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京城,正值盛夏,嘉宁侯生辰宴。
悠然的声乐中,布满奇珍异草,喜庆和乐的院子里,打扮或华贵或雍容或大气或娇艳的妇人与少女,以及年轻的男子三两成群地谈笑风生,红飞翠舞,觥筹交错。
然,所有喧嚣的热闹,却在一抹水蓝色的纤瘦身影到来时,顿住了,众人皆打量起那约莫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妇人来——
她以浅蓝丝带挽发,半数随意地垂落于左边胸膛上,耳际别一支圆粉珍珠银流苏,将她白净无瑕的脸庞映衬得更为标志俏丽,一双明眸轻盈眨动间像含苞待放的桃花,唇边是浅淡适宜的笑容。
有人像是才反应过来般,匆匆忙忙福身行礼道:“参见越郡王妃。”
而后,人们接二连三地行礼,便是那端坐在凉亭中央,打扮极尽奢贵,被许多宾客拥簇阿谀奉承的嘉宁侯夫人亦要站起来,不甘心地福下身去道一句:“臣妇参见越郡王妃。”
原来坐在她身边,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妇人更是嫉恨地只福身见礼。而垂下脸去不语,借层层叠叠的问礼声掩盖自身的酸眉醋眼。
“免礼。”何乐安很淡然地受下这些或不甘或鄙夷,或嘲讽或无所谓又或好奇的礼数,可她的声音刚柔柔地落下,一把不大也不小的不满就从嘉宁侯夫人身边跳了出来:
“哪有叫自己母亲行礼的道理,就不怕遭天谴么!”
众人尚未惊疑地循声望去,何乐安已从容地道,“不怕的。”
“你!”
那不满之声恼羞成怒起来,又适时地被嘉宁侯夫人阻止,却听站在嘉宁侯夫人另一边的年轻妇人嘲道,“十一,人现在是高高在上的郡王妃了,眼里哪儿还容得下我们,别说一句轻巧的母亲了,就是这整个嘉宁侯府她也瞧不上,咱们又何必拿热脸贴她的冷屁股!”
一席话,往她身上贴上忘恩负义四个大字,也是可以的,何乐安轻笑出声道:“当日我出嫁商贾之家时,你们别说去封州城参与婚礼,便是一句轻描淡写的祝福之语都没有。”
“如今胥邪摇身一变成为越郡王,你们倒觉得我不认亲了,也是,我始终只是低微的庶女,确实不敢高攀嘉宁侯府。”从前的我,你们爱理不理还满嘴鄙夷,现在的我,岂是你们想攀附就攀附的~
嘉宁侯夫人道:“越郡王妃言重了,纵然你自幼养在老太太身边,可你毕竟出自嘉宁侯府,这里就算比不上谦亲王府,那也是你的家,你想回来,还是随时可以回来的,这满府的人,可不敢留难了你。”她摆出一副慈悲仁爱的模样,打起圆场来。
“仪儿也是,你出嫁多少年了,怎的还与你十一妹妹似的糊涂胡闹!”嘉宁侯夫人责备道,“我的确不是越郡王妃的生母,这些年也没有教养过她,于公于私于礼,她唤我一句嘉宁侯夫人也无可厚非,你们可别再过分执着了。”
这话听起来是没什么问题,可细想就极不是滋味了,但何乐安见嫡姐何乐仪与嫡妹何乐娉都憋憋屈屈地应下,也懒得再去计较,这时,站在何乐娉旁边的少女笑起来道:
“素有听闻越郡王妃聪颖过人,不但在玉门关助越郡王连夺英东三座城池,还没有猜不出来的谜,不如趁宴席尚未开,我们来猜猜谜吧!”
为挽救差点冻结的气氛,周遭不尴不尬的宾客都热情地附和起来,而何乐安看向说话的少女,是她二叔的幺女何乐姗,自府中姐妹一一出嫁后,何乐娉与何乐姗的关系越渐要好,此时正一副自信的模样,想必有备而来,便听何乐娉撇撇嘴道:
“拎拿手的出来讲,那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对对子呢!”完了还挑衅地看向何乐安,“想来聪颖过人的越郡王妃,定是不介意与我等玩文爵字的。不过若你实在不擅了,我们也可以改玩你擅长的~”
真是好的坏的,全被她说了,何乐安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无所谓地耸耸肩,浅笑道,“没关系,我这人就喜欢挑战有难度的,就玩你们擅长的对对子好了。”言外之意就是,尽管用你们擅长的对子欺负人吧,对不出来,算我这个越郡王妃这些年白当了。
何乐娉低低地冷哼一声,何乐姗道:“知道越郡王妃对药膳素有研究,我这刚好有一个药材相关的对子,不知越郡王妃可有兴趣听听?”
