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沐重新将帽子戴上,大大的帽子遮住了半边脸,阴影下的眼睛却格外的明亮。
她没说话,其实是没有力气说话。
那人讪讪收回表情,伸出一只手:“时沐,我是许闱。”
许闱?好熟悉的名字。
那人见时沐思索的神情,淡笑,嗓音温和润厚:“前几年,在之庭家见过一面,你还记得吗?
时沐思索了几秒钟,猛然想起,回握她的手,手掌有些颤抖:“记得。”
那人把手插回裤兜,望了望四周:“我看这个点也打不到车了,走吧,时沐,我送你。”
他和言之庭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时沐心中咯噔一下,实在没想到误打误撞能撞见他。
她没有任何防备:“谢谢。”跟着他走到车上。
马路两边的路灯很高,黑夜如深谭。
时沐手搭在腿上,自己都没察觉她把裤子捏的紧紧的。她想问什么,张了张嘴,许闱却开了口。
他把着方向盘,语气轻松又带着一丝欢悦:“时沐,不瞒你说,这几年我一直在打听你。”
“……”时沐垂眸,“他呢?”
许闱但笑不语,眼睛直视前方:“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告诉你,怎么样?”
时沐迟疑几秒,点头。
“这几年你去哪了?”
她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弱智,简要答道:“上学。”
许闱却一顿,拍了一下大腿。
他蓦地笑了,像是自言自语:“我真蠢……”
他接着说:“在哪里?”
“北京。”
“那……你奶奶去世后,生活方面……”
“打工,赚钱。”
许闱从后视镜深看她一眼,颔首。
他犹豫着问:“一直在打工吗?生活费学费都是自己赚来的?”
时沐看着他,表情有些疑惑,明明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又点了点头。
许闱:“时沐,你是个好姑娘。”
她没答话,觉得这句话怎么想怎么别扭。
许闱又陆续问她几个问题,关于这几年她的生活,学业,还有一些微乎其微的小事。时沐都一一答了。
车辆在这时停在路边,许闱解开安全带,向后侧过身子,伸出手。
时沐看着径直伸向自己脸上的那只手,后缩了半尺。
许闱微愣,又笑了。手还停在半空中:“时小姐,我是医学专业的,看看你的伤,我去给你买药。”
原来是这样。时沐讪讪,又把身子直回去,把头发别到耳后。许闱打开车厢顶灯,认真查看她的伤口,不禁皱了皱眉。
“很严重吗?”时沐偏着脑袋,问。
许闱收回手,打开车门长腿迈下去,言语带着笑意的调侃:“只怕那人要心疼了。”
——
时沐就坐在车里头等,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
她看向车窗外,许闱从24小时营业药店走出来,接着电话,笑着说什么,眼睛瞟向车里·。
不一会儿,他从新回到车上,发动车辆,回头看向时沐被扯破的大衣,这才想起来打开空调。
许闱把塑料袋递给她:“冰袋先拿出来敷着,脸肿的有点厉害。所幸伤的不重,涂点消毒药就可以了,这几天多注意一下。”
时沐听话地拿出冰袋,摁在右脸上,心中感激:“谢谢。回头我把药钱转给你。”
“这倒不用。”他还没有系安全带,回过身看向她:“这几天,你住哪?你家那边在拆迁,现在估计住不了人吧?”
时沐说:“我收拾了一下,能住人。再过些日子就回学校了,不碍事。”
许闱若有所思点点头,手指敲着方向盘,轻笑:“明白了。好的,现在你可以问我问题了。”
时沐看着他,低声道:“言之庭……你跟他还有联系吗?”
许闱挑眉,含笑点头。
时沐等他的下句,可他好像并没有打算怎么仔细回答这样问题。
她只好又问:“他在哪?”
许闱失笑:“你真是三句离不开他。”
然后掏出手机,指纹解了锁,说:“时沐,之庭现在遇到些麻烦,估计也忙的焦头烂额的。但是,你要相信,被迫离去的这几年,他无时无刻不在同你想他一样,思念着你。”
他打开通讯录,然后把手机递给她,俊脸带着笑意:“给他个惊喜吧。”
时沐只觉得脑子里突然被清空,看着屏幕最上头那个名字,手接过来时竟然有些颤抖。
她顾不上一旁的许闱,什么都不要再想了,犹豫了几秒,心如同被拨动的琴弦,点了一下,放在耳边。
铃声响起,过了好一会儿,电话被接通。
“喂,又怎么了?”一声清冷带着鼻音的男声。
时沐听到这个声音,眼眶在一瞬间忍不住红了起了。她捂住嘴巴没有发声。
曾经的所有历历在目,好像就在眼前。
多久没听到过了?四年了。
地球都转了好多好多圈了。
那头似乎翻了个身,舔了一下嘴唇:“你把她送回去了吗?她......看起来怎么样?”
