唤你起床。”
虞华绮闻言,先是有些疑惑,“祖母怎么突然想起要接我回家?”
随即,她又察觉到不对劲,“等等,闻擎哥哥,你既是来叫我起床,怎么不但没有叫醒我,反躺到了我床上?”
闻擎亲亲虞华绮因疑惑而明亮澄澈星眸,“我说过,是阿娇拉我上床。”
虞华绮起初不信。
但看着闻擎一脸正直,她又不禁生出几分动摇。
难道,真是她拉?
她睡觉时候,这般奔放吗?
闻擎给陷入自我怀疑小姑娘盖好锦被,唤丫鬟进来伺候梳洗。
国丧期间,虞华绮要出门,自然不能如在王府内一般,穿得鲜妍明媚,她换了素色月白曲水百蝶绫袄,雪灰织金烟罗裙,簪环亦很素净,皆是蓝翡白玉一类,并不艳丽。
虞华绮容颜姝绝,素净衣裳愈发衬得她水眸妩媚,娇靥动人。
耽搁这样久,待她梳洗完毕,都已经近晌了。
虞华绮得知祖母派人来接,是因为爹爹即将归家,有些着急,换完衣裳,便匆匆忙忙地要出门。
闻擎却没允准,看着她用了些热腾腾早膳,才陪她去往虞府。
今日天寒,阴雨缠绵,出门前,闻擎给虞华绮披了件芙蓉鹭鸶湘绣斗篷,然后抱她上了皇帝乘舆。
乘舆内,虞华绮娇懒地趴在闻擎膝盖上,编他腰间玉佩穗子。她昨夜睡得晚,方才闹了许久,在温暖乘舆内,便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闻擎摸摸她乌黑长发,沉声道:“阿娇,你父亲带了周氏和虞歆回来。”
虞华绮困意霎时飞散,“周氏和虞歆?”
自知道虞父带回那两母女起,闻擎便派人去细查了蕉城虞家祖宅内发生事,此刻,他勉强知道个大概。
“我派人去查过,事情是这样……”
原来,虞父抵达蕉城当日,恰逢闻擎生辰,山中消息闭塞,虞父不知皇帝驾崩,皇城有变。
彼时周氏已病入膏肓,卧倒在床,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全。
虞父在祖宅待了两日,谁知就那两日间,周氏病好了不少,已然能用粥点和汤药了。
周氏身子调养得渐有起色,虞父开始问她那封信是什么意思,可她却总也不肯说,只是一味拖着。
虞父心系亡妻,被逼急了眼,追问不休。
周氏不肯说程雁琳临终遗言是什么,却能将程雁琳死前每日身体状况,说得一清二楚,甚至有些虞父都记不清细节,她也能说出来。
虞父越听越心焦,唯恐周氏因爱慕自己,于亡妻临死前,在亡妻面前胡言乱语过什么。
他见周氏东拉西扯,就是不肯说亡妻临终遗言,恨地掐住周氏脖子,怒声逼问。
周氏被掐地直咳嗽,虚弱身体不断颤抖,却欢喜得落出泪来,“好久,你,你好久,没有碰过,我。”
虞父嫌恶地松手,“你到底说不说!难不成你对雁雁遗言毫不知情,那封信是诓我?”
周氏捂住被掐得泛红脖子,艰难地呼吸着,眼底闪烁着欢喜又怨恨光芒,“我没骗你。当初照顾程雁琳大夫,一个姓赖,一个姓俞,是吧?”
虞父颔首,“是。”
周氏气力不支,死死抓住床沿,撑起半个身子,“当初,我买通俞大夫,求他让我扮做药童,进虞府见程雁琳。程雁琳病情,就是俞大夫告诉我。”
她说着,垂下眼眸,遮住眼底暗沉,“我进虞府后,将自己一腔深情告诉程雁琳。她哭得气息不匀,却依旧同我说,说她已时日无多,不希望余生你一人独过,请我替她好好照顾你。”
虞父闻言,恨怒至极,狠狠扇了周氏一巴掌,“你混账!”
当年雁雁病重,药石罔效,周氏还故意跑到雁雁面前,胡言乱语,让雁雁走得那般痛苦,满心想着自己日后会续弦,会忘了她。
雁雁当时得有多无望?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事?
虞父不肯相信,“你休要胡编乱造,雁雁性子倔强,连我多看旁人一眼,都要吃醋,如何会说要我续弦话!”
