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屋自己办。”
这话自宋于秋的口中说出,颇有石破天惊的意义。
宋建党与妻子双双沉默,唯独宋菇不以为然,刻薄的咕哝一句:“当谁稀罕带你们一块儿?”
林雪春利落剜她一眼,大伙儿只当听不见也看不见,全在留意宋建党的脸色。
他嘬着烟枪沉沉吸一口,再沉沉吐出一片缥缈的烟雾。
“想好了?”
“想好了。”
小老头是那种威严刻板的大男人,不小心指着白袜说成黑色,就要所有人陪着他指白为黑。这回被宋于秋当众拒绝,面子十分下不去,必定要大闹一场的。
这下捅了马蜂窝了吧?
宋菇暗自得意,摩拳擦掌等着凑热闹。
没想到宋建党默了好一会儿,只吐出一句话:“既然你有主意,分开就分开吧。”
宋于秋含糊‘嗯’了一声,沉默扒饭,看得宋菇目瞪口呆。
就这样好说话的放过去了?
疯了吧?
她狠狠地咬一下牙,越来越闹不明白她爸在想什么。
真是被活活气饱了。
撂下一句‘不吃了’,宋菇丢下碗筷大步离开。
“下午还干活,你再吃点啊?”
丈夫纯属好心的话语,简直化为钉子在身上扎呀扎的,扎得她五脏六腑疼得慌。
死傻子不早点说!
林雪春还在瞧着,她就是饿死也没脸退回去吃饭啊!!
想到下午漫长而艰辛的劳作,宋菇三两步冲上楼,决定赖在床上装睡。
“这丫头……”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
桌上少一个宋菇,相当于少一只聒噪又晦气的黑乌鸦,大伙儿相安无事地吃完一顿饭。
林雪春在外蛮横,对婆婆还是体恤的,带着一双儿女自发帮忙收拾碗筷。
不过素来五指不沾阳春、比宋菇更讲究更高傲百倍的宋婷婷,竟也帮忙擦桌子。这就有点反常。
“于秋。”宋建党站了起来,“咱们前头说几句。”
果然没那么爽快。
林雪春偷偷使一个眼色,怕丈夫被公公几句话冲昏头脑,昨晚商量好的事又成一场空。
宋于秋也回看,缓缓垂眼皮又抬起,意思是他心里有数。
顶好是有数。
林雪春飞快转开眼神。
宋建党走过桌边,不知怎的,宋婷婷忽然软绵绵地倒下去,手里还拿着抹布。
“婷婷?”
“没事吧婷婷?”
宋爸火急火燎地扶她。
“没事,就是头有点晕。”
她紧紧皱着眉头,好像还要起来,把桌子擦完。
“说不定是中暑了。”她爸急得团团转:“走,爸带你去楼上歇着,躺一会儿能好。”
宋婷婷不走,执拗说自己没事,还说田里杂草没除完,下午还要接着干。
父女俩拉拉扯扯,宋建党看不下去了。
“带她上楼去。”
“先睡一觉,醒来还难受,今天就不用下田了。”
说完便朝着前堂走去。
宋敬冬把鸡骨头饭米粒倒在门边的塑料桶里,另一只捏着阿汀的脸,意味深长地说:“记住她的招数。”
阿汀回头,看见宋婷婷被她爸搀着,像古代的小太后一样慢悠悠地走,脚步放得又轻又软。
隐约领会到一丝的奥妙,她郑重其事地点一下头。
没想到宋敬冬忽然又笑眯眯道:“你长得丑丑的,但看着傻,这个招数给你肯定更好使。下次闯祸就这样来,保证爸妈不忍心罚。”
“哥哥。”
阿汀看着他,眼睛湿漉漉的,乖乖的。
“嗯?”
“骗人。”
“嗯??”
望着阿汀迅速跑开小身板,宋敬冬丈二摸不着头脑。
这年头小孩怎么回事??