“你说吧。”
“‘何首乌驾河豚入大海操仙茅逼杀木贼千年,堪称长卿仙人’。”何乐姗笑道。
周遭的宾客还没来得及数对子中有几味中药,何乐安已道:“‘白头翁骑海马赴常山挥大戟怒战草蔻百合,不愧将军国老’。”
何乐姗被她敏捷的速度惊得反应不过来,就听何乐安寂然地笑道:“既然何十二小姐对药材颇有研究,那我也出一个药材相关的对子好了,‘黄花女炙草堆熟地,失防风烧成草乌’。”
“!”始料不及的何乐姗慌慌张张地看向何乐娉,不是说那对子整个京城都无人对得出来么,怎的何乐安一下子就对出来了,她哪儿来的对药材颇有研究呀!
何乐娉也没想到自幼对对子不擅的何乐安,数年不见而已,才思竟变得如此敏捷了,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可药材什么的,她也是没有研究的,那些字分开她认识,但连在一起她都不知道是什么玩意,求救地看向对对子颇有一手的何乐仪。
然,何乐仪虽然对对子颇有一手,但药材她也不懂,怪嗔她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又得苦苦地寻思自己知道的一些最常见的药材,瞧瞧可否串联成对,却听一把男声道:
“白头翁牵牛过常山,遇滑石跌断牛膝。”
由远而近的声音,叫众人循声看去,便见四个英俊的年轻男子同来,说话的是太医院院长之子殷一善,他在众人或赞或叹的视线中,朝何乐安笑道:
“该是轮到我出上联的,虽也想考考越郡王妃,不过宴席乐趣在于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便出别的对子好了,‘梨花谢却春残’。”轻巧地化解何家姐妹的尴尬。
走在他旁边,一约莫二十四五岁,模样不凡的男子,向他递去感激的一眼。转而与其他人一同向何乐安行礼后,对嘉宁侯夫人作揖道:“小婿见过岳母。”其乃晟国公府的世子杭民策,亦是何乐仪的夫君。
何乐安表情平静地看何乐仪欢喜地挽过杭民策的手臂,还接过下联道:“‘雁声过后深秋’。”在杭民策面前,她收起所有锋利的爪牙,温柔可人得好像被鬼附了身。
何乐安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毕竟上一世的她,没有一天不因为无法生育而歇斯底里面目狰狞,责打虐待她都只是平常事,对待丫鬟小厮也残忍至极,更别说见杭民策宠一个妾侍害一个妾侍了。
她视线不经意地一晃,就见何乐娉时不时娇羞地瞄瞄与杭民策他们同行的其中一个男子,那是个很唇红齿白。略显稚嫩青涩的儿郎,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
听得旁的人称呼他褚三,便知是年前刚上任的礼部尚书的嫡子褚默然了,可她没有记错的话,他早已与庆国公府的嫡小姐定亲了——因庆国公是谦亲王妃与晋宁侯夫人的兄长,对于庆国公府的事,即使只是刚回京,她平日也颇有耳闻。
几番对对子下来,刚才尴尬的气氛已经不翼而飞了,而何乐仪她们像是忘记了何乐安般,尽情地表现自己的才华,叫意中人为自己另眼相看,为自己继续沉沦。教她只觉无趣,看着她们就像看小孩子玩泥沙过家家。
尤其是何乐姗不停地捧何乐娉,何乐娉又变相地夸赞她,唱双簧不要唱得太明显了,这时,有人惊呼道:“懈王!十公主!”