周氏闻言,眼底划过一丝恨意。
起初她并未存害人心,为了虞父,她甘愿委身做妾,若不是程雁琳善妒,连妾都不许虞父纳,她如何会痛下杀手?
“人将死,想法自然会有变化。当年程雁琳就是这样说,我可对天发誓,不曾篡改过一字半句!”周氏言之凿凿,险些连自己都蒙骗过去,她哀伤地看着虞父,“这是她死前遗愿,你应当遵照。”
虞父哪里愿意遵照这什么狗屁遗愿?他恨不能回到当年,在周氏对亡妻胡言乱语前,就掐死周氏。
光是想想亡妻彼时有多无望,他便痛不欲生,“你胡说!周舒雅,我警告你,你再敢瞎编,我杀了你!”
周氏见虞父对自己恨到这般地步,心凉不已,却还是道:“你若不信,可找当年那位俞大夫来,让我与他当面对证。”
虞父看着周氏,眼底尽是怒火和恨意,“周舒雅,你最好祈祷,俞大夫会否认你胡言乱语。若你当真见过雁雁,当真对她说过那些恶心人话,我就亲手掐死你!”
周氏闭上眼,脱力地蜷在床上,冰凉泪水顺着眼尾滑落。
她爱了一辈子,执着了一辈子,就只换来这么一句话。
“掐死我?若我真见过程雁琳,若我说果然是实话,那你置程雁琳遗愿于何地?她此生最后心愿,便是希望我能照顾好你,代替她,与你白头偕老。你这般行事,不怕她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吗?”
“你住嘴!周舒雅,你不配,你不配提雁雁,也不配代替她!”
虞父眼前一阵阵发黑,甩袖而去。
当日,先帝骤崩,闻擎继位消息传入蕉城祖宅。
虞父惊闻此变,担心虞家受影响,即刻启程,赶往皇城。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周氏,便决定先将人带回去,等找到俞大夫,令两人对证后,再行处置。
他心前所未有冷硬。
周氏最好祈祷,她说话,都是病重胡话,如此,他还能饶周氏一命。
若周氏说事真,若是真……虞父眼前都是亡妻死前幻影,他痛苦至极。
周氏离开祖宅时,虞歆也悄悄跟了出来。
虞父满心都是亡妻,又记挂着皇城中家人,对此不曾在意。
闻擎将自己知晓情况一一和虞华绮说了。
虞华绮听得微怔。
前世,父亲向来甚少到周氏惠宜苑去,两人毫无亲密之意,勉强算是相敬如宾。直到家中突变,周氏也没闹过这一出。
她蹙着眉,道:“周氏既这般说,那她心中定是有把握。很有可能,她事先已和俞大夫串通好。”
闻擎问道:“阿娇怎知是串通?”
虞华绮靠在闻擎肩头,“闻擎哥哥,你不知道,周氏对爹爹执念有多深。当年若确有此事,她定会想方设法,以我娘遗愿名义,逼爹爹同她日日在一起。这样好机会,她为何早不说,非要拖到今日?当年内情,必然有异。”
闻擎闻言,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如果事情真如他所猜测,那虞父当真是愚钝至极,连自己妻子都护不住。
但闻擎没有同虞华绮说。
那是他岳丈,虞华绮生父,他即便看不上虞父,也不好言明。
秋雨纷纷,天色阴沉,闻擎乘舆驾临虞府。
帝王仪仗威严肃穆,前后骑卫浩浩荡荡,潮湿雨地铺着猩红毡毯,太监们举着方圆六尺华盖黄罗伞,任天际风雨交加,亦侵袭不到其中闻擎和虞华绮半分。
他们出门晚,到虞府时,恰巧遇见刚到家虞父。
周氏病弱,被虞歆与一个婆子搀扶着,站得远远。
众人皆下跪,向闻擎行礼。
闻擎免了礼,请虞父近前说话。
虞华绮向父亲请了安,却没有理会名义上还是她嫡母周氏。
“爹爹一路舟车劳顿,衣裳都湿了,先回去换了衣裳,喝些姜汤吧。阿娇在祖母那等您。”
虞父浑身正湿着,御前失仪,确不妥,他见女儿一切安好,便向闻擎告退,先回了澹明轩。
雨幕逐渐细密,秋风亦愈发凉了起来。
虞华绮穿得已经挺严实,闻擎却仍不放心,命人取了暖炉来,让虞华绮揣着,才陪她往府内走。
隔着如帘雨幕,虞歆眼底妒意几乎是毫不遮掩了。
她多恨啊!
