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姬去后,公孙夏在榻上躺下,却怎么也睡不安稳,遂起身出门,想去找十三娘聊聊。
程子野想到十三娘脾气暴戾,怕师父吃亏,遂跟了出来。
二人来到十三娘的房门口,听到里面有人说话,遂停住脚步,里面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接着,又听到她母女二人痛哭,公孙夏心中自责,面如死灰,返回自己的房间。
程子野听到厨房有动静,遂来到厨房,帮羽衣做饭。
胡姬安抚好十三娘,来到厨房,见羽衣与程子野正有条不紊地忙着,如一对烟火夫妻,心中竟莫名生出几丝不悦,强颜欢笑道:“子野,你是客人,怎么能做这些粗活?”
程子野回头见是胡姬,笑道:“在桑梓时,家里的活全部我干,习惯了,闲不住。”
胡姬不再多言,随他们去了。
晚饭时,公孙夏道:“胡姬这个名字虽好,但终究少了一些道理,我看,不如更名叫公孙惠,方显得是我的小女。”
胡姬听了,扭头去看十三娘,见她脸上无喜无怒,眼观鼻、鼻观口,不置可否。
程子野忙给师父帮腔道:“公孙惠,这个名字好,这个名字好!”
公孙夏拈髯哈哈笑道:“子野,你也觉得好,是吧?那就这么定了,老夫的小女,从此就叫公孙惠。”
胡姬听了,也十分高兴。
十三娘始终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公孙夏无法,只得处处赔着小心。
饭后,羽衣收拾了碗盏,去厨房洗刷,公孙惠推着十三娘回了屋,公孙夏望着她二人的背影,只得怏怏回屋。
转眼三天过去了,十三娘冷眼瞅那公孙夏,似乎仍没有要走的意思,暗忖:难道他真的不嫌弃我残破的身子,愿意用余生来照顾我?转念,又觉得不太可能;一会儿又思及公孙惠,或许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亲生小女的份上,公孙夏不会弃她于不顾。
想到此,再与公孙夏相对,颜色变得和悦,不再冷若冰霜。
公孙夏也发现,近日来十三娘对他的态度有所改变,不像他初来时那般设防。
是日晚饭时,公孙夏对十三娘道:“待会儿我帮你看看,你的身子还能不能治好。”
十三娘道:“我变成这个样子已经快二十年了,早不指望好了。”
程子野道:“师母不必灰心,家师医术相当高明,司空曙的失忆症,就是家师帮他治好的。”
十三娘听了微微一怔,心头暗暗一喜,表情却很淡定。
公孙惠毫不掩饰地对程子野道:“你刚才叫家母什么?”
程子野有点尴尬,小心翼翼问道:“你是令堂与家师的小女,我这么叫不对吗?”
公孙夏“哈哈”大笑着,对程子野道:“对!对!你这么叫,没毛病!”
程子野心中释然,咧嘴笑了笑。
众人听了,也都满心欢喜。
饭后,公孙夏推着十三娘回到屋内,公孙惠替他二人烹好茶,掩上门走了出去。
公孙夏在十三娘身边的榻上坐了,抓起她的右腕,双眼微闭、手拈胡须,替她号脉。
随后,又抓起她的左腕,依样号了。
完毕,十三娘问道:“还有得治吗?”
公孙夏睁开双目、表情严肃道:“这疾患年深月久,也非一两日能够治好;不过,可以一试。”
十三娘道:“你别拐弯抹角,有话直说!”
公孙夏道:“你伤到的是经脉,还是有希望治好的,不过,这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十三娘听了,心头燃起了微弱的、希望的火苗。
公孙夏又道:“你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能跟我讲讲吗?那日听你说,跟如冰有关?”
十三娘两眼燃烧起仇恨的怒火,说道:“你看如冰外表像十八九岁,实际上年纪与我相仿,她修练了一套驻颜功法……后来,她将驻颜秘笈交给我,我修练后,就成了现在这样子……”
公孙夏听了,淡然一笑——十三娘的话中明显有很多漏洞,如冰为何要将自己的驻颜秘笈交给她?这其中的曲折,自己也不便多问。
十三娘看到公孙夏的表情,有点心虚地厉声问道:“你不相信吗?”
公孙夏忙道:“相信、相信。”
十三娘看出他态度敷衍,自己讲的也又有三分真话,遂不再言语。
公孙夏又道:“想治好你的病,你须随我回桑梓去。”
十三娘愕然道:“桑梓?”