随口瞎说信得厉害,真心实意传授秘诀,她反而不信了?
委屈。
宋家平房分前后厅堂,后头热闹,前头气氛凝固。
宋建党坐在高脚椅上,眯缝着褶皱满满的眼皮,浑浊苍老的眼珠,只放出两小条。
“有三十年了吧?”
他开口得突兀,话也突兀,宋于秋微微楞了一下。
“三十年来,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应该有数。”
宋建党不看他,看着外头铺晒一地的稻谷,缓缓道:“当年我供你上小学上初中,要不是你自己辍学,高中也会让你读下去。”
“二十五年前你去北通,我没说什么。十五年前你回来,儿子没了一个,媳妇大着肚子,身上没钱还背了人命债。我也没说什么,只是想着法子把他们挡在村外,盖了这栋平房,把小屋留给你们一家住。”
“桩桩件件的,我不敢说对你有多好,但绝对不比别人差。不管你心里有没有怨,我是对得住良心的。”
“毕竟我不是你亲爹,不欠你的。”
宋于秋双手抹一把脸,不说话。
二十五年前的他意气奋发,无论上三流下三流的朋友,反正多如过江之鲫。住在光鲜亮丽的北通城里,出门喊一声,四面八方尽是兄弟姐妹。
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弯下脊背,双手交握。
如今最在意的是,万一继父用人情要挟他。他该如何把自己为这个家做过的事也拿出来,与这位心思缜密的老人相对抗。
但又在意料之外的,宋建党没有那样做。
“摆酒的事,你自个儿看着办,钱不够找你妈拿点。”
“我只想你记住这份恩情。”
他双手撑着把手,走了下来,留给他最后一句话:“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别太为难大屋和我的儿女。”
“阿汀阿汀!”
阿汀正在洗手,听到叫声探头一看,原来是王君。
“君儿。”
八十年代的称呼,阿汀也好冬子也好,翘起舌头带出一个儿字音,好像都有着别一番的亲近。
阿汀清亮的眼眸弯起来,瞧她灰头土脸的,不由得讶异:“你又去打架啦?”
王君的生活很简单:吃饭睡觉看武侠,打架斗嘴揍大龙。
即使让出老大宝座,她依旧为着帮派地盘而四处奔波。
昨晚拿试卷包石头,给大龙下‘决战书’。不巧被她妈抓个现行,被打得哇哇大叫,求饶声滔滔不绝。
阿汀自然而然地以为,她满脸的灰是拜大龙所赐。
不过王君立刻否认:“我还没打。”
“那你的脸……”
“先走再说!”王君喘完两口气,一把拉住手腕。
她的力道很大,带得阿汀连走带跑,稀里糊涂往河头跑。
“你什么时候把陆小子给放了?我咋不知道?”
王君边跑边说:“我和大龙还没开打呢,他突然冒出来。”
阿汀心一紧,“陆珣和大龙打架?”
“打得你死我活屁滚尿流了,那小子真狠,打得大龙哭爹喊娘的,嘴巴里全是血。”
“不过大龙活该,谁让他老去招他,上回还趁他被链子拴着,拿一堆石头砸他。”
“他没事吧?”
阿汀关心的他,当然是陆珣。
“我走的时候不算有事,但大龙他爸回家拿耙子去了,现在有没有事就不一定了。大龙他爸在山上圈过两排果树,非说是他们家以前种下的,不许别人碰。”
“那地儿好像很偏,只有陆小子知道,还常常摘果子吃。所以大龙一家都说他是贼,早晚要好好教训他。”
形势大不妙。
阿汀拿出浑身的劲儿,觉着前生今世第一回跑得这样快。不理会怦怦直跳的心脏,不在意发酸的双腿。
夏风吹拂过面庞,在一片空旷的田野里被她跑出呼呼声音来。劣质的皮绳忽然绷断,一头长长的头发随之散开。
她跑得发梢里是风,衣服里是风,滚烫滚烫的风。
像飞起来一样,跑着去见他。
仅仅隔着半个晚上又半个白天而已,原来还能见到他。
“陆珣……”
阿汀跑得气喘吁吁,远远瞧见陆珣一脚踢向大龙的肚子,然后懒洋洋地蹲下来。抓住一动不动、蜷缩在小道边的大龙的耳朵,充满恶意地往外扯。
“爸!”