而后,人们纷纷诚惶诚恐地行起礼来,唯独何乐安还是淡然处之无动于衷的模样,等他们被赦免了,那约莫二十来岁,一表人才的懈王,与十六七岁如花似玉的十公主,反过阿里向她行礼问好:“见过越郡王婶。”
谦亲王是当今圣上的嫡亲王叔。那越郡王自然就是当今圣上的堂弟弟了,当今圣上的孩子自然要唤她一声婶婶了,而懈王与十公主皆是当今皇后的嫡出孩子,由此可见,嘉宁侯府还是颇有面子的。
何乐安浅笑道:“不须多礼,我这辈分留下来怕是叫你们放不开来玩了,难得热闹,可别不尽兴了,我去旁的花园子走走,适逢也是好多年,不曾去生母的故居瞧瞧了。”
闻言,嘉宁侯夫人的脸却是黑下来了,但很快又将怒意隐下去了。
何乐安像是不曾注意那般。自顾自地转身离去,侯府的路,她还不至于忘记了,去到一处早已经荒废下来的,偏僻的小院子,她满脸皆是怀念,关于从未见过的母亲的种种,好像突然就鲜活了,只是也叫她抑制不住地伤心起来。
直至侯府的丫鬟通知开席,她才离去。
席散时,无心逗留的她本想立即走,丫鬟却毕恭毕敬地拦住去路道,“侯爷请越郡王妃去新造的芭蕉亭稍等。”
“……”想起嘉宁侯对她那些不忍直视的愧疚,何乐安只好暂时留下来,随丫鬟前往她不知在哪儿的芭蕉亭而去,可是很快她就发现不对劲了,路七拐八绕的,渐渐地人影也不见得有几个,她打心眼里觉得嘉宁侯就算与她说惊天大秘密,也不会找这般偏的地方。
于是,好奇到底是谁想搞什么的她,默默地警惕起来,而丫鬟将她带至一座凉亭,表情没有任何异样地递给她一个精致的香囊道,“夏季蚊虫繁多,您小心身子,婢子再去给您端些茶水糕点来。”
何乐安默默然地接过香囊,可待丫鬟一走,她直接把香囊扔得远远的了,不多会儿,重重的凌乱的脚步声清晰地响在寂静里,她抬眸一看,便见今日与杭民策他们同来的一个男子,醉醺醺地朝她这边走过来,还痴痴地咧嘴笑,嘴里念念有词地道:
“额,果然,果然芭蕉亭里有美人,额哈,没骗我,没骗我哈哈哈哈哈!”
“来来,美人别怕,我韦大少定会好好宠幸你的,额额,来抱抱啊——”
然,未待他靠近凉亭,人不知道怎的,就惨叫一声以狗吃屎之姿摔在地上了,那下巴骨磕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特别瘆人,而他痛到极致地瞪大了眼眸,刚长大嘴巴要发出杀猪般的叫声时。他的动作诡异地顿住了,像是被点了穴般。
连虫鸣都没有的,恢复平静的夜色里,何乐安茫然地眨巴眨巴眼眸,试探地朝虚空轻声唤道:“青森,是你动的手么——”她的话音还未落,惊喜的笑容在唇边艳丽地绽开,向那从天而降的鲜红身影飞奔而去,“夜明!”
“你的胆子越发大了,明知有诈,还跟来。”仲孙玥不见责备地刮了刮她的鼻子。
何乐安道:“若我身边的暗卫,连小小侯府的小阴谋都解决不能,他们怕是在回京的路上就死翘翘了。”要知道。他们受密令回京的路上,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要他们的命,可他们还是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回到京了。
“有很多人朝这边来了。”
何乐安眼珠子狡黠地一转,笑道:“把这货藏起来,我们看看是谁搞的鬼,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弹指间暗卫出来将人抬走,而她被仲孙玥抱起来藏于一个暗角。
很快,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来了,男女老少都有,不少熟悉面孔,为首的竟是何乐仪。见不到意料中的情景,她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掩下去了,狐疑地瞧瞧四周,对身边的杭民策道,“奇怪了,丫鬟说韦少醉醺醺地非要看芭蕉,可我们侯府只得这里有芭蕉呀!”
他们翻找半响,也翻不出要找的人后,吱吱喳喳地走了。
何乐安沉了神色道,“我刚开始以为是何乐娉或是何乐姗,不成想同样作为他人妇的何乐仪居然这般歹毒,成心要毁了我。”倘若她身边没有任何保护。今日一计后,等待她的,便会是生不如死的下场。
仲孙玥安抚她,“晟国公府是寒门出身,思想最是迂腐,晟国公夫人怎会不计较何乐仪生不出孩子呢,也就是嘉宁侯受帝宠,他们不敢休掉何乐仪,可背地里不知如何苛待她,何乐仪与杭民策早就两心不和了,平日皆作戏而已。”
“那就叫他们这场戏再也作不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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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卫打探,何乐仪今日要留宿嘉宁侯府,所以杭民策也会晚些再离去。主宴席虽已经散了,但不少近亲仍留下来谈笑,气氛正是越发高涨的时候,何乐仪人有三急,借口离席。
而暗卫在她如厕后,直接将她敲晕,往旁边院子花丛一放,再拖出那韦大少来一扔,喂了药,解开穴,就任韦大少对无法反抗的何乐仪撕扯纠缠个不休了,等差不多时,她在暗处扯开嗓子凄厉地惨叫。适逢何乐仪因没有开发被撞击得生生疼醒时,宾客们赶到——
面对一张张不敢置信的面孔,被强得十分懵逼的何乐仪,才反应过来不停地去推开身上的韦大少,可吃了药,正是勇猛的韦大少不耐烦地扇了她一巴掌,还道:“刚不是很听话的吗,闹什么,现在就给你,让你欲仙欲死!”