自己被关在深山祖宅,虞华绮却风光无限,即将做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自己在这里经风吹,受雨打,给皇帝下跪,虞华绮却万人簇拥,被护得密不透风。
皇帝在还是齐王时,便如雪山冰岩似,冷心冷面,从不瞧她们这些贵女一眼,如今却对虞华绮关怀备至。
虞歆自认亦是虞家嫡女,什么都不必虞华绮差,如何忍得了这样落差?
但她在冷清祖宅待了半年,心里记着教训,不敢再如以往那般任性,饶是再嫉妒,也只是按捺着,没有多行一步,多言一句,垂首扶着周氏,回惠宜苑安顿。
那厢,虞华绮抱着双耳暖炉,小声对闻擎道:“待会你别太照顾我,让祖母瞧见了,肯定又要觉得我骄纵太过。她担心我们呢。”
闻擎薄唇勾着浅浅笑意,“阿娇这样乖,半点也不骄纵。”
虞华绮见他说得真心实意,眼睛都不眨,不由也有几分相信,觉得自己乖巧万分。她眼角眉梢霎时染满笑意。
圣驾到访,虞老夫人由虞翰远夫妇搀扶着,出来亲迎。
闻擎上前,扶起虞老夫人,他同虞老夫人说着话,虞翰远跟在两人身后,闻擎随口问了虞翰远几件政事,虞翰远赶紧回答。
虞华绮落在后面,同嫂子钟仪一起走。
钟仪笑道:“阿娇,陛下可真疼你。”
虞华绮被钟仪调侃语气惹得心里羞涩,粉面含春,眸光凝水,没有回答。
钟仪见小姑娘脸皮薄,体贴地主动换了个话题,“我听说周氏回来,阿娇可见着了?”
虞家事,钟仪略知道一些。
周氏和虞歆陷害虞华绮,手段恶毒,钟仪瞧不上。何况虞华绮是虞翰远胞妹,而周氏和虞歆是继母继妹,亲疏有别,钟仪为人,是帮亲不帮理。因此,她对周氏并不称母亲。
虞华绮点点头,“见着了,虞歆也在。”
她们是小辈,议论长辈到底不妥,钟仪只问了这么一句,表明自己立场,便没有再多言,转头同虞华绮说起胭脂水粉。
一行人很快就进了存谨堂。
闻擎回头,亲手帮虞华绮解了斗篷,递给丫鬟。
在场众人从未见过此般情状,纷纷愣住,随即低下头,不敢细看。
闻擎做得理所当然,虞华绮也被照顾得心安理得。直到她察觉了祖母视线,才推推闻擎手臂,“刚才不是说好了,不许这么亲近么。”
话音未落,闻擎已经帮她脱好斗篷。
他对此不甚在意,“我做惯了。”
虞华绮知道闻擎做惯了,她自己也习惯了,可祖母和兄嫂不习惯呀。她小心翼翼地瞄向祖母。
虞老夫人看着孙女满脸心虚,和眼底藏也藏不住甜蜜,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待众人落座后,闻擎传了内侍,呈上温了一路羹汤。
这是御赐羹汤,虞老夫人和虞翰远夫妇自然要跪下谢恩。
闻擎免了他们礼,端起虞华绮那碗羹汤,手心贴在碗壁,试过温度,才递给虞华绮。
虞华绮羹汤与旁人不同些,且不论其中盛着名贵药材补品,单论盛汤珐琅龙云纹碗——那碗可是皇帝御用。
她正处月事期间,身子不适,闻擎便格外注意些,看着她喝汤药,一滴也不许她剩。
虞华绮喝到最后,越喝越慢。
闻擎眉心微敛,若不是因着现在身处虞府,虞华绮不肯,他定是要亲手喂。
他待虞华绮好,好得明明白白,十分张扬,毫无收敛意思,摆明了是做给虞老夫人看。
虞华绮喝完汤药,他接过空碗,给虞华绮擦了手心,擦完,甚至还同虞老夫人对视了一眼。
虞老夫人无奈,在心里叹口气。
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她老人家是管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