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但是,季三昧仍旧在浓郁的松香中辨认出了一缕幽微的木兰香,来源是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
季三昧对着被子认真地吞了几口口水,把脸埋入其中,珍惜地把气味收入自己的肺里,确认储存无误,才翻身坐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海青色沙弥服。
季三昧心神一悚,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确认自己头发还在,他就放心地下了床,就着屋内的洗漱用具把自己收拾干净。
把搀着青盐的漱口水吐入小盅后,困意尚浓且烟瘾发作的季三昧打了个哈欠。
他打哈欠时习惯用手遮一下,动作秀气得很,但还是不免从指间露出两颗白生生的虎牙。
就这么龇牙咧嘴的时候,他在敞开的居室门口瞧见了一张熟悉得让他心肝打了个颤的脸。
长安趴在门边,伸了个脑袋出来,待到和季三昧视线相碰,他却刺溜一声把脑袋缩了回去。
季三昧:“……出来吧。我看到你了。”
闻言,长安尴尬地顿了顿,理了理自己的僧袍,从门后走出来,很是端庄地行了一礼:“抱歉,小师弟,我不是有意窥伺你的。”
即使季三昧向来喜欢自己上辈子那张脸,但是眼见长安这么周吴郑王地使用自己的脸,仍不免牙疼。
在季三昧眼中,世上的人分两种,一种是不可在其面前掉以轻心的人,一种是沈伐石和季六尘。
是以上辈子人人皆以为他季三昧是心狠手毒的高岭之花,而知道他是在高岭间穿梭蹦跳、狡兔三窟的小狐狸的,大抵只有沈伐石和季六尘了。
鉴于还不知晓长安的性格,季三昧信手披上了乖巧小孩的画皮:“师兄早上好。”
软糯的童音迷惑性十足,长安眨一眨眼睛,一脸要被萌坏了还要强行保持理智的表情:“走,我带你去吃饭。”
初夏时节,太阳升起得格外早,而这片禅房禅院却仿佛有着隔离一切热度的本事。四面环树,层绿滴翠,一条曲径安然自在地通往幽处。在环绿掩映下,依稀能听到水流澹澹,可目力所及之处,最远只能捕捉到一方流杯亭。那流杯亭形状独特,姿态如卧佛环抱,让人疑心那水声是来自佛陀的喃喃经诵。
季三昧被长安牵出了禅房。
他精心地挑选了一片向阳地,把季三昧领到了那处。
面朝着红澄澄的太阳,长安示意季三昧学习自己的动作,随即凝神调息,半刻之后,他收起了流动的法力,蹲下来摸摸季三昧的发旋:“学会了吗?”
季三昧:“……学会什么?”
长安指着太阳:“吃饭。”
季三昧:“……”
季三昧不打算跟一只树灵计较。
此处是一方独立的小院,共计六间禅房,明瓦熠然,鸱吻飞檐,房房相离,呈合抱之势,分别是一间主禅房,两间侧房,一间书房,一间小厨房和一间盥洗室。季三昧摸去了小厨房,从尚有余温的锅里翻出了一碗热腾腾的乌米饭。饭的中央放了一颗红梅点缀,朴素得让季三昧相当满意。
他端了饭出来,在长安身侧坐定,安静地喂自己。
长安以为季三昧总要有些话问自己的,可迟迟等不到他的问话,他就有点手足无措起来,没话找话道:“我今年三岁了。”
语气颇为乖顺。
季三昧略略惊讶了一下就恢复了淡定,吮去沾在大拇指上的米粒:“那你个子长得可够早的。”
长安第一次交朋友就如此顺利,让他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是!”
