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风哑了半晌,司岄呆坐在地上,眼底一片懵懂。满脑子都回旋着方才那没头没尾的、似指责又似哀怨的一句:“不过就是仗着我喜欢你。”没听错吧?她说的是……喜欢?等等,朋友间也可以互相喜欢的吧,喜欢就是喜欢,也不一定是非指某个特定的意思,对吧?这样一想,她倏地放松了些许,抬眼望去,却见那搅乱她一池春水的女子正迎风而立,幽幽注视着自己,眼底落满匪澈的雪光,温柔又冷酷。
有必要说点什么。司岄快速地想着。可是,她应该说点什么呢?或者说她又能说些什么呢?谢谢你的喜欢?我也很喜欢你?
不远处高楼临江,隐隐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却是在唱:“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语文成绩还凑合的司岄一不小心就听懂了这段歌词,心中泛起波澜。不由抬眸远望,果是雕梁画栋,人声泠泠,灯火连绵不绝,倒映在曲江之畔。
裙角随风微扬,曲离潇却忽地转身便走。
司岄一怔:“你去哪?”
没有应声,只风雪忽然大了起来,卷成一团的雪沫洋洋洒洒扑了她一脸。司岄皱着眉头,爬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雪沫,快步追了上去。
听到身后急促跟来的脚步声,曲离潇也并不理会,径直便走进了那高楼之中。转眼便有殷勤的小厮将她迎了进去,那一片红云融于大亮的灯火,衣香鬓影交错,转眼便失了影踪。
司岄跟到了门口,却迟疑着停住了脚步。“醉仙楼。”怔怔看着头顶那一方牌匾,再看一眼那门口穿红着绿,脂粉满面,男俊女俏的迎客小厮与丫头,忽地便打了个寒颤:说好的高档饭店呢,怎么整的和那青楼有一拼……
想是她穿着曲离潇给的衣裳,瞧着也并不寒酸,很快便有小厮迎了过来,热情招呼她进去一坐。见她不应,只是探头张望,小厮心领神会,笑道:“姑娘可是来找人的?”
被问中了心事,司岄脸上一红,不答反问:“你这到底是酒楼还是青楼?”
小厮笑道:“姑娘可说笑了,咱们醉仙楼可是京城最好的酒楼,便是皇亲国戚也时有往来,又怎会做那勾栏卖笑的营生呢?”
“呃,不好意思,是我唐突了。”司岄心情一明,顿时放松了许多。摸了摸兜里钱袋,暗暗掂量着能不能吃得起里头一餐饭。
那小厮何等精明,见状笑道:“今儿个可是大年之夜,咱们醉仙楼摆流水席庆祝,楼上厢房早已客满,姑娘若是有兴致,不如在一楼小坐小坐。”
“流水席?”是自助餐那种吗?交点小钱放开肚皮吃喝?司岄眼前一亮,顿时有了底气。
“正是。”小厮说着话,已将她迎了进去。
跟在那小厮身后,司岄低着头一路进到醉仙楼中,果不其然整个一楼到处人头济济,随便吸一口气便是各种菜香酒香,导致下午明明吃了不少零食的她此时都禁不住肚皮一瘪,咕咕叫了起来。
那小厮站得近,一下子听到了,忍不住捂嘴一笑。司岄忙抓出二两散银递了过去:“可够了么?”
小厮接了过去,笑道:“够了够了,姑娘请自在享用。”
于是我们刚刚还在伤春悲秋感怀身世的司某人此一刻已经完全放飞了自我,目之所及到处是美味的食物,还有美酒,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唯什么什么和美食不可辜负?对,就是这句。反正这里也没人认得她,更不必在乎什么形象,两手甩开连吃带拿,眼睛还在四处转悠,寻找着下一处目标。直到嘴里再也塞不进半个海棠花糕,直到手里再也抓不住半壶梅子清酒,直到她转悠了半天也再找不到任一个让她眼睛一亮的东西,打了个酒嗝儿,她终于心满意足地晃到了一处角落,倚在窗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窗外的飞雪发起呆来。
“满天的星,颗颗说是永远的春花。东墙上海棠花影,簇簇说是永远的秋月。清晨醒来是冬夜梦中的事了。”忽然之间脑海中便跳出来这样一首小诗,果然酒是个神奇的东西。
“姑娘好才华。”一道声音忽地自身边传来。
司岄并不理会,喝一口手里拎着的梅子酒。“昨夜夜半的星,清洁真如明丽的网,疏而不失,春花秋月也都是的,子非鱼安知鱼?”