全村最壮实的小孩嚎啕大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大喊:“爸,我要被小怪物弄死了!!”
又怒吼:“小杂种,等我爸来了打死你!”
别的孩子目瞪口呆,不敢说话。
阿汀看见陆珣背后接近的中年男人,立即叫他。
“陆珣!”
风把阿汀的声音带过去,陆珣抬起了头。
看向她。
两道目光在空中撞了五秒,恍若安静的永恒。
他真的又受伤了。
左眼下割出一道小口,丝丝的血流得像一个诡异的符号。下沉的唇角也凝着血,一双猫眼在精神奕奕,在仇敌面前漂亮而轻蔑。
他看着她,手下动作顿很久。
“小心……”
阿汀叫道。
她想要他躲开,还要他跑,不如跑到天涯海角去。
但她还没开口,他已然动作矫健地转身就跑,一溜烟越过反应不及的大龙爸。
跑得这样急这样快,一下头也不肯回。
好像根本不想见到她。
“喵?”
猫回头望她一眼,又望一眼,终究迈着小短腿追上去。
阿汀垂下眼眸,心里有一阵没名堂的难过。
王君慢了五分钟抵达战场,前头的恶斗已经收场。
大龙爸突然冲出来,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大骂一通。俩帮派的小毛头们,被他威武雄壮的体型吓得四处逃窜,纷纷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毛没长起的小瘪三,我呸!”
大龙爸吐一口唾沫,扛起哭嚎的大龙,大步带风走了。
王君瞧见缩成一团的阿汀,发现陆珣不知所踪。
她在阿汀左边蹲下来,没心没肺地问:“陆小子没被大龙爸抓住吧?”
阿汀摇摇头。
“他回山上了?”
还是摇头。
这小傻子又变成小哑巴了?
光低头垂睫的不说话,白花花的手臂抱着膝盖,一根手指头在旧布鞋上画圈圈。
王君不经意一瞧,哎呀,眉尾落得低低的,唇畔抿得紧紧的。一张单薄细致的小脸,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忽然失了颜色。
面前的阿汀好像被热焉巴的小草,也像被丢弃的猫狗小崽子,怎么瞧怎么委屈。
“你怎么了?”
“刚才被他们欺负了?”
“热?”
“口渴?”
“脑袋疼?”
阿汀一一地摇头。
王君绞尽脑汁,实在闹不明白少女心事,只好耐心陪着她。捡一颗石子,在路边画一只大王八,再画一只头破血流的小王八,在背壳上赐名为:大龙。
直到画完第二排第三只王八,阿汀右边多了一大团。
她在干什么?
宋敬冬歪头,用眼睛问着王君。
我不知道哇!
王君满脸无辜。
于是宋敬冬也捏起一块小石子,在干燥泥地里画出一只威风凛凛的猫。
它双目炯炯,两只耳朵机警立着,神态倨傲。要是在额头上添一个‘王’字,没人会怀疑这是一只小老虎。
他在旁边写下两字:陆珣。
“他走了。”
这一招成功吸引阿汀的注意力,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轻轻又说:“他不理我。”
啊。
原来如此。
宋敬冬想了想,问起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
“君儿,你家有耗子么?”
王君挠挠耳朵,“我妈老说米袋子被耗子咬破,不过我没见着过。怎么了冬子哥,你们家出耗子了?”
“家里没有,家门口有很多。”
“一大清早门槛边齐齐整整,摆了五只死耗子,个头有这么大。”他把手掌摊至最大,视线不着痕迹地停在阿汀身上。
痴迷于民间怪故事的王君,立即来一声‘哇塞’!