季三昧一面吃饭,一面拿眼睛丈量长安。
他身高整整八尺,和自己上辈子时的身高一模一样。
一想到身高,季三昧就有点想笑。
上辈子季三昧个子长得早,且并未受缺衣少食的影响,十岁时就已经身高六尺,手脚修长,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不折不扣的软脚鸡。而沈伐石自小习武,身高却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地在四尺上下徘徊。季三昧向来嘴贱,常常会一手掐着竹烟枪一手去摸沈伐石的头发:“沈兄乖,喝下这杯牛乳,能长个子。”
那次,沈伐石黑着脸把牛乳一饮而尽的样子逗得季三昧连烟枪都拿不稳了。
但在那次之后,季三昧就以秘密身份前往泷冈,从此从烛阴城中销声匿迹,和沈伐石足有四年未曾谋面。
四年后,泷冈和豳岐一样覆灭,被烛阴吞并。
季三昧带着一身荣耀和恶名返回烛阴城,骑马游街,鲜花披肩,端的是招摇无比。
他试图在围观的人群里寻找那个熟悉的小矮子,但却铩羽而归。
再见到沈伐石时,是在庆功酒散席时分。外面已经是暮色四合,他拒绝了孙家家主孙无量送他回家的好意,独身一人溜达上街醒酒。一杆竹烟枪在夜色里寂寞得像是一只闪光的眼睛,一明一灭,季三昧让一口烟雾在五脏六腑里逛了个够,才缓缓吐出,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圆满得惊人的烟圈。
行到一个上坡处,另外一只闪着光的眼睛突然沿着青石板街道上骨碌碌滚来。
季三昧稳稳地一脚踏住了那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只雕饰精巧的马灯。
但他满目里只能瞧见马灯上的一个“沈”字。
沈家有三郎,大郎沈桑梓无心修仙,以收藏各色砚石为乐,二郎沈敬止倒是醉心气修,无奈身体跟不上野心,自小罹患肺疾,一言不合就能咳出二两血来。
大郎不会骑马,二郎一上马就散架,算来算去,这马灯之主,唯有体气兼修的沈伐石一人了。
果不其然,他一抬头,就看到沈伐石站在坡上,高得让人目眩。
几年过去,他当真长成了“沈兄”,高逾八尺,肩宽腰细,俊美得让季三昧双腿发抖。
沈伐石缓缓从坡上走下,来到季三昧跟前,身高的对比就愈加明显了。
季三昧飞速接受了这个事实,抬手揉了揉沈伐石浓密的云发,轻而易举地就将气氛拉回了四年前二人分别时的轻松愉快:“哟,沈兄,长个子啦。”
沈伐石不躲不闪,任他乱摸,神色却沉郁如铁:“为何不告而别?”
季三昧在庆功宴上那副高岭之花的模样全然褪去,笑嘻嘻地插科打诨:“日后再说,日后再说。先说说你是怎么长这么高……”
他的手被沈伐石拦了下去,随即一只手反压上了他的头发,用力揉了揉,沉默以报数年来的嘲讽之仇。
季三昧被揉得很享受且颇以为荣:“沈兄好手法。”
“……脸皮还是这么厚。”
“脸皮厚,沈兄就不疼我了吗?”
这撩拨的话一出,沈伐石立即抽手,不敢再多“疼”季三昧分毫,眉头也皱了起来:“这么些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口无遮拦!”
季三昧:“……”
是啊,刚才自己的话着实有些越界了。
季三昧收起了心底那点莫名其妙的落寞,俯下身将马灯捡起,递向了沈伐石,并岔开了话题:“我长得这般俊俏,若是脾性好,那还了得。”
沈伐石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竟然伸手抱住了马灯的灯身。
这马灯避风效果极佳,导热效果也是一样,沈伐石被烫得脸色一变,失手把马灯摔落在地。
这只眼睛在地上垂死挣扎了一番,还是熄灭了。
在夜色中,许多微妙的表情都被黑暗模糊化,季三昧只能从沈伐石脸上读出一丝慌乱,不知是因为自己那句“疼我”而困扰,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两人相对而立,沉默良久。
半晌后,沈伐石打破了沉默:“怎么还用竹烟枪?”
季三昧言简意赅:“习惯了。”
沈伐石又默然片刻,才从袖中摸出一件长条状的东西,递与季三昧:“今日见你回城,没什么好送给你的,就送你这个吧。”
那是一支金玉雕饰的烟枪,烟嘴是和田美玉所制,其耀武扬威的格调,和季三昧的气质甚配。
沈伐石补充道:“其实还有一整套烟具,我没能带出来。明日我会送去府上。”
季三昧像是傻了呆了,痴痴地注视了这个礼物良久,才抬起头来,唇角勾起叫人神魂颠倒的弧度,没头没脑道:“……沈兄,明日咱们去喝花酒罢。”
……
身陷回忆中的季三昧神情柔和了不止一点半点,当他从迷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脚下不知何时投上了一层蓊郁的树影。
他转头看去,发现竟是长安。
他的右臂化作了一片苍郁的梧桐树枝,亭亭如盖地罩在季三昧头顶,也不知道他将这个姿势保持了多久:“热了。不要晒到。”
季三昧为他的好心稍稍一怔,随即捧着饭碗,眉眼微弯地笑:“谢谢师兄。”
长安礼貌又温文地对他一点头,举着树荫浓密的右臂,继续为季三昧遮光。
把饭碗里最后两颗饭粒捡尽,季三昧站起身来,准备去屋里找一找自己的烟,嚼两片提提神,谁想他刚撑着身子预备起身,一柄金玉烟枪就递到了他面前。
握烟枪的是长安的左手,他望着季三昧,目光炽热道:“用这个吧?”