公孙夏道:“对,一个风景如画的乡村,不比青草坡差,这些年,我和子野一直住在那儿。”
十三娘暗忖:自己行动不便,离了青草堂,就算寄人篱下,不知公孙夏会否始终对她好,遂道:“你让我想想。”
公孙夏道:“好,你慢慢想,我会在这里一直等着你。”
听了这话,十三娘竟有几分感动。
公孙夏道:“我去将惠儿叫来,你早点休息。”
十三娘点点头。
公孙夏起身离开,来到大厅,见公孙惠正和程子野聊天,羽衣坐在一旁做针黹。
羽衣看到公孙夏,还未等他开口,便道:“我去看夫人。”说完,匆忙起身去了。
公孙夏无心加入公孙惠和程子野,遂独自回到了屋里。
这几日相处下来,公孙夏发现,以前的艳红只是有些唠叨,如今的十三娘,不仅身子残了,性情也大变,念及他们共同的小女,加上对于过去不辞而别的愧疚,他不能弃她于不顾,带她回桑梓,好生将养,无论身体还是性情,能有所改善也说不定。
就这样独坐冥想,不觉二更已过,遂草草洗漱了,宽衣休息。
次日辰时,公孙惠立在门前,望着远处起伏的青草,心情大好——阿母和阿翁相处得日益融洽,让她感觉自己的人生,仿佛有了依靠和归宿。
这时,后面传来程子野的声音:“今天天气不错,不如我们出去走走。”
公孙惠扭头看着他,粲然一笑,算是默许。
二人遂相伴来到湖边,在坡上坐下。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程子野道:“你怎么到现在还是一个人?”
公孙惠听了,并不意外,说道:“家母身子不便,需要人照顾……”
程子野道:“我也是……一直跟着师父学医,没考虑过成家立室的问题。”
公孙惠三分意外、七分惊喜道:“子野也是一个人吗?”
程子野红了脸,低首含羞道:“嗯。”
过了一会儿,程子野又问:“你与花府的秋海棠,似乎有点过结?”
公孙惠见问,又不好隐瞒,遂轻描淡写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当年,我们原本是一对恋人,可是,其中发生了一些误会,秋海棠就和花朵成亲了。我一时难以释怀,就偷走了他们的小女……”她自嘲笑笑,继续道,“如今想想,真是荒唐。”
程子野道:“人遭受不公待遇,难免有行为偏激的时候。”
公孙惠听了,大为意外,这是她迄今为止听到的,最感宽慰的话,不禁对程子野刮目相看。
程子野道:“那后来呢?你就一直都是一个人?”
公孙惠想起了郤至,可是,那是她人生中最不光彩的一段,遂隐瞒道:“是,一直一个人。”
“是因为忘不掉秋海棠吗?”程子野表情复杂地问道。
公孙惠瞅了一眼程子野,笃定道:“不是,是因为要照顾家母和胡娇,无暇分神。”
程子野微笑着,由衷赞道:“你真了不起。”
公孙惠听了喜形于色,略带羞涩道:“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程子野道:“如今你和家师相认,以后,我们会替你分担的。”
公孙惠无语微笑着,算是默认。
二人又坐了会儿,程子野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帮羽衣做饭了。”
公孙惠道:“那些下人们的活儿,不用你干。”
程子野道:“我和师父在家时,这些活都是我做,习惯了,闲着反而难受。”
公孙惠见他执意如此,只得起身,随他一起返回。
话说秋筱,在花府生活得自在舒适,全家上下都很宠她,就连花凯,也让她三分。
虽说她身上有不少在千红窟养成的坏毛病,好在本性纯良,再加上如冰与花朵平日里谆谆教导,竟也大有改观。
雨潇也言而有信,有时因公路过清源镇,便会假借看雨欣之名,来看看秋筱,花府上下也都知道他与秋筱的一段故事,对他的到来,表示十二分的欢迎。
境遇好了,从前对人对事的一些偏激想法,也渐渐得到修正,秋筱竟变得柔和宽厚不少。
是日,雨潇又来看秋筱,却见她愁云满面,遂问:“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秋筱眼泪汪汪道:“我想念青草堂的阿母和祖母了,虽然她们待我并不十分好,可在过去的十八年中,她们是我最亲的人。”
雨潇在她身边坐下道:“想了就去看她们呀!”
秋筱道:“可我又怕这边的阿母和祖母不高兴。”
雨潇没有接她的话茬,却道:“她们那样对你,将你当一个报复的工具养大,你还念她们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