车内空间不大,很安静,即使没开免提也完全听得见。
许闱趴在前驾驶的椅背上,回头看着时沐,抿了抿嘴,抽出张纸巾递给她。
时沐控制住声音,呼吸却颤抖。
那头似乎察觉到什么,许久没说话。
半响,他才开口:“……小沐?”
语气很轻很轻,径直钻进时沐的心里。
时沐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气息,才点头,应了声:“嗯……”
那头彻底愣住了,来人不约而同地沉默。
许闱“啧”了一声,似乎对这场景十分不满意,扯过手机:“喂。”
“我说你能不能爷们一点,啊,言之庭。人姑娘现在就坐我车上,你要是说个不字,我现在立马把她扔到深夜无人的马路上,不管了!”
言之庭沉默了几秒,却笑了:“把电话给她。”
他很无奈地叹气,又递回去,回身系上安全带,发动了车子。
车窗外的景色在倒退,时沐放在耳边:“喂。”
“小沐。”
“嗯。”
“……你一切都好吧?”
“不错……你呢?”
“也不错。”
时沐点头:“嗯。”
“吃晚饭了吗?”
“吃了......你呢?”
那边轻笑:“美国这边,还是早上。”
在美国。时沐脸上敷着的冰袋漏了滴水,她偏了一下头:“哦。”
比起最开始的激动,现在却显得有些尴尬疏离。时沐握紧了手机,所有的思念和猜疑愤怒,都变成无声的滚烫的呼吸,萦绕着她。
那头又无声,时沐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顿了顿:“快了。”
“小沐,等我回来。”
他依旧让她等着。
时沐沫了几秒,也依旧义无反顾地相信,点点头,降下车窗,冷风打在她脸上,眸色无比的清亮黝黑:“好。”
大抵是承受不了这样没有预算的意料之外的冲撞,时沐觉得胸口闷闷的,没有等他说太多,挂了电话。
他给了她承诺,她表明了心意,这就够了。至于激动呜咽兴奋眼泪什么的,见了面,在他们各自面前,才能真正的释放。
许闱有些诧异他们的对话结束的这样快,家也快到了。
她在巷子口下车,朝许闱道谢,转身离开。
许闱开窗喊住她:“时小姐!”
时沐回头。
“请给之庭一些时间,我相信他,你也应该。”
时沐愣了半分,重重点头。挥挥手,走进黑暗里。
——
已近凌晨时分,室内窗帘拉得死死的,依旧昏暗。
言之庭光着上半身,坐在床边,放下手,将手机扔到出床上,垂首揉揉眉心。
又一夜失眠,他最近安眠药加大了剂量。
昨晚和罗诺通话后刚挂,一通电话又打进来了,是言父。
深厚又苍老的声音,停顿了好一会:“金歌比赛的表现不错,恭喜你。”
金歌是他最近参加的一场比赛,他得了金奖。还上了报纸,一位来自中国的年轻钢琴家,一举获胜,远近闻名,崭露头角。
他说:“我打算回来。”
言父明显一顿,半生的强势威严,似乎随着年纪的增长变成沙漠中的石头,逐渐风化。他也该让步了。最后却长叹口气:“回来吧。”
言之庭默然。
那头问:“什么时候?”