季三昧不意在这里看到昔年旧物,表情僵硬了一瞬,才把手在襟摆处擦了擦,慎重地把金玉烟枪接来,目光怅惘地在上头逡巡一番后,仰头问道:“师兄,这是师父让你送来的吗?”
季三昧只是随口一诈,长安就无比欢快地把事实娓娓道来:“没错,就是师父!他说你用这个或许会更顺手些!”
……果然,沈伐石不愧是沈伐石,这么快就已经起疑心了。
但一柄烟枪摆在季三昧面前的诱惑,不亚于摆在老饕面前的山珍海味,季三昧踌躇了半天,才重重咽了口口水。
……怀疑归怀疑,不至于吸个烟枪就被他认定是季三昧了吧。
……
在一侧的书房内,沈伐石坐在桌后,远远望着院内的两人。
王传灯立在他面前,垂下眼眸,一脸无奈:“总督,我说的你有没有听进去?”
沈伐石抬头,表示自己有在听:“妖鬼狐怪近来为何如此之多?”
王传灯耸肩:“不知道。也许是天道坏了吧。”
这样的不敬之语,王传灯说得那叫一个顺嘴,沈伐石又向来放任王传灯,任他胡说八道也不会多管一句。
他伸手接过此次清剿白帝山魅鬼老巢的战果报告,翻了两页后,眉头轻轻一挑:“一百零一颗骷髅?”
王传灯颔首。
在扫荡白帝山时,王传灯在魅的巢穴深处发现了一个血坑,血坑里漂着满满的森白头骨。王传灯亲力亲为,把所有的骷髅头打捞上岸,清点一遍,共计一百零一颗。
魅鬼食人,向来讲究的是个抽骨吸髓,连人的骨头都要敲碎了掰开了啖食殆尽,留下骷髅头,绝不是它们惯常的习性。
王传灯还想说些什么,沈伐石却突然现出一脸难耐之色,俯下身去捂住了小腹——
王传灯面色一凝,几欲抢步上前:“总督,怎么了?”
沈伐石忍耐了半晌才抬起头来,面上竟然浮现出大片大片的绯红,一直蔓延到了颈部。
他第一时间望向了窗外。
……季三昧正坐在主屋的门槛上吞云吐雾。
小腹的异物感越发鼎盛,刺激得沈伐石想要发抖,他攥紧了拳头,夹紧双腿,可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蜷了起来。
这支金玉烟枪是沈伐石送给季三昧的,自从收到这份礼物后,季三昧把它一刻不离地带在身边,就连睡觉也是如此。
但是,季三昧不知道的是,他一心信赖的沈兄,竟在烟枪上面动了一点可耻的手脚——
他将自己的一点灵识寄托在了上面。
从那时候起,每次季三昧抽烟时,沈伐石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好像有一只小兽潜伏他体内,孜孜不倦地舔舐着他的骨缝。
而季三昧抽烟的方式和别人不同,相当伤风败俗。
他习惯先舔/吮一番,再缓缓从烟嘴里吸进烟雾,其间,他弹滑的舌尖会一次次勾过烟嘴,唇舌之灵活柔软,真真是连烟枪都会被他的淫/荡折弯。
沈伐石的身体,正被这种熟悉的舔舐感全面侵占。
这样的抽烟方式……是季三昧,不会有错。
他将账表合上:“把他叫进来。”
“他”必然且只能是季三昧。王传灯领命,推门而出。
坐在外头的长安偷眼看着季三昧的唇以及从他口中袅绕飘出的雪白烟雾,酝酿许久之后,终于生出了无穷的勇气来,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你不要吸这个了,不好闻。”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季三昧听了这话,竟然不和他多交流,而是抱歉地冲他一点头,拿着烟枪坐远了点。
长安:“……”
我是说错话了吗?
