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辽,孔雀河道古渡口。
灰茫茫的雾气弥漫,能见度不到三尺。
这里水汽很重,到处都是比人还高的苍白色芦苇,有同样苍白色的渡鸦时不时从天空飞过,偶尔飞得极近的时候能看见它们的身影,大多数时候只能听见它们沙哑的呱呱声。
陆吾浑身裹着泥和鲜血,领着大军和书院的众学子们守在设置的关隘之后。这些带着尖刺的木栅栏上雕刻着复杂的符文法阵,因为法阵的存在,营地里那无处不在的灰茫茫雾气被驱散,而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只能看见一盏仿佛漂浮在雾气中的油灯,再往前一切都被浓雾吞噬。
肖胖子仰躺在地上,无聊的嚼着芦苇的枯干,朝着一旁吐了口唾沫。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几次在战场上险死还生,他已经不是当日书院里那个胆小怕事的肖胖子。
一旁躺着的金顺踢了肖文两脚:“胖子,你别偷懒,起来看看,别被那些古尸摸到门口了,我们都还不知道。”
肖胖子的阴阳眼在这般诡异的雾中起了很大的作用,他能看穿浓雾,虽然营地还布置了灵哨警戒,但是灵哨只有到了近前才会发出报警的尖鸣,肖胖子却能远远看到是不是有古尸大军从孔雀河道里出来。
肖胖子坐起了身,走到一旁打量了一圈。整个古渡口在他眼里尽收眼底。营地往下是一个很长的斜坡,稀稀疏疏的芦苇到了河边骤然变得密集,形成了一大波随着水波轻摆的芦苇荡。再往前的水面漆黑,里面漂浮着密密麻麻的骷髅,无数渡鸦就歇在那些漂浮的骨堆之上。所有的一切都是灰白色的,入目所至,除了褐色的大地和黑色的水面,便只有这两种颜色。
肖胖子踢踢踏踏的回来一屁股坐下:“毛都没有一根。”
不远处书院的同窗郭洪涛和李重睡得正香,郭洪涛鼾声惊天动地。而在距离他稍远的地方,地上横七竖八熟睡着许多兵士,鼾声此起彼伏。
眼下虽然风平浪静,古尸大军来袭的时候战况却十分惨烈,大家都抓紧一切能休息的时间赶紧休息。
只有肖胖子睡不了一个踏实觉,休息一小会儿就要被叫起来警戒,他已经熬得双眼通红,脾气十分暴躁。
在距离几人稍远的地方,地上坐着一个少年,正在专心的磨着剑。他手中的剑已经磨得寒光闪闪,他却仍然专心的打磨着锋利的剑锋。
是沈剑臣。
他原本被派驻去了长城关隘,在陆家军回防的时候,他随军回京,在陆吾金顺他们截断陆家军的去路之后,他选择跟随大军听从齐司殿的调令,来到了孔雀河道古渡口战场驻守。
萧氏皇族灭亡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大辽。太子萧安战死,王皇后自尽,萧诚帝被杀,他的妻子萧嫣然不知所踪。
那么一个弱女子,在乱军之中,不知所踪和死亡也没什么区别。
没有人知道沈剑臣在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反而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一直以来束缚在他身上,让他不敢反抗的枷锁,终于解开了。
金顺随手拾起一个小石子朝着沈剑臣扔了过去,砸在了他的腿上。沈剑臣抬头看过来,金顺朝他挤眉弄眼:“跑那么远坐着干啥?过来坐。”
那些书院里曾经的一些龌龊和冲突,在并肩作战之后,都被消弭。在战场上,书院的弟子们也敢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天机殿的童侍们,反之亦然。
沈剑臣将剑入鞘,走到众人旁边坐了下来。
金顺是公主的孙子,也是真正的天潢贵胄,他以前看不起沈剑臣,沈家人为了名利娶了萧嫣然,去掩埋皇室那些脏事儿。但是几次生死搏杀下来,沈剑臣让他刮目相看,得到了众人的承认。
现在萧氏皇族已经灭亡,也没有什么皇室不皇室了,大家都是书院的弟子。
肖胖子看着天空,生无可恋的开口:“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萧氏皇族不灭,望天不出。”金顺学着肖胖子嚼着枯草,“五源法阵是大辽的国运,也就是萧家的气运,被汇聚到天机阵和皇宫下的御妖大阵之中,同时望天也是京城和天机阵的运转核心,反哺五源法阵。萧家嫡系死光了,望天破阵而出,反噬五源法阵,眼下才会变成这个样子。如果法阵得不到稳定,更麻烦的还在后面呢!鬼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旁边一个假寐的童侍插嘴:“最近各地发生的空间碎裂难道也和五源法阵有关?”
