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地亮了。
第一丝阳光从云幕中透出时,地上的参天大树微微抖了抖,原本浓郁的墨色变淡,被参天大树吞噬的绥州城则现出了隐隐约约的轮廓。
阳光渐强,大树的影子越淡,绥州城则越发凝实。
当太阳彻底从云海里升起时,那片森林,墨色的巨树已经彻底从空气里消失,绥州城复又出现在这片大地上,一片宁静。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鸡鸣,紧接着此起彼伏的打鸣声渐次响起。山头传来狗吠,也渐渐传来了人声。
客栈的大门复又被打开,店小二肩上搭着布巾,手里端着木盆,打着哈欠去井边梳洗。贾老大被犬吠声吵醒,骂骂咧咧的要店家准备吃食。
宇文默站在远处的山头,看着绥州城的一幕幕。
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
但是他知道,这只是一座影城。真正的绥州城昨夜已经被吞噬,如今在城里活动的人虽然看上去真实,其实只不过是一个个虚影,留在里面的人将永远被禁锢在此,再也无法离开。
以后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影城就会消失,白日里来到这里的人就会被吞噬,成为那些巨