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天气越来越冷了。
靳言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围巾包住了半张脸,蹲在池塘边喂鱼。
他把自己裹得像头熊,撒鱼饲料的动作显得格外笨拙,池塘里的金鱼也懒洋洋的,游着游着便不动了。
靳言伸手把围巾拉下,说话时嘴边哈出一圈白气:“吃吧吃吧。”
金鱼慢悠悠地甩着尾巴游走了。
靳言正郁闷着,农舍的主人张婶从楼上下来,看到他大声喊:“小言,天气冷,别玩水啊。”
靳言穿得实在太多,有些艰难地扭过头道:“我没玩水我喂鱼呢。”
张婶走近了些道:“婶子要出去,你要带什么不?”
她那个不到两岁的小孙子站在她脚边,两只手抱着奶瓶吸个不停。
靳言走过去用鱼饲料逗他,笑嘻嘻地道:“婶子给我带花生酥糖呗。”他喜欢吃甜食,尤其是这种花生和砂糖做成的细长糖卷,咬一口满嘴都是甜香味,靳言一天就能吃掉一袋。
小孩果然放下奶瓶去抓他的手,靳言笑着往后躲。他试了几次都抓不到,急得去瞅他奶奶,瘪着嘴都快哭了。
张婶点头应知道了,又一把把小孙子抱起来,没好气道:“这么大的人还这么淘气,看你叔叔回来怎么收拾你。”
靳言一听李书意脸上的表情就垮了下来,目送着张婶离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们从疗养院出来后就到了这个市郊的小村庄,住进了张婶家的小院,这里离市区非常近,条件也挺不错。
只是他们在这边人生地不熟,建农庄的事办起来真是既费时间又费钱,好在后来李书意经易天介绍认识了一位设计师,两人一起合作才好了许多。但那设计师有妻有子且工作繁忙,大部分的事还是落在李书意身上。
靳言现在虽不用再坐轮椅,但还经不得累,又不能提重物不能快跑,也帮不了他李叔的忙。他每每想到他李叔成天忙得不见人影,他则像个米虫似的待在家,就有些心塞。
靳言把鱼饲料封起来,慢慢走回屋子,一边走一边想,如果他没有伤得这么重就好了,如果他还像过去那样健康就好了。
那他可以做很多很多事,重活累活都让他来干,他李叔可以多休息。
反正他年轻,经得起折腾。
想着想着,靳言觉得自己在白日做梦,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晚上李书意回来,靳言看他脸色发红,还咳个不停,问他是不是感冒了。
房间里烧有火炉,很是暖和。李书意脱下大衣,皱眉道:“可能有点。”说着翻出药箱,随便找了两颗感冒药就着凉水吞下,敷衍得完全不把自己当回事。
靳言不让他喝凉水,奈何这人动作太快拦都拦不住,急道:“李叔我们去医院吧,你肯定发烧了。”
“哪有这么严重,睡一觉就好了。”李书意觉得自己只是有点咳嗽,用不着小题大做。
他累了一天,感冒药又有安眠成分,勉强撑着洗完澡,一沾床就睡着了。
靳言睡之前去卧室看了他好几次,最后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去自己房间抱了被子过来睡在了李书意旁边。
他李叔一直都是这样,不管是受了伤,还是心里有什么痛苦难过,表面上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问他怎么样,答案永远是那几个字,没事,没问题,一会儿就好了,几天就好了。
别人是恨不得把再小的伤和痛苦鬼哭狼嚎得全世界都知道,他是恨不得把再大的伤和痛苦藏起来谁都不让见。
靳言以前还会被他骗过,经历过这么多以后,现在是再也不相信他所谓的“没事”了。
靳言睡觉轻,又因为刻意留了心,一直都没进入深度睡眠。所以等到半夜时,几乎是李书意一有异常他就翻身起来了。
靳言打开台灯,看李书意把自己使劲缩成一团,牙齿咬得咯咯响,额上全是冷汗,身体也不自然地打着寒颤。
“李叔!”靳言扑过去喊他。
李书意闭着眼没反应,嘴巴张张合合吐出一个“冷”字。
靳言拽着被子往他身上盖,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可李书意却像被暴露在冬夜中似的,还是哆哆嗦嗦喊冷。