“不不,啊啊啊!”
何乐仪嘶声力歇地惨叫挣扎,而围过来的宾客,后知后觉地将他们分开。杭民策却是隐忍地站在一旁,死死地看着衣衫凌乱,露出胸前大片春光的妻子,黯淡的夜色之下,头顶的绿帽子,油腻腻得反光。
得救的何乐仪顾不得看自己身上的糟糕,连滚带爬地冲向杭民策跟前,“不!不!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相公你听我解释!是他,是他——”
嘭,杭民策嫌恶地踢开她,只见在花丛里滚了几滚的何乐仪露出更多的风光来了,众人辣眼睛地看见鲜红与粘稠的液体顺着她的大腿流了下来。“你这个贱货,别再污了本世子的眼!”说罢,怒然转身离去。
“不!!”
何乐仪撕心裂肺地欲要拦下杭民策,终于从震惊中回神的嘉宁侯夫人黑着脸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脱下衫来为世子夫人遮挡!”一旁的嘉宁侯只得更往死里揍韦大少。
可迷迷糊糊的韦大少,不停地痛呼之余还坚持地吼道:“是她引诱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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谦亲王府,竹取院。
何乐安坐在窗台边看月色发呆,忽然阵阵新鲜甜糯的香味儿钻进鼻子,她回头就见仲孙玥拎了一壶显然煮过的酒进来,朝她笑道:“你最喜欢的‘荷赤’,我唤人从封州城拿回来的,刚今日到了。”
她心事翻腾时,往往喜欢喝热的酒,后来他专门请人酿制些煮起来更好喝的,用的就是琅琊居外的所有可以酿成酒的植物,何乐安撒娇似的张开手,他便明白地搁下酒将她抱进怀里,“夜明,上一世,是我先犯的贱,我被权势被地位迷了眼,步步走向沼泽。”
“可拼尽一切,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鬼憎神厌,就是临死前一刻了,我都得不到我想要的,一点点也得不到,我便想,若有来生,我定勤勤恳恳为人,乐于助人,不存什么害人之心,不为权势地位折腰,不想那些不属于自己的。”
何乐安道,“没想到,我重生了,在我起了心思,即将要万劫不复前,我求要将我送进晟国公府为妾,为何乐仪生孩子的嘉宁侯夫人,莫把我推去死,她见我硬了心肠不去,又怕我作谎,偷偷勾引杭民策,坏了何乐仪的婚事,执意要我去相国寺出家三个月。”
“便是女扮男装,我也认了。”
“可怎的也没想到,她叫我进相国寺是存了毁我名节的心思的,后来师父发现了,将我收归他名下,养在旁的子弟没有命令便进不来的院子里。”
“师父说我命不太好。但有心改就成。”
她笑道,“我那时候还想,若一辈子都留在相国寺倒也不错,有师兄弟真心相待,有师父爱护受教,又可以烹饪,还自由自在,谁都不会存心要害我或是苛待我,我也不用战战兢兢地警惕防备,每日都睡得香甜,梦里偶尔有烦扰,可醒来了,便又是新的一天。”
“这一世。我避权贵如蛇蝎,可你一而再靠近我,温暖我,叫我舍不得再放开,纵然如此,我也只想守在你身边安安稳稳而已,但……她们总是先招惹我,我过得如何是我的事,她们何必将羡慕变成嫉恨呢,又不是我导致她们不幸福的。”
“我如今是越发觉得在边关更好了,立场生来不同,征战各自为家国,打起来便往死里打。算计阴谋论城府高低,阴暗或是明朗,也畅快淋漓,不像妇人心,你自在,她们觉得你炫耀,你幸福,她们便不爽了。”
“不过,我开始喜欢上看她们不爽我还干不掉我的样子了。”何乐安轻轻地推开他,望着他带笑的,好像掉进去好多星星的眼眸,“似乎在你身边呆久了,我也变坏了。”
“这样的安儿更可爱了。”仲孙玥俯首亲了亲她的唇。他家媳妇儿每次报复完别人,都会反省自己下手是不是太狠了,但每次反省完,下一次动手时,该狠的,还是毫不留情,瞧着天生就是干大事的。
何乐安舔了舔他的唇,挑眉道:“你偷喝酒来。”
“偷给你的。”仲孙玥将轻浅的吻加深。
几许辗转,何乐安委屈巴巴地道,“吃得点点酒香,我反而有些饿了。”
仲孙玥唇边扬起一抹意味深长,“我也饿了,不过我更想尝的。是安儿的味道——”说罢,某人化身为狼,将某只无语凝噎地翻白眼的小羊扑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