长安暗自反省了一番,认定是自己太不客气了。所以他锲而不舍地跟了过去,为自己的错误打补丁:“……但是只要是你抽出来的就很好闻。”
季三昧夹着烟枪,以不变应万变地笑道:“谢谢。”
确定可爱的小师弟没有生气,长安便再接再厉地推销自己道:“可这种叶子没有梧桐叶子好闻。”
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他把左手化成梧桐翠枝,刷拉拉地在季三昧面前抖动着:“师弟,你需要的话,我就拔给你。”
季三昧一来不是羊,没有吃叶子的习惯,二来委实觉得从树精身上薅叶子这种行为过于残暴,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婉拒了:“谢谢师兄,烟叶就挺好的。”
由此可见,长安是一棵多么孤独的树,为了找人说句话,甚至不惜自残。
季三昧油然而生了一股同情之心,正打算把这袋烟吸完再跟长安好好唠,就见一只小纸花颤悠悠地伸到了自己跟前。
看见这朵花,季三昧一口烟闷进去差点儿忘了往外吐。
花的式样是再平凡不过的,但是用一千两的银票来折这种东西,不得不说要有很大的气魄。
长安从刚才起就在折腾这个,看季三昧的样子像是喜欢,他的嘴角立即绽开了如水温柔的笑弧:“送你一朵小花。”
针对这折纸所用的奢侈原材料,长安也乖巧地给以了解释:“师父教我不能撕毁书卷,可我刚才翻遍了屋子也找不出多余的纸张,只找到了一沓这个。……我挑了一张最大的来折,刚刚好够。”
季三昧接过花来,一边端详,一边诚恳道:“长安师兄,若你以后喜欢上哪棵树,就这样送她几朵花,不愁娶不到媳妇。”
长安眼睛亮亮的:“真的?”
还没来得及把话匣子完全打开,王传灯就走近了来:“三昧,总督叫你过去。”
季三昧依言站起,顺手捡起一片掉落在地的心型梧桐叶,冲长安晃了晃。
长安眼睛更亮了:“你会吸这个吗?味道很好的。”
季三昧乐出了声来,扬手把那朵经由长安精心折叠的小花丢回了长安怀中,顺便将那张树叶贴身掖入了自己怀中:“……我暂且收下这个。师兄,等你什么时候开花,再送我一朵真的吧。”
撂下这句话后,他飞快回头,步伐如风地掠向了书房,留下长安一个人呆愣愣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大半张脸不觉浮上了一层羞色。
而季三昧之所以蹿得那么快,主要是怕自己控制不住肉痛得发颤的心。
他确是爱财,但他宁愿从一个老奸巨猾的铁公鸡那里用尽手段敲来三颗枣子,也不愿去赚一个不谙世事的树精的千两银……
……不行,还是肉疼。
扔掉了到手的银票,季三昧心绞痛得厉害,连吸烟的劲头都减去了三分。他沮丧地捏着烟枪踏入书房:“师父,你叫我?”
几天的工夫,季三昧已经把对沈伐石的称谓固定了下来。相比于“沈叔伯”这个中规中矩的称呼,叫“师父”于他而言更多了一分禁忌的快感。
沈伐石这几天也没闲着。他收受了人牙子陆老板的三千两纹银,预定了一场长达七日的水陆道场。
显然,卖品中“有鬼”的传闻对陆老板的生意造成了毁灭性打击,那些“有可能沾染鬼气”的孩子们断然是卖不出去了,陆老板只得忍痛把这些“高级货”交与沈伐石处理,沈伐石也不犹豫,去官府销去了季三昧的奴籍,一干小奴隶也得以返回原籍。找不到家的,诸如自小流落在外的小泪痣,也被沈伐石安排在云羊城内,做了学徒工之类的正当工作。
——须得把诸事安稳下来,沈伐石才能静下心来,好好同季三昧谈一谈。
季三昧对这次谈话也早有预感,进来之后就熟门熟路地找了个凳子坐下,两条比例优秀远超同龄孩子的双腿交叠着垂下,整个人瘫得无比自然慵懒。
沈伐石先开口:“你父亲不日就会来接你回家。你到时候跟他回去吗?”
季三昧笑嘻嘻地看向沈伐石。明明是衣冠楚楚的稚嫩幼童,却总能给人一种□□的错觉:“师父想叫我留下吗?”
沈伐石不动声色地抛回问题:“看你。你怎么想?”
季三昧毫不犹豫:“自然是跟师父。”
沈伐石:“为何?”