“老人说死耗子摆在门口不吉利,我就趁着没人看见,把它们丢到河里。那时候天还没完全亮,我回家,打算睡一会儿再起床烤红薯。”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醒来,门口又有耗子。”
王君紧张又期待地瞪大眼睛,阿汀也悄悄支起耳朵。
“这回是三只热乎乎的死耗子。”
“丢了吗?”
“丢了。大人嫌晦气,喂给外头的野猫。”
宋敬冬是个讲故事的好手,嗓音低而温和,带点儿循循善诱的味道。这日头正中的炎炎夏日,愣是被他说成冷风嗖嗖的诡异夜晚。
胳膊上浮起一层绒毛,阿汀不自觉抚着。
“奇怪的是……”
“我一直坐在楼下看书,没瞧见有人来。但我妈回来,又瞧见门槛边一只半死不活的耗子。”
一而再再而三的耗子,难怪把妈妈气成那样,一口气不带喘地怒吼二十分钟。
“到底怎么回事啊?”
王君问出她也好奇的问题。
阿汀稍稍侧眸,猝不及防与宋敬冬对视,在他眼中瞧见淡如雾的笑意。
“你们有没有听过……猫的报恩?”
猫的报恩。
也许因为这个故事,阿汀夜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的猫四肢灵巧,翻山越海来去自如。
它不分昼夜和四季地跑着,自由而畅快,在她身旁停顿片刻,又迅速地跑开,像海里抓不住的鱼。
陆珣。
她叫他,他停住脚步。
浓黑的一团东西变幻着,一下是人一下是猫,一下是别的动物形状。
原先想要抚摸他的人群也变了,发出高亢的尖叫,拼命的踩他打他。但很难碰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像一道影子,刹那间飘出去很远。
阿汀。
陌生而乖戾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响起。
别留我。
他说:我不要你做朋友,更不被任何人驯服。
说完便绝不留恋地甩下一切。
说没良心也好,冷漠也罢,他奔向远方。
阿汀鼓着脸呼出一口气儿。
第二天早上,家门口又收到大礼。
这回是一片宽大的荷叶,装着一汪冰凉的溪水,浸泡三个饱满粉嫩的桃。
“昨天耗子今天毛桃,究竟哪个在背地里捣鬼?”
林雪春眉头拧巴,掂着桃子在阳光下仔细照着:“平白无故的送东西,肯定没好心思。这玩意儿有毛病,你们可别贪嘴。”
宋敬冬摇头:“没毛病,就是桃。”
“那你说说谁弄来的?”
“哪弄来的?”
“我怎么不知道,咱们村里还有这样水灵的桃?”
林雪春戒心十足。
宋敬冬无奈摇头,旋即对阿汀神秘地眨一下眼睛。
猫的报恩。
阿汀拿起桃子咬了一口,是甜的。
猫的报恩一直持续着,期间阿汀撞见过陆珣一次。
没有走近也没能说上话。
不过是无意间发现,隔壁二楼有双暗中观察的眼睛。当时阿汀弯下腰去捡果子,眼神相触不到一秒便划了过去。
他在盯着她。
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点,定睛再望回去,只有影子一闪而过,快如错觉。
仅此而已了。
小半个月里,没有任何人再遇见过陆珣,更没提及过。他好像从未出现过的生物,或是不可言说的禁忌,消失得无声无息,不留一丝痕迹。
这段时间阿汀家里很忙。
林雪春在家不闲着,麻溜打出四件毛衣,留着全家一人一件。再拆掉旧衣服,布头拿去河头染一染,剪剪裁裁又是新衣裳。
顺手就把兄妹俩的秋衣做完了。