靳言越发觉得不对,外套都不穿,翻下床用最快的速度奔出屋子,把张婶家的人都喊醒,翻出各种卡和证件,请她儿子开着面包车把他们送去市里的医院。
到医院后才知道李书意是急性肺炎,医生说他这种情况再发展下去会引发感染性休克,是要危及性命的。
靳言被吓得脸色都变了。医生问李书意的病史,他不敢隐瞒,把李书意以前受过枪伤,还有淋雨后那次严重高烧,包括时不时会犯头痛都说了。
医生听得皱眉,给李书意安排了一系列检查,想了想,又建议靳言给他做个脑部ct。
靳言点头应了,又让张婶的儿子先回去,自己守在医院一夜没睡。
到了第二天,那位设计师知道李书意生病的事,帮忙转了更好的病房。没过多久穆然打来电话,问靳言情况怎么样,需不需要他过来。
现在天气冷,又快过年了,靳言哪里敢麻烦他,连声拒绝了。又说有什么事会及时跟他联系,穆然才作罢。
李书意这次的病来势汹汹,人一直都没有醒。等那些检查结果出来,说他有脑膜瘤时,靳言懵了。为了避免误诊,后来又做了一次mri,还是得到了同样的结果。
靳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医院打听了一下,拿着诊断书去找了院内最有名的神经外科医生。
医生说从检查结果来看,李书意的脑膜瘤边界清楚,异型性小,是良性的。良性脑膜瘤虽然生长缓慢,但其呈膨胀性生长,如果不尽早进行手术切除,生长到一定阶段压迫脑组织,抑制呼吸中枢,突然死亡也不是不可能。还有极个别的,开始为良性,以后逐渐转为恶性。
变成恶性脑瘤,活一年都算是不错了。
总之这个病,越早治疗越好,拖到后期手术不仅不能全部切除,而且预后不良。
靳言白着脸听完,跟医生郑重道了谢,这才回了住院部。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只是在医院,时时刻刻都有人在离去,有人在承受着病痛,有人在难过悲伤,总是显得那样吵闹匆忙。
靳言站在小道口的路灯旁。
医生,护士,病人,家属,许多人跟他擦肩而过。他傻愣愣地站着,觉得自己像突然被屏蔽了似的,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想起还在金海市时,李书意晕倒被魏医生推去做检查,又想起李书意时时带在身上的药,想起他在疗养院说的那句,人活一世,总要什么都试过才对。
突然就明白过来了,他李叔早就知道自己生病了,只是不愿意治而已。
他只是不愿意活下去了。
这个想法出现在脑海中时,靳言一瞬间腿软得站不住,只能紧紧抓着灯柱,慢慢蹲了下来。
他以前说他把李书意当成父亲,不是在开玩笑的。
他不知道什么是父爱。小时候他爸能一脚把他从屋子中间踹到角落,心情不好就打他,把他打得流鼻血都不停手,后来甚至还想砍死他。
少爷虽然对他好,可是少爷也只是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孩,长辈的关心和爱护,他只从李书意身上得到过。
如果李书意死了……
靳言想到这种可能,再也抑制不住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哭得太厉害,胸口疼得喘不上气,又喝进了冷风,蹲在地上剧烈咳嗽,心脏都快被咳出来。
李书意之后几天断断续续醒过几次,每次时间都不是很长。有一次做梦说起了胡话,靳言轻轻拍着他的胸口,却听他突然低声喊了两个字。
“白敬。”
靳言怔住,眼眶慢慢红了。
等李书意的病情真正稳定下来,第一次完全清醒,看到满脸担忧,眼睛红肿得跟被人打了似的靳言时,就忍不住有些想笑。
怎么每次他生病睁眼都是这么个画面,他都看腻了。可是想想如果没有靳言,大概他就是死在某个地方,也不会有人发现吧。
李书意知道这小孩肯定被吓得不轻,下意识安抚道:“我没事。”
话音才落,对方却炸了毛似的跳起来吼:“你不要再说你没事了!总是说没事没事!那什么才叫有事!”
李书意还是第一次被靳言吼,呆呆地看着他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靳言说着又忍不住哭:“李叔你既然生病了,为什么要瞒着我呢?如果有一天你在我面前倒下了,再也醒不过来了,你想过我会怎么样吗?”