“师父如此俊美,叫我一见倾心。”季三昧含上烟管,惯例地用舌尖舔了舔烟嘴。
儿童的舌尖细软幼嫩,透着股不谙世事的甜香气,沈伐石放在桌下的双腿忍不住并拢了——
那股灵识在他体内不受控制地游走,轻轻地扫过他的大腿根部。
如果是九年前的沈伐石,一定会把季三昧这样的话语当做恶劣的撩拨,又气又急,面皮发烧,有满腔满心的话要说,却又难堪地止于唇畔,最后只好演变成少年的气急败坏。
现在的沈伐石,却能以很平静的态度谈起那个人了:“你很像我昔日的一名挚友。”
话一出口,那团燃烧的妖艳火苗停止了危险的撩拨动作,只噙咬着烟管不说话。沈伐石能清楚地感受到腿间有点酥/麻的咬合感,那是季三昧在紧张地啃烟嘴。
“他是我一生的好友。”沈伐石娓娓而谈,神色安静,“后来他死了。在八年前,我二十一岁的生辰那天。我赢了一场本来不可能赢的战斗。那场战斗,所有人认为我会输。但我大概是因为太想着要去见他,一直难以冲破的修炼桎梏突然解了开来。”
“……赢了之后,我很欢喜。我知道外界都在传言,说我死在了战场上。我怕我的朋友担心,就一路御剑直奔主城,力气耗尽了,我又换了一匹马,总算是在一天之内赶到了……进城的时候,我在一棵古榕上看到了一具腐化的骸骨。”
季三昧倒抽了一口冷气,迅速提炼出这段内容的重点。
……上辈子我竟然死在一棵树上?
他决定吸口烟压压惊。
见季三昧只是惊讶,却并没有旁的神色变化,沈伐石更加确定他也许是忘记了上一世的很多事情:“后来……我来了觉迷寺。一个朋友赠我一颗树种,说种植能够陶冶心性。我种下了种子,来年却长出了长安。让我惊讶的是,他和我的挚友的面容……一模一样。”
季三昧是知道树灵的成长机制的。
……树灵化出人形之后的相貌如何,全凭种植者的心意而定。
他似乎料到了沈伐石接下来的话,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紧了他。
沈伐石站起身来,越过书桌,踱到了季三昧面前:“……因为在种树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他。”
季三昧注视他良久,突然笑了出来,从唇内冒出一缕精巧的小小白烟:“真的吗?”
沈伐石蹲下,拉住了季三昧的右手手腕,抵在自己胸口位置:“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看。现在我还在想着他。”
季三昧心里一突,但还是改不了浪荡本色:“……这我可摸不出来。不过师父的心跳得很快。”
沈伐石掐住了季三昧的脉搏:“彼此彼此。”
一时间,书房里静成了一片,两个人的心跳合在了一处,季三昧静静地盯着沈伐石的眼睛,也不把手抽回来。
沈伐石倒率先放开了他的手,似是自言自语道:“可惜,此人非彼人。”
这话季三昧信,除了一张脸,长安和自己根本没有半处相似。
季三昧回过神来,话里有话地问:“师父,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难不成他已经猜到自己是季三昧了?
不对啊,自己迄今为止虽然随性浪荡了些,好像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吧?
季三昧看得分明,沈伐石满额都是细碎的银光,一道白色的阴影正从他眼里缓缓消退,仿佛有一只蠢蠢欲动的三角蛇头潜伏在沈伐石的瞳孔中,幽幽地望了一眼季三昧,才缩回了它的蛇穴当中。
季三昧面色一紧,走回屋前台阶,拉了拉沈伐石的衣带:“这是怎么了?”
王传灯大逆不道地照沈伐石的膝弯后怼了一记,示意他快些回魂,并随手替他打了个圆场:“总督他身体不适。”
季三昧稍稍蹙起了眉,拽着他的衣带在手腕上绕了一圈,口吻带了点命令的味道:“师父,蹲下来一点。”
季三昧小豆丁似的身高在沈伐石面前着实不够看,沈伐石闻言弯下腰来,盯住他在月色下泛着浅淡光辉的双眼,似乎还是不能完全地凝聚精神。
而季三昧可顾不得去探究沈伐石在想些什么。
在鬼车的尖啸和婴孩的啼哭中,季三昧伸手扣紧了沈伐石的后脑,踮起脚尖,把唇直接印在了沈伐石的额头上。
沈伐石像是被烫伤了似的浑身一抖。
合在他额间的两瓣唇湿润又柔软,像是透明的树脂,在他额上浅尝辄止地留下了一滴琥珀,几颗汗珠从他额间顺势滚落下来,沿着他的脸颊滑到唇边,涌入口中。
苦咸的汗水经由季三昧的一吻点石成金,让沈伐石喝了一嘴的银耳糖水。
季三昧撤开了唇,好奇地自言自语:“不发烧啊。怎么会不舒服呢?”