阿汀学来零星的门道,埋头编织出一块别致的花样来,得到全家人的夸奖。
花布铺在八仙桌上,又把‘猫’送来的花叶放进牛奶瓶里,摆在桌子中央。大伙儿瞧着顺眼,便没管她,任由阿汀摆弄着小玩意儿,渐渐把小屋子装点出许多花样。
父子俩则是白天在工厂做活。
宋敬冬晚上回来学做菜,宋于秋照常日夜两班。不过林雪春时不时去送盒饭,他很少再饿着肚子干活。
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不知觉在指缝间滑走。
终于到了摆酒那天。
大清早拉开门,四只被拴住的野兔在眼里跳来跳去。
林雪春见怪不怪,一把抓起兔耳朵打量品相,一边说:“又是麻雀又是野兔,不如拉头野猪来。”
宋敬冬支着下巴笑:“别说野猪了,谁在后山上见过野兔?好像知道咱们家要摆酒,特意抓来这两只,估计花了不少心思。”
“倒也是。”
林雪春反正想不明白,自家什么时候救过如此知恩图报还有本事的猫。索性不想了,回头催促道:“阿汀,快把这两只兔子给弄进去,一会儿要来人了。”
自己说着往外头走。
六月二十六,老黄历里诸事皆宜的大好日子,家门前点燃鞭炮,噼里啪啦的热闹非凡。
整整十二张桌椅,三轮车来回二十趟,好不容易运过来,把院子撑得满满当当。
屋里堆着鸡鸭鱼肉,还有一堆堆借来的碗筷。
屋后架设一口大锅,真有半个阿汀大。
早早六点开始忙,七点便有亲朋好友带礼来访。到十点,十张桌子坐得七七八八,孩子们在外头疯跑,捡着旧纽扣破树枝打打闹闹。
“雪春,这什么玩意儿?”
河头的卖菜婶支着腿,指向色彩艳艳的醋溜大白菜。
酒席开始前,桌上大多摆着地瓜条、油炸撒糖的花生米,还有井水冰镇过的瓜果切成小瓣,供大伙儿过嘴瘾。
正宗的凉拌菜,顶多一道皮蛋豆腐拌酱油。这黄瓜白菜裙带菜之类的,实在闻所未闻。
“能有什么玩意儿?不就是地里出来的玩意儿?”
林雪春开口便是数落:“大伙儿瞧瞧,这人连白菜都认不得,还敢在河头摆摊卖菜?”
卖菜婶呸了一口,“我问东处你偏答西,谁不认得白菜了?我是没见过这么弄的,别把我吃出毛病了。”
“就你金贵,不吃拉倒。”
林雪春一屁股坐下来,给她指点所有菜名,而后自个儿夹着吃,口中咬得咔擦咔擦脆。
她一副有滋有味的模样,看得身旁妇女忍不住,也夹一块丢进嘴里。
真别说。
黄瓜爽爽脆脆,酸辣可口,是没尝过的好滋味。
三两下吞进肚子里头,她连话都顾不上说,筷子又伸向别的菜。
“别光顾着吃啊。”
“就是,好不好吃也不说一声?”
猴急的模样惹得众人打趣。
妇女边吃边点头:“好吃好吃。”
“瞧你那点出息,八辈子没填饱肚子似的。”
“我来试试。”
其余人半信半疑地尝个鲜,立即眼睛一亮。
“这滋味……我怎么没想到这样弄?”
“凉菜吃着就是舒坦!”
“厉害啊雪春,哪来的厨子?”
“叫什么名儿?下回我也找他,这花样怪新鲜的。”
“做你的白日梦。之前我听别人说,县城厨子架子高,光是路钱辛苦钱,就比河头厨子贵得多。”
卖菜婶子脸色微变,拉着林雪春,有点儿恨铁不成钢:“你别是为了和婆家比排场,把钱全挥出来充阔气了吧?悠着点来,家里还两个孩子呢!”
“我又不是傻子,谁费那钱去请县城厨子啊。再说县城厨子来,做的菜还不一定比我这好呢。”
大伙儿连忙追问大厨是谁,林雪春有意卖一下关子。
正在这时,外头有一人急急忙忙地跑进来。
是河头的豆腐婆。
林雪春招呼她坐下:“豆腐婆你跑什么?赶着投胎?”