李书意沉默,这才明白靳言已经知道他生病的事了。他想坐起来,身上又没力气。
靳言察觉到他的意图,吸着鼻子过去扶他。
“抱歉,让你担心了。”李书意叹气,“靳言,对于一些人来说,活着并不一定是好事,死也不一定是坏事。”他停顿一下,轻声问,“你懂吗?”
靳言哭着使劲摇头。
他不懂,一点都不懂,他只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可他也知道李书意有多固执,从来没有人可以改变他的决定。
靳言第一次这么伤心和绝望。
这次以后两个人都没再提起这个话题,靳言的话越来越少,脸上也没了往常的笑容。
李书意把他的变化看在眼里,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天一早李书意的手机就响了。
他还在睡,靳言看屏幕上显示的“易天”,赶忙拿着手机走出了病房。
易天知道李书意还病着,听到靳言的声音也不意外,只告诉他白敬已经查到他们的位置了。他帮忙拦了这几个月的时间,现在也拦不住了,唯一的办法是他们马上转移,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靳言沉默了下才道:“易先生,我们不走了。”
“你不用跟李书意商量商量?”
“不用了,这段时间劳您费心了。”
挂了电话,靳言在走廊上慢慢坐了下来。
他不是个聪明的人,所以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是他们跟易天非亲非故,实在不该再麻烦对方。除此之外,他李叔在睡梦中的那声白敬让他确定,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让他李叔活下去的话。
只能是这个人了。
万一,万一他判断错误害了他李叔,他会用自己的命赔。
下午等李书意吃完药休息了,靳言就出了病房。
哪想他刚刚走到楼外,就有两个人过来拦着他道:“抱歉靳先生,你现在暂时不能离开医院。”
靳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们是……白家的人?”
那两人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靳言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没想到他和他李叔已经被监控起来了。他也知道这些人不会多回答什么,就不再问,固执地站在楼下等。
天气实在太冷了,他穿得不少,还是被冻得鼻头通红。那两个人劝不动他,又不敢硬拉他进去,只能把他往角落里赶尽量帮他挡着风。
没有等太久,远处开来一辆黑色的轿车,靳言看两人的反应就知道人到了。他把他们扒开往前走,那车还没完全停稳,车门就被推开下来了一个人。
靳言见到对方,脸霎时白了,转身就往里跑。
“靳言!”那人大声喊他。
靳言脑子里乱成一片,怎么都想不通,白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本来就不能跑,慌乱间路都没看,没跑几步就被绊倒在地上。
白昊很快追上来扶起他,急声道:“你跑什么!摔到哪里没有?快给我看看!”
靳言使劲勾着头,躲着不让白昊看他的脸。白昊抬他下巴,他就用手挡,慌张地喊:“我不是靳言!我不是靳言!靳言已经死了!”
他们这边乱成一团,另一边,白敬和左铭远也下车进了医院。
白敬身量高,穿着一件黑色大衣,腰板笔直,面容冷肃,带着一股沉重的压迫感。一进来,几乎所有人都在偷偷打量他。
“几楼。”白敬问。
守在医院的那两人赶忙答了楼层和房间号。
白敬听楼层不高,电梯都等不及,抬腿就往楼上走。左铭远抓紧时间跟那两人交代了几句,马上跟了上去。
到了李书意病房门口,白敬突然停下脚步,久久未动。
左铭远也不催他,默默退开了一些,打算在门外等。
半晌,白敬终于推开门,慢慢走了进去。
房间里很安静,他走至床前,才看到床上的人微微侧头睡着。
那双清冷的眼睛合上了,睫毛垂下淡淡的阴影,眉间带着几缕倦意,看起来脆弱又可怜。
白敬心口处撕裂般的疼,伸手抚了抚对方苍白瘦削的脸颊,不知怎么的就想起这人少年时期,谁都不放在眼里,孤傲到极致的表情。
可是谁把他变成了这样呢?谁透支了他的生命,让那个少年变成了这副连呼吸都无力的样子。
白敬俯下身,闭上眼轻轻抵住他的额头,哽咽道:“李书意……”
我的李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