说了,他的一丁舌尖晃晃悠悠地冒了头,心满意足地在自己的嘴唇上扫荡一圈,品尝着这口豆腐的余味。
王传灯目瞪口呆。
他似乎懂得了什么是所谓的“给条泥鳅都能把它勾引得盘起来”。
虽说是对总督夫人的勾人技巧叹为观止,但王传灯好歹还知道要办正事。
——总督对总督夫人总是软着软着就硬了,他们二人若要**,现在的时间场合都不合适,许泰看情况也差不多要赶到了,背景里还有一对凄凄惨惨戚戚的二重唱你方唱罢我登场。
没办法,他只能强势插入进来,打断了这两人间的缱绻氛围:“总督,怎么办?”
季三昧豆腐到嘴,天生带着摄人倒钩的双眼冲王传灯浅浅一眨:“走吧。我带你们去看‘蝈蝈笼子’。”
季三昧随手一个媚眼抛过来,沈伐石反手就将一道不善的视线钉在了王传灯背上。
被夹在当中的王传灯都要被气乐了。
……对不起总督,我对总督夫人这样的男人没有兴趣。我比较喜欢能养在家里又乖又省心我要提枪上马的时候能老老实实张开腿等我艹的。
撂下一句话以及一个贻害无穷的媚眼,季三昧转身朝门口跑去,脸颊上鲜红的符箓刹那泛起,宽松的缥色袖袍一挥,紧阖的院门便得了令,豁然洞开,差点儿撞上匆匆而来的许泰。
许泰:“不得了了,三昧法师!她……那东西来了……她来了!”
季三昧头也不回,快步而去,其余三人也从门内直掠而出,朝门口奔去。
越是逼近,怪异的嚎叫声越是走调,像是把烧热了的汞水倒入笛子的气孔里,汞水在其中渐渐凝固,乐音也变得荒腔走板,近乎凄厉。
让许泰意外的是,当他气喘欲死地赶到树下时,向来望风而动、一有风吹草动便会逃之夭夭的鬼车却仍呆在树上。
树上挂着一个瘤子般硕大的鸟窝,或者更准确一点,正如季三昧所形容的那样,是一个巨大的蝈蝈笼子。
细长柔韧的槐枝彼此穿插编织,精心地扭曲成了一个天然的牢笼。
一片黑鸦鸦的影子蹲踞在树枝上,正疯狂地用鸟喙撕扯着枝叶,谁想那枝叶看似脆弱,实则已在岁月积淀下变得韧性十足,她单枪匹马,实在是破不开这个柔软的牢笼。她的唇角已经染了血,尖喙覆盖的硬壳被啄得几近脱落,但槐树却硬是一丝不肯松开。
鬼车成了瓮中鳖,笼中鸟,她凄厉地悲嚎着,蹦跳着,团团转着想要寻找一条出路,却始终不得其法。
季三昧转身面向目瞪口呆的许泰,唇角张扬地一挑:“许员外,它是你的了。”
而王传灯更好奇季三昧是怎么有本事抓住鬼车的。
他拉住了显然和季三昧有所图谋沆瀣一气的长安:“怎么回事?”
长安当然是乖巧地据实以告:“今天下午小师弟沐浴出来,就找到了我,让我找一棵树,跟老槐前辈谈一谈,让他帮忙。恰好庭院里有棵桃花树,里面住着一只八岁的桃花树灵,她答应帮我去求老槐前辈。所以……”
王传灯眉头一挑:“你对那桃树精以身相许了?”
长安懵懂地摇头。
王传灯:“你要助她早日化形?”
长安再次懵懂地摇头。
王传灯抬手揪住了他的耳朵:“那她凭什么帮你?”
长安眨了眨眼睛:“我有很认真地求她啊。”
王传灯:“……”
另一边,沈伐石也觉出有些不对劲,将季三昧拉到了一边去:“怎么回事?”
