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晨曦透过窗棂,让屋子带有清晨特有的干净清新。窗外有鸟儿在屋檐上跳动,传来叽叽喳喳的叫声。窗户透了一条缝,清晨的微风吹来了淡淡的花香,是槐花。
小满眷恋的蹭了蹭枕头,她的手还牢牢的抓着他的手,她仰头看去,他靠在榻上,偏过头睡着了。漆黑的长发从肩头蜿蜒到床面,有些交缠在她的指间。
她看着他的侧颜。
和撒合辇不同,撒合辇的五官深邃,带有异域的味道,一颦一笑都有着说不出来的东西在里面,让你沉醉于他的眼神,他的声音,他的动作和笑容,情不自禁的被他吸引。
和他相比,先生是清冷的。先生就像深山里的冷泉,清冷凛冽,平缓舒展,没有大江大河的澎湃,却自有他的隽永。
他的侧脸线条干净,鼻梁高挺,下颔坚毅,嘴唇略薄。浓密微卷的长睫毛弱化了面部的冷峻,先生无疑是长得非常好看的,他不像金人,更像辽人。
先生是父亲拾回的孤儿,或许他本身就是辽人吧。
父亲这一生,做的最错的事情是收养了撒合辇,做的最对的事情,是收养了先生。
她轻轻的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手背上,心里对他充满了复杂又深厚的感情。三百多年,他一次又一次将年幼的她抚养长大,面对数不清的危险和磨难,可是有谁想到,带着她从离城逃出时,那时候的他也不过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如今他和她容貌虽然年轻,内里已经是数百岁的老人,历经了那么多生死劫难,他还在她身边,从爹将她托付给他的那一刻开始,他存在的所有意义,都只是为了她,所以生死可以置之度外,满心满眼的是她,也只有她。
她的眼泪轻轻滑落到他的手背上。
和夜藏共生,她便拥有了几乎无穷无尽的生命,若是没有他,往后数千年的孤寂,她要怎么数着日子一天一天度过?
他的手温暖的落在她的脸上,他的声音还带着刚醒时的暗哑:“怎么哭了?”
“先生。”她坐起了身,跪坐在他面前,“你娶我好不好?”
他微怔,眉头轻轻皱起:“小满。”他顿了顿,“我不能娶你。”
“为何?”她握着他的手,“你我有婚约在身……”
她停了下来。她从来没有去想过自己对他的意义,她所思所想,皆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先生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如此对她,是因为感念父亲的养育之恩以此为报,还是受婚约和对父亲的承诺所缚?
如今她已经和夜藏成功共生,他护着她平安长大,终于躲过了夜藏觉醒时的吞噬,他对父亲的承诺也算是完成了。
他想要的是什么?先生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是这般只有她,颠沛流离,受尽磨难么?
她的肩膀垂了下去,坐在榻上一动不动。她低着头没有说话,却也能看出来她很难过。
大门吱呀一声响,青黛端着熬好的药走了进来,竹叶进进出出送来了热水和梳洗的用具,又转身退了出去。
她开口:“为什么?”
“你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我若能够一直陪你也无妨。而今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你若对我情根深种,日后个中痛楚,只有你自己慢慢去煎熬。与其如此,还不如就如以前一般,我便是走了,你也只是失了兄长……”
“先生。”她打断了他的话,“你若不娶我,我会悔恨终生。”
他看着她,她的眼睛里隐有水光。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她看着他反问:“你又如何知道,我对你不是情根深种?”
他避开了她的注视。
他想起了在山河盘里,离城国师府小院,撒合辇进她屋子时的情形。她看着撒合辇时的眼神和样子,从来未在他身上出现过。她爱的人是撒合辇,对他不过是感激,还有长久以来的依赖罢了。他对她而言,如父如兄,唯独不是男人。
哪怕就是在她不记得的时候,她心之所向,也是名为苏优图,实为撒合辇的那个人。
他比她看得更清楚。
如今她已经和夜藏共生,他了了心愿,也不再有什么遗憾。最后这段时间,就这么安静的陪着她就好。
她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竹叶在屋外打开了窗户,支起了窗撑。晨风送来了阵阵花香。小满转身下榻,掩去了心里的难过,回头朝他一笑:“金老头偷听我们说话,先生,我们去挖藕吧,让青黛做槐花莲藕。”
他看着她藏着痛楚的笑容,心里有个地方微微的疼痛:“……好。”
京城,勤政殿。
天裕关被毁夜藏不知所踪,下关叛变,各地出现了虚空裂缝,一大早,接连三个噩耗接踵而来,萧诚帝广袖下的手,紧紧的握成了拳。
唯一值得有些欣慰的是尸瘟的扩散被遏止住了。在付出了京城过半的性命之后,尸瘟的蔓延终于停了下来。
天裕关的尸体已经清理完毕,如今封城令已解。太子萧安和崔司监回京复命,都在朝上。
“臣请奏。”监察院王太卿出列,“王上,当日司殿大人为了镇压夜藏,无辜葬送了天裕关数十万人的性命,导致尸瘟爆发,让太子和天机殿,书院众人身陷险地,后牵连到京城,险些让大辽毁于一旦。如今竟然连夜藏都逃掉了,这些年来,天机殿何曾出过如此大的纰漏?为了无辜枉死的百万百姓,臣请王上治司殿大人之罪!”