豆腐婆上气不接下气,趴在桌上又是喘气又是笑,弄得他们一头雾水,几乎以为她中邪了。
“我给你们说。”
豆腐婆总算顺过气来,哈哈大笑:“雪春她婆家花大价钱请来的厨子,都走到村门口了,又给截回县城去了!”
“现在宋家大屋那十五桌人,全坐在那儿干瞪眼呢!”
“县城厨子半路退钱,宋菇已经气疯了!”
豆腐婆连说带唱腔的一句话,顿时激起千层浪。
“跑了?谁跑了?”
“这厨子好好的,钱收了人也到家门口了,为啥要跑?”
“豆腐婆你别是弄错了吧?”
“半路消息最容易出岔子。”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真相信豆腐婆的并不多。
只因为宋老爷子实在本事不小。
当年宋老太太连嫁两任,前疯后傻,曾有过‘克夫’的坏名头。这宋建党身为一个村外人,生得也算相貌堂堂,竟然愿意娶一个姿色平平的克夫女?
还愿意帮她养儿子?
于是不少人明里暗里盯着,想瞧宋建党能活多久,命有多硬。
谁知他不但命硬,还心思缜密。总是春天想冬天,今年想来年的,目光远得厉害,做事也十具有章法,就这样生生将宋家发扬光大。
要不是他关门只管自家事,老村长还想过让他做新村长来着。
村民们都觉着有这位大家长坐镇,宋家很难栽跟头。
豆腐婆却是平白无故遭怀疑,满脸的不服气。
“我骗你们做什么?有这功夫还不如帮雪春家端两个盘子!”
她原地站起来,振臂一呼:“大伙儿过来,全过来,有热闹笑话听不听?!”
农村乡间爱死了热闹,一下子挪着板凳全围过来了。
“咱打头说起。”
豆腐婆有模有样地清嗓子,高抬左脚踩在板凳上,开说。
“宋家俩小姑娘,这回分数你们晓得吧?”
“这有谁不晓得?”
“宋菇四处说阿汀偷看人家试卷,要找老师校长问个清楚,这你们也晓得吧?”
“有这回事?”
“真告到学校去了?”
竟有好多人没收到消息,连忙去看林雪春脸色如何。
只见她平翘着一条腿,左手抓一把地瓜条,半点不慌乱的模样。
“没告学校,告副县长那儿去了。”
豆腐婆一拍桌,又把他们的心思拉回来:“接着就有意思了。”
“这副县长先找的校长,再找的监考老师,发现里头有文章。”
“原来有一天下午,管阿汀考场的两个老师里,班主任正好占一个。”
“然后咱们自家办的初中吧,语文数学还成,就是英语老比不过县城孩子。今年这门顶难,偏偏阿汀分数高得厉害,一百分的试卷她拿八十分,整个县没有更高的。”
“副县长一看就说了,肯定是班主任帮忙作的弊。”
卖菜婶子神色复杂,“老师认了么?”
“不认啊。”
豆腐婆脸色写着‘白日梦’三个字,连连挥手:“这班主任一口咬定自己是有什么‘师德’的,反正就是清白的。他说阿汀这分数想抄也抄不出来,有本事你作文也抄?”
“两人在校长面前大吵一架,这谁知道,班主任也是有来头的人。”
“他十年前被打到乡下,前两个月祖上太爷平反,家里头突然又起来了。你一个乡下县长,在小老百姓面前还能摆摆谱,真正遇上大地方大人物,算个什么玩意儿?”
豆腐婆啧啧两声。
不免有人问:“你说这么多,还没厨子的事?”
