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气清和,最宜涤尘积香,奈何红尘十丈,稠林难解,起念分佛魔,因缘各相照,纷纭总是不绝。
弦月如钩嵌苍穹,夜幕下莽原寥寥,一幢恢宏建筑傲倨陡崖之巅,但见其幌杆处红灯高挂,道途间影影灼灼,喧嚣呼号,主心的楼塔高耸入云,台明古朴,门额的兽纹匾托扣住一块老木,板面苍劲有力篆刻着“楼上楼”三个大字,氤氲冥昧,使整座楼塔在青雾的晕染中显得愈加孤寂。
烛光惊风摇曳,昏暗诡谲的阁楼走廊曲折兜转,般般客室紧密承接排布而去,一重门里一重心,屏帷叠笼,恍若要探进无底的渊洞,沉郁可怖。
至楼上楼的最高层,暗火漆灯,让置身其中的楼主的轮廓也描不真切,静谧如斯,他端坐于榻闭目养神,香几上的铜炉升起袅娜烟韵,芳馥盈室,虚无缥缈的,隐隐牵动他的思绪。须臾,一名靛衣小厮推开虚掩的扇门走了进来,停在八宝屏风旁,作揖,毕恭毕敬禀报道:“楼主,您等的人来了!”
“哦?这么快?”
“照您之前的吩咐,掌柜给那三人安排了相距较远的厢房,以防避堂屋相会,楼主是先见哪位?”
“就从最难看的开始吧!”楼主倏忽睁开眼,翩然起身,整了整衣襟阔袖,
“这……”小厮疑惑,
楼主背过手,简明解释:“常言‘相由心生’,有的人,虽狰狞凶恶,却连豺狼虎豹都不如,最难耐等!”
约莫一炷香后,靛衣小厮将楼主引进某间牌名为“大吉大利”的雅间,屋内光线柔和,素瓶插着杜鹃,翘头案稳重,一尊做工精雅的龙龟驮塔摆在细致繁复的壁毯前,晶莹剔透的珠帘挨着镂空木隔断,而三尺圆桌边正坐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男子蠢蠢欲动,方听见有人跨过门槛的脚步声,便急不可待从凳子上弹起喊出他此行的目的:“我要钱!”
“呵,”楼主讥笑,挥手撤下愣怔的小厮,优雅落座,不温不火瞟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你我相见,尚未寒暄半句,竟是开口就要这要那的,说不过去吧?”
男子压住胸腔积蓄的怨忿,歪鼻倒吸一口气,自我贴金道:“本家没落,同脉系的男丁凋零,我也是急于振兴宗族,大事在举,总比你数典忘祖、卖身投靠的好,那些细枝末节的琐屑话,免了~”他扬起下巴露出几丝轻蔑的神色,
楼主厉眼一横,折出骇人的寒光,森然警告:“你别忘了现在有求于人的是谁!”
“我求的又不是你的钱,我要那大院家主的,要他的钱,越多越好!”男子双眼炸迸贪婪,决然补充道,“什么手段都行,你派人把他引出城去……”
“纵使他出了城,你也未必能拿到钱。”
“哼,我怎么拿的你不用管,你只管对付他!最好这辈子别再让我看见!”
楼主听懂了,冷不防揭露男子的丑态:“换言之,你打算恩将仇报。”
“谁‘恩将仇报’了?他们从没给过我好处!”男子矢口否认,
楼主深邃的眼眸掠过鄙夷,不禁数落:“早年你捐官受贿遭了贬罢,而后你经商不善导致破产,又因为豪赌害一家老小流落街头,幸得嫂夫人的娘家大院收容,这些年间,亲家主人供你们吃穿住用,甚至给你介绍活计,还不算恩德?”
“嘁,”男子极力掩饰他的愠恚,刻意避开楼主所述的事实,转而控诉,“如果他当真肯帮扶,怎么会处处设限于我、束缚我儿?做给别人看的全是假的!”
楼主不以为然:“你寄人篱下自然不能僭越,而令郎行径偏差,疏于涵养,若非人家顾念情义,只怕他早就酿祸困囿牢狱了……”
“他们多管闲事!该死不死!”被指摘的男子瞬间失去耐性,蛮横粗暴勒令道,“你少啰嗦,马上给我想办法弄掉他!”
对方无礼呼喝的口气令楼主颇为不快,他忍着怒意严肃提醒道:“这件事楼上楼不是不能做,但楼上楼接任务的规矩——用代价交易!求什么由你提出口,但凡完成委托,无论事后楼主要什么,容不得你不给!现在趁我没走,你还有机会反悔!”
“悔什么?付什么代价?你不是专做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吗?我没在外面揭你的短就不错了,还有脸跟我要东西?”咄咄逼人的男子嗔然吠叫,腥沫飞溅,“你小子知道我来这个鬼地方费了多大工夫?连个指路的也敢坑我钱,他娘的穷疯了……”
聊不投机,楼主强行结束对话:“送客!”随即,雅间外疾步走进来两个高大威猛的莽汉,二话不说,直接把来访的中年男子架了出去,“诶,你干什么?”……
楼主收拾好情绪起身离开,紧接着又由靛衣小厮带路,走进一牌名叫“五谷丰登”的雅间。窗棂映树,黑陶壶里蕴名茶,赤烛火树闪耀着熠熠灼光,斥散角落的斑驳浊影,明亮如白昼,不合时宜的热量仿佛在舔舐楼主曝露的寒毛,一种无形的压迫让人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举目巡视,隔着陈设黄杨盆景的花几,楼主的目光落在弥勒榻上斜躺的灰袍道君身上,道君年过不惑,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长眉飘逸,慧目澄澈似不染纤尘,右手撑着脑袋,左手持卷,虽早已觉察楼主临近,愣是没有半点要动弹抬眼的意思,
楼主徐步上前,拱手以示尊敬:“先生安好!”
那道君气定神闲,缓缓将视线移开书页,略微侧过脸瞥了他一眼,语调平淡不起波澜:“在你的地盘,不必拘礼。”
楼主无奈,直入主题:“时至今日,先生想清楚自己要什么了?”
“家主之位。”道君的企望虚实不辨,
楼主莞尔,试图游说:“先生能谋善断,有捭阖弄权的本事,而府宅家主掌控的格局低浅,凭先生的学识资历、度量风采,显然大材小用了,何不考虑继续留在通天寨做个运筹帷幄、碾转善恶的理事?”
“你不是庶出的。”道君意有所指,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人呐,总会有一些难以割舍的执念!对‘得不到的’耿耿于怀,即便深知世事虚妄,强求无益,仍旧忍不住去想。”
“先生坚持要?”
道君敛眸,郑重声明:“到底是我的私事,与你楼上楼无关,毋须再问!”
吃瘪的楼主只好让步:“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先生便能如愿……”
“大院有其他人来了?”道君俨然听出潜在讯息,面容上却无变化,
“树高招风,难免冒出几个魔祟。”
“‘几个’?”道君捡字,
楼主毕竟是楼主,身份使然,不能过多透露其他宾客的秘密,见与道君谈不出满意的结果,他彬彬拱手告辞道:“在下还有事,先生请自便。”
就在楼主舒袖转身离开的同时,背后传来道君若有若无的叹息,暗示隐晦:“男的,摆不平;女的,很棘手!”
楼主驻足不解,静默片刻,未做多想迈步走了出去……
d看小说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