他皱眉,有些不耐烦:“三个月,或者半年。”
“......这些年你不要怪我,我是为你好。”
言之庭冷笑:“得了,其实我也没想到,竟然成了你最后的棋子。”
他说:“言季楠你听好了,要不是为了我妈,我绝对不会参合进去。可既然是我该负的责任,我一定会把它收拾好,绝对不会像你一样,明白吗?言家那些东西,我一样都不稀罕。”
言父许久没说话,似乎真的无能为力了,语气清淡:“我会让杨秘书联系你。”
说完,挂了电话。
言之庭却有些怔然。
这一晚,他翻来覆去,脑子里相识装了个刺球,扎得他脑袋一阵阵疼痛。
最近和国内联系的紧,经常是就着对方的时差,黑夜白天颠倒,有时候更是整晚的没睡。
正像现在,想着那些事,他紧拧了眉头,觉得自己的头,简直要炸裂了。
他打开床头柜,一个烟盒,抽出根烟,拿打火机点燃,暗色里,一个突兀的红色火星子,他吸了一口,慢慢吐出烟雾,眸子黑的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映着红点。
他还未完全习惯抽烟,吸急了,猛呛了一口,止不住的咳嗽。
吸烟还是山姆教给他的,他看着言之庭焦灼而憔悴的模样,却不多问,拍拍他的肩膀:“试试烟吧,虽然我不抽,但据说它能缓解你的烦躁,yan。”
他从烟雾中抬头,脑子却蓦地回响起一个声音。
“嗯,我等你。”
他闭上眼睛,抖了抖烟灰,靠回床上,抬手遮住眼睛。
却咧嘴淡淡笑了,回想起一些在脑子里反复重复的画面,温馨却遥远。
小沐,再等一等,我就要来到你身边。
一室清冷,他手中夹着的烟逐渐燃到劲头,留着余温的余温的烟灰掉落在地板上,他微闭着眼睛,睫毛浓密,呼吸渐渐平稳。
————
枝头站着几只鸟,翅膀扑腾着,扇到了半开的窗户,砸的哐哐响。
时沐抱着刚收下的衣服,艰难抽出只手合上玻璃窗,抬手一挥:“去!”
鸟儿做散。她嘀咕:“本来就破,还敢扇,小心我把你炖了!”
太阳刚刚好,院子朝南,冬日里只要是晴天,阳光总能照到院子里。
她在阳台伸了个拦腰,半勾着唇角。
回来已经快两个星期了,她作息同在学校一样规律,早睡早起,出去买买菜做做饭,偶尔去唐然家拜访拜访,更多的是她一大早到时沐家来蹭饭吃,时沐还没睡醒,一打开们就看到张笑眯眯漂亮清秀的脸,有些恍然,就像回到了几年前。
自从那天后,倒没再见过许闱了。她摸了摸脸上的伤口,抚上去还有些疼痛,才告诉她那晚不是梦。
唐然一看到她到吓了一跳,看着她半天大眼睛包着眼泪就要往下掉,自责不已。
时沐慌忙说:“打住啊,不准哭。天天一看到我眼泪就掉不停,旁的人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唐然泪汪汪:“都是我的错。”
时沐哭笑不得:“你错哪了?大小姐。”
唐然帮她上药:“那晚不该让你走。”看她的表情,时沐甚至以为伤口是长在她身上。
她微微叹气,也来越感觉曾经身边的人见了她,变得有些诚惶诚恐了。
华舒不知下落,她也四处打听了一下,菜市场前头的店老板娘却摇头:“都搬走了!哪里还主人了?之前倒是搬进去很多流浪汉,前几天还听说警察来了哩!打架,一个男的被打的头破血流,流浪汉都不敢住那了,怕闹鬼,,,,,“
时沐讪讪答谢,转身离开。心想那把流浪汉打的头破血流那人,怕不是自己哟。
下手是重了些,她搓搓脸蛋,不知那人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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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时,唐然端出两个小板凳,就摆在院子里。时沐从厨房拿出碗筷,唐然偷看了她一眼,怕她触景生情生出什么物是人非的消极情绪,又换了个方位,背对着院子门。
时沐觉得这人莫名其妙,又自己把椅子摆回去。哪有人吃饭对着一大白墙的?
唐然说:“小沐,过年去我家吧,你自己也是一个人,怪不热闹的。”
时沐夹菜,摇摇头:“你妈对我太热情了,招架不住,不去不去。”
唐然白她一眼:“你真的是,还怕别人爱你了,什么毛病,,,,,“
时沐耸耸肩,喝了一口汤,咸了些,她皱了皱眉头,却马上舒展,说:“过年奶奶要回家,我不想她回来看到家里还空荡荡的。我在这,奶奶高兴。”
唐然低头拿勺子,低下眼睛不看她,红了眼眶。
时沐失笑,拿袖子擦她眼泪:“大小姐,您能不能有点出息,咱们能·有一天·不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