“臣附议!”
“臣附议!”
大殿上百官出列附议。
萧诚帝沉吟片刻,看向崔司监:“齐司殿而今何在?”
崔司监出列回话:“禀王上,司殿大人一早南下,去了西陵城查看虚空裂缝之祸。”
“哼。”宰相纪善冷哼一声,“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不给出个交代,反倒推了你来面圣,他自己走了个干净。”
“这……”崔司监面露难色,退下不语。
“传朕旨意。”萧诚帝心中的怒火再难压抑,“齐司殿年事已高,准其告老回乡。天机殿司殿一职,由崔司监代理。命齐大人回京复命。”
崔司监面露喜色,出列道:“谢王上大恩!”
萧安满腹的话想讲,见父亲面色发红,额头青筋隐现,知晓他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怒气。犹豫半晌,终究没有多言。
“王上。”虎甲军统领萧烈出列,“叛军如今攻下下关,绕过嬴阳城取下关州。如今天裕关被毁,叛军过了海野原,便直取京城。王上,臣请出战,让叛军止步天裕关之外!”
“一群跳梁小丑罢了。”萧诚帝冷冰冰的开口,“开外城,封锁内城,他们要进京,就让他们进京。如今除了东城,其余三城已然是空城。傀儡卫既然出动,便让这些人来祭旗!”
萧烈诧异的抬头,见萧诚帝面如寒冰,又想起这些日子所见所闻傀儡卫的可怕之处,一个傀儡卫能抵寻常一营之人。京城有傀儡卫数千,便如几十万雄军。有傀儡卫在,京城是真正的固若金汤。他低头退了下去。
“崔大人。”萧诚帝看向崔司监,“夜藏的事情,便交给你了。”
崔司监心里一凛,陡然想起了萧诚帝先前的心思。若是办不好此事,这司殿之位……
崔司监道:“臣自当竭尽全力!”
山中难知年岁。
小满坐在高高的门槛上,看着天空。不知不觉中,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日已西斜,顶上的槐树树冠在风中微微颤动,发出让人惬意的沙沙声。花香萦绕,天边的云彩火红,落日的余晖在她身后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那影子扭动着,离开地面站了起来,化作一个男子的剪影,学着她坐在了她身旁。
是影魅。
影魅的力量也和黑夜有关,从夜藏觉醒之后,它就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其后与千面树一起,融入了夜藏的三千世界之中。它不再是那个巴掌大的小人,如今的它显形,已经有成年男子的身量。
此时的小满,没有面对宇文墨时的娇憨和依赖,她的眼神带着一种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冷漠,整个人更像是宏大庙宇里金粉和华彩竖立的雕像而不是真人。
数百年的经历,如今的她是她又不是她。她难免的有了夜藏一些非人的东西,而夜藏也受了她的影响,同样具有了一些人性。
小满回头看了一眼,先生在青黛的照顾下,服了药歇下了。
她收回了视线,从衣领后面摸出了拿根藏着的黑色妖针。
妖针在她的指尖如指南针一般颤动了片刻,指明了一个方向。
小满的身后,黑色的翅膀哗啦一声张开,就像是黑夜突然降临,裁剪了一片夜色凝聚在她身后。黑色的翅膀里隐有世界,有剪影般的山水人物城池在缓缓变幻浮动。
随着她的动作,影魅虚化融入了她的翅膀之中。
望天和羌尧被囚,兀离不知所踪。眼下唯有她,在天机殿里机缘巧合成功共生成年,拥有了夜藏完全的,全盛时期的所有力量。
她想要做什么,再没有人能够拦得住她。
荒漠之中,心满意足吞噬了数只妖兽的撒合辇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心悸,巨大的危险即将来临。
他不知危险来自何方,却当机立断立刻离开了原本藏身的沙海深处,卷起了一阵狂风逃向远方。
他并非仓皇逃窜,他有自己的目标。
在西荒沙海中的接连吞噬,让他找到了一条迅速强大起来的方法。
离城巫神殿里具有上古符文阵和兽神的雕像,堪比天机阵和御妖大阵,只要掌握了法阵,那里是他最好的藏身之处。
何况那里还有忽卢,将是他最好的补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