“好一句子非鱼安知鱼!”那声音又及时点评,这次更多加了两声拍掌声。
受到打扰的司岄终于拨冗看了对方一眼,却见是一个油头粉面的男青年,正双目灼灼地盯着她。心情忽然又差了,她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男青年紧跟其后:“哎,姑娘慢走,慢走,我方才也想到了一句好词,姑娘可有兴趣一听?”
“没兴趣。”
“可你还没听,也许听了就有兴趣了呢?”男青年委屈地说。
司岄回头望他,手里的梅子酒已经一滴不剩。她打了个酒嗝儿,道:“子非鱼,安知鱼。这句话送你。”
趁着男青年发愣的时候,她已经很快钻入人群之中,一个转身之际,又拎起了一壶酒,正要送到嘴边,头顶却忽然一阵人声嘈杂。抬眼,张开的嘴巴顿时僵在了壶嘴边。
是那个女人。
她竟然换了身衣服。说好的这里只是酒楼呢?怎么古代的酒楼还提供客人换装服务?司岄仰着脸,看着她一身云丝长裙,乌发漫垂,被几名脂粉气十足的年轻男子环绕着,幽幽伫立在二楼楼梯扶手处,却不知是在聊些什么,那对着她便冷淡凉薄的脸此时正眉目含情,轻言浅笑,云裳盈盈拂于廊下,如一缕缥缈的晨光。真是……不管在哪里都是发光体啊,司岄笑了笑,终于饮上了一口酒,心底渐渐虚茫。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她,也正常,一楼这么多人,她又泯然于众,怎比得她众星捧月,鹤立鸡群。
所以到底在聊什么啊,有必要笑得那么妩媚?那些个脂粉气十足的年轻男子们宛如蜜蜂于花,紧密团结在她周围,其中一个嘴皮子蠕动,却不知是说了什么,竟逗得那女子弯眉失笑,一下子倚在了他的肩头,被他顺势扶住。乍一望去,真是才子佳人,画面美不堪言呢。
乐声飘飘,有美如此,几杯黄汤下肚,真是看朱成碧的好时节。司岄一口接着一口,梅子的清香尚来不及在舌根下回味便被粗暴地咽入喉中,眼底愈见朦胧。
仍是收不回那不争气的眼神,仰着脸,只是盯着她。清丽灯火映在她有些苍白的脸颊,不见颓意,却绵延出一水柔媚的轻倦,她仍是靠在那脂粉男的肩头,任由对方轻揽着腰肢,乌发覆了眉睫,却覆不住那慵懒的眼神,似是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她曼然抬眸,那眸光清凌凌地,宛如露珠滚过荷叶,就那样笔直地打入她的眼底。
一口清酒就这样哽在了喉间,司岄忽地气急,捂着嘴巴便是一通猛咳,直咳得满脸通红,眼泪也溢了出来方才作罢。摇摇晃晃站直了身体,再抬眼追寻,却发现那头顶一角早已人去楼空。人呢?她去哪了?从未有过的紧张感陡然间攫住了心脏,司岄原地转了一圈,脖子仰得发酸,终于似下了天大的决心也似,猛地甩开脚便向着二楼跑去。
噔噔噔几步到了拐角处,却被一名齿白唇红的男子拦住了去路。“姑娘可有预定?哪间包厢?”
“让开。”她情急喊道,“我找人!”
“找人?”男子凝眸一笑,“姑娘找谁?”
这一照面,司岄认出她就是方才搂着曲离潇细腰的那位,眼底一冷,顿时没什么好气:“曲离潇她人呢?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曲……曲什么?”男子微微蹙眉,对这女子突然的敌意感到莫名。
“别装蒜,刚在这儿你还揩人家油呢。”司岄冷冷道。“你把她带去哪间厢房了?”
“噗,原来姑娘找的是方才那位乐姑娘。”男子笑出声来,指一指身后一间厢房。“喏,乐姑娘便在那里了,既是乐姑娘的朋友,姑娘便自去找她罢。”
“乐姑娘?”猛地意会到了什么,司岄心中一窒,顿时讷讷无言。
男子点点头,笑道:“我在醉仙楼三年,可是头一次见到如此美人,只是美人似乎心情不太好,唉,可不知是谁有这般福气,竟能惹得美人伤心。”
司岄沉默不语,倒是那男子微有不解,催了一句:“既是来找人,姑娘怎地还不进去?”
明明人家已经给自己指了路,明明那薄薄一扇门也便在眼前,可有句话叫做近乡情更怯,用在此处,却也有种致命的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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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天的星,颗颗说是永远的春花。东墙上海棠花影,簇簇说是永远的秋月。清晨醒来是冬夜梦中的事了。昨夜夜半的星,清洁真如明丽的网,疏而不失,春花秋月也都是的,子非鱼安知鱼?
——与君共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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