季三昧虽说性情顽劣,颇有纨绔子弟的浪荡相,但也是识时务的,绝不会在重要事情上兜圈子。
他单刀直入道:“师父,你还记得吗,今天来的时候我被树枝刺伤了。”
树是受天地万物灵气滋养而生的,生长日久,必有树灵,眼前这棵老槐树已经上了年岁,若是伐倒了,要数清上头的年轮都不是件容易的事,由此可见,其内必然隐藏着一个老奸巨猾且淡漠至极的性灵。而季三昧的异灵根,使得他的每一寸肉每一滴血,对于那些渴望进阶的灵体妖身来说都是上佳的补品,吃饮一口,便能恋恋不忘,对修炼有所增益。
季三昧压低了声音:“这老槐树虽然不能化形,但其他的意识均已具备。喝了我的血,它便以为拿捏住了我,竟在私下里沟通了我的灵识:只要我以一斤血肉交换,他愿意帮我们擒拿鬼车。”
沈伐石面色一变:“你答应它了?”
季三昧咧开嘴笑了,笑得沈伐石心里生出一股不祥预感:“……你做了什么?”
季三昧用手指绕动着鬓角垂下的一绺头发:“……他不是喝了一口我的血吗?”
季三昧是最标准的功利者,最擅长投机,任何一丝趁虚而入的机会他都能瞬间把握——
即使是在沈伐石失手将他推倒在低矮的树杈上时,他也能在疼痛中,飞快地结了一个咒印,混入血液中,让它沿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涌出,悄无声息地把咒印打进了槐树体内。
他乖乖让槐树吸了一口他的血肉,同时也将一剂剧毒混入其中。
在老槐树自以为得手,沟通了他的灵识,要与他交易一斤血肉时,季三昧催动了埋藏在它体内的咒印。
早在被树枝贯穿肩部、疼痛难忍时,他就操纵着一线符箓爬上了他的侧脸,同时许下了自己的愿望——任何吞服自己血液的人,均如吞五石散,一旦催动,其状如同毒瘾发作,痛不欲生。
季三昧用一个两寸深的小小伤口,折磨了一棵贪得无厌的老树一个下午之久,终于换得了他无条件的俯首称臣、言听计从。
他仰头看向被困在树枝中、左冲右突难以脱逃的鬼车,唇角噙笑。
沈伐石的脸色却是一片铁青:“你为什么会想到在自己的血里下咒?你怎么知道它一定会吸你的血?一定会要挟你?”
季三昧抬手搔了搔侧脸,含糊道:“知道就是知道啊。”
沈伐石眼前浮现出季三昧被刺得鲜血横流的肩胛,还有他从树梢上毫无顾忌地纵身一跃的模样,胸腔里难受像是有一座石碾在他心脏上肆意研磨:“……我推你的时候,你是故意撞伤自己的?”
既然被识破了,季三昧索性痛快地承认了:“差不多。反正你不推我,我就打算割伤手。不把我这口香饵放出去,鱼儿不可能咬钩。”
沈伐石:“季三昧!”
沈伐石看着他的眼神既气又急,大有要把季三昧囫囵吞进肚里去的架势,好让他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不让他有任何自伤的机会。
季三昧却很不能理解沈伐石的激动,他用舌头顶了顶一侧的腮帮子,把脸颊撑弄成土拨鼠的样子,做了个鬼脸:“师父,我只不过是跟这棵树做了一场必胜的交易而已,不拿出点筹码、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沈伐石缄默不言。
周伊人曾说,季家里唯一生了副好风骨的,是季三昧的母亲江瓷。
但在沈伐石看来,季三昧却像足了他的母亲。
这两人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末日狂欢的自毁气质,是为达到目的,不惜拿自己做筹码的疯子,是完全不顾别人感受和想法的混蛋。
沈伐石却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的想法倾吐出来,从牙关里硬生生绷了一个字出来:“你——”
他刚开了个头,数十声惨烈的女人尖嚎声就在几人头上同时炸响,尖锐得像是用利爪抓挠钢铁,炸得人的头皮瑟瑟发麻。
季三昧仰头看去,陡然变色——
五只,十只,十数只,数十只生着人脸的姑获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头顶上,双翼漆黑,体大如斗,绿莹莹的眼睛像是硕大的灯笼。
她们在空中上下飞旋,嘶吼不已,从她们的喙钩上滴下的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季三昧一行人的肩膀和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