“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谁让你啰啰嗦嗦的。”
“副县长找班主任赔不是,请他去望海楼吃饭,结果干等一晚上,人家说不爱吃望海楼的菜。接着副县长朝饭馆小老板发火,小老板朝厨子发火。”
“饭馆厨子本来不能接私活,这回接了宋家大屋的活。小老板藏了心眼,问过副县长的意思,急急火火赶在进村前,把人拦下了。”
豆腐婆丢一个白眼:“这下不啰嗦了吧?”
这也太利落了!
那人目瞪口呆:“那……宋菇就把厨子放走了?”
“宋菇哪能给你笑话看!”
豆腐婆捂着肚子又哈哈大笑起来:“是宋菇她男人,说也说不过,拉也不敢拉,眼巴巴看着厨子跑了。一大老爷们闹得不敢回家,傻杵在村子口老半天。”
“宋菇在家等不着厨子,扯着男人哭爹喊娘,夫妻俩差点给打起来。”
想想场面还真有意思,大伙儿不禁乐坏。
“这回老宋家可太丢脸了。”
“这十五桌人拿什么招待?”
“西北风招待咯。”
纷纷打趣,倒是林雪春又咬着花生米,顺口道:“也不是多大事儿,我婆婆手艺过得去,先烧两个菜顶着。让家里男人去河头再请一个厨子来,赶得上。”
好歹是一家子,她不待见宋菇,村里也没多少人待见宋菇,闹一闹不妨事。公公婆婆和老宋家的颜面,做儿媳妇的还是不能随意说道。
尤其在外头。
“这你就不晓得了。”
豆腐婆说:“城里厨子讲究,只做‘县城富贵鸡’和‘县城大鲤鱼’,咱们河头货不配上他的砧板。人家来时候拉两大车玩意儿,满满的,走时候也是两大车的拉走。大屋里要啥没啥,老太太再厉害难道能凭空做出花来?”
突然想着什么,豆腐婆把林雪春拉到一边说话:“我给你说,大屋那儿正拿红鸡蛋和年糕条哄人,宋菇那黑心肝的,想清掉十桌,带剩下五桌来占你的地儿呢。”
“这娘们还敢打这主意?”
林雪春冷笑:“我公婆也想?”
“老太太不大肯,老爷子没发话。”豆腐婆往远处一瞟,连忙拿胳膊肘捣捣她:“来了来了,谅他们不敢明着赶人,你先进屋躲躲。”
宋菇好对付,公婆不好顶撞。
林雪春心里算计一番,立马往屋里走。
“我帮你拖着!”
卖菜婶义气十足,不忘道:“你还没说你家这厨子哪儿请来的!”
“谁也没请!”
林雪春喊道:“名牌大学生给你做菜,够你们洋气不?!”
外头大吵大嚷,屋里母女俩安心择菜洗菜。
直到宋菇嗓子吼到劈,林雪春估摸着火候差不多,走到门边装模作样地骂道:“谁家带来的死鸭子,嘎嘎嘎叫得我心烦!”
“林雪春你可算出来了!”
宋菇左推右挤,披头散发推她一把,关门转头便甩来一句:“快腾出五张桌子给我!”
“还敢跟老娘动手?”
林雪春反手把她推到墙上去,一根手指头狠狠戳着:“睁大狗眼瞧瞧你在谁屋里?还有没有爹妈护着?你继续牛!看老娘敢不敢拔光你一口烂牙!”
慌忙捂住牙。
仍理直气壮道:“爸请来的厨子半路肚子疼走了,让你腾五张桌子来。”
“没有桌子。”
阿汀从灶台探出脑袋,小脸沾着灰,一本正经地摇头:“全部坐满了,一张没有多。”
当妈的差点笑出声来。
“大人说话丫头片子插什么嘴?”
宋菇恨得牙痒痒,觉着这贱丫头简直是披着兔子皮的恶狐狸,趁机就伸爪子。
“你也少忽悠我。”宋菇看向林雪春:“外头空着两桌,我有眼睛全瞧见了!”