“多少都有关系。”陆吾道,“不过齐大人认为,空间碎裂的源头在别的地方。”
“空间碎裂继续发展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
金顺道:“我们的世界如果是一面镜子,我们都是镜子里的影像,空间碎裂就像这面镜子被打碎了。这个世界会被分裂成无数不规则的小块,如果我们侥幸在一个碎片里,还能彼此相见,如果不幸被分隔开来,那么就真是死生不复相见了。”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陆吾叹息一声,“最糟糕的是,碎裂的镜片无法维持自身的稳定,会持续不断的分裂成更小的碎片,到了最后,整面镜子都会变成湮粉消失。那么到时候,镜中所有的一切,自然也就随之消亡。”
这个沉重的话题让四周围陷入了一阵沉默。
肖胖子呸了一声站了起来:“眼下的事情都还没有搞定,想那么长远做什么?!……我操,有敌袭!”
肖胖子破裂的大嗓子在营地里炸响,金顺一溜烟爬了起来,立刻点燃了腰间的烟火弹,噼啪的巨响在营地上空炸响,原本熟睡的兵士们纷纷醒来进入了战备状态。
不远处的黑水河中,一个一个身材高大,浑身披挂着锈迹斑斑重型盔甲的古尸正分开水面的白骨堆走了出来。
离城。
巫神殿原来所在的位置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地面狰狞的兽头化作了一地碎石,清理干净了碎石之后,露出了一个径直往下的石梯入口。
兽神祭台上,撒合辇安静的平躺着。
他的身下,古祭台散发着微微的光芒,一道一道流光随着祭台上的纹路流淌。
撒合辇的身体里融合了巨量的兽魂,如今他死去了,这些兽魂通过祭台,又回到了夜空之中。
离城外消失已久的兽魂星云又再度出现,漂浮在夜空中,散发着七彩的微光,分外美丽。
小满抱膝坐在地面上,看着远处的夜空。
身后传来脚步声,肩头一暖,宇文墨给她披上了大氅。
荒原上的夜十分寒冷,太阳下山之后,地面便结上了薄薄的一层寒霜。
他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他们的背后,是离城的废墟。
寒风肆无忌惮的在空旷的原野上呼啸着,吹乱了她脸颊边的碎发,也带走了身上的暖意。
他看着她的侧颜。
她从来没有和他说起过撒合辇,以前不曾,以后也不会。她没有任何倾诉的想法,有些过往即使是最亲密和信任的人,也不能够交流。撒合辇走了,但是他却是他们之间永远存在的一道伤疤,于她或者他,都不可触碰。
她不想开口,他便陪着她这么安静的坐着。
她转头看向他。
大概……这就是她必然要经历的?
身边的人一个个都会渐渐的离她而去:父亲,母亲,撒合辇,先生,灼华,金老头。到最后,能陪在她身边的只有不会说话的青黛和竹叶,也许某一天在符文阵或者自身的材料崩解后,也会变成两截不会动的烂木头。
然后就剩下了她自己。
这就是他想要的强大?在几乎无穷的岁月里,眼看着一个个亲近的人逝去,孤寂终老?
小满站起了身。
夜色如同水波一般在她手中流淌,一个漆黑的狰狞兽头复又出现在以前巫神殿的位置。以后只有在夜里,巫神殿的入口才会显现。
她将撒合辇的身体封存在了兽神祭台之上,借着兽神阵和他身体里兽魂星云的作用,不朽不腐。
接下来的时间,每一个呼吸,都是倒数。数到尽头,眼前的这个男人也将离她而去。
“小满。”他握住了她的手,“或许很久以后,你会成为传说中神灵一般的存在。不管那时候你经历了什么,都要对所有的生命心存善意。”
他和她都看见了日后她的路,宛若神灵,俯视众生,世人于她皆是蝼蚁。
当力量得不到限制的时候,人心或许会变得很可怕。
何况小满从来都不是纯善的孩子。
她娇蛮,飞扬跋扈,睚眦必报。她身上有善良,在漫长的岁月里,这点善良不知道能维持多久,又会在何时被彻底磨灭。
她正要开口,夜空里亮起一点火光,一道金色的光芒由远及近,落到宇文墨的脚边化作一只纸鸽子,还在地上不断的扑腾着。
是符鸽。
宇文墨展开符鸽,上面只有一句话:今有大难,望先生出手相助。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