“那是我们小孩坐的。”阿汀又探头。
“你给我闭嘴!”
“宋菇你给我闭嘴!我女儿轮不到你教训!!”
“满了就是满了,当初说好的分开办,这桌就是空着放鸡鸭我也不让给你,管你大屋死活!”
林雪春猛然拔高嗓门,震得宋菇耳朵生疼。
恨不得一手撕了这女人的面皮。
但今日大屋实在得罪太多亲友,剩下这四五十号人物是万万开罪不起的。宝贝女儿也觉着丢人,躲在房里不肯出来,书包扔得哐哐想。
思及暴怒的老爷子和直叹气的老太太,宋菇生终于冷静下来,按女儿教她的说。
“咱们到底是一家人,大屋丢人于你有什么好处?”
“我知道你了不得,在北通住过十年的人当然瞧不上这破村子,但你回得去么?”
“只要你一日回不去,你,你这男人和儿女头上永永远远顶着宋家的姓。”
“生是宋家的人,死是宋家的鬼,咱们两家绑在一块的!”
这番话合情合理,林雪春的确也念着这一层。
但不妨碍她拿捏住这个机会,好好为难宋菇一番。
“这点屁话想唬人?”
“冬子是妥妥的大学生,过两年保准拿金饭碗过日子。阿汀实打实的五百分,县城高中读三年,还能没有大学上?”
“我林雪春这辈子走不走得出去,不妨事。但我这双儿女将来就要上城里的户口,要买城里的房,八竿子打不着的日暮村宋家,伤不着他们,你说我怕不怕?”
她盘着胳膊道:“只要我儿女好好的,天塌下来我也不怕!”
进死胡同了。
林雪春这刀枪不入的老泼妇,除了孩子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宋菇狠一咬牙,下唇皮开血流。
“你到底要怎样,肯给我五桌?”
“下跪求我?”
见她脸色刹那转白,几乎要晕过去的模样。林雪春冷笑:“把你给吓得。”
“给我低头认个错,以后少找我家麻烦,这事算过去了。”
要不是她次次招她,她才不想搭理她。
当务之急是过好眼前三年,把阿汀平平安安送去读大学。接下来怎么闹都成,唯独这三年,再敢来犯一回,林雪春发誓,死也要把这家给分了。
宋菇在她的注视下,一点点低下高傲的头颅。
“嫂子,我给你赔不是。”
宋家的娇娇女,自诩胜过死对头千万重,如今竟也要低声下气说话了。
她心头翻腾着屈辱,林雪春不算大奸大恶,也没多少痛快。
“行了。”
挥挥手让她走。
阿汀第三次探出头来,瞧见宋菇的背影,觉着她有点儿可怜。
但这就是外公口中的因果轮回吧。
对做过坏事的人太体谅,那就对受委屈的好人太不公道了。
阿汀举着小铲子,忙跑到妈妈身边问:“我们和大屋还是算合着办吗?”
“算吧。”
形势令人出尔反尔,林雪春摸摸阿汀的脑袋,想哄她,搜肠刮肚找不出好听话。
去他娘的。
咋光会骂人了?
以为女儿要吵闹,万万没想到她仰头看她,眼睛亮亮地问:“那大屋给钱吗?”
“小财迷,眼睛钻钱缝里头了!”
林雪春笑骂:“该给的少不了,拿来的钱分你一半!”
“我不要钱。”
“给你买护手霜,给爸爸买新鞋子,再给哥哥买两本新书!”
阿汀挥着小铲子快乐非常,一溜烟儿钻去后头帮忙。
“后面有你爸你哥,还有君儿帮忙,用不着你。”
“赶紧洗把脸换一身衣服,别被宋婷婷给比下去了!”
正事不上心,前两天嘀咕一句手皮糙,竟然被她记在心里。
“鬼精鬼怪的臭丫头。”
林雪春笑骂着,出门看场子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阿汀:本章的陆珣对我爱答不理,但十二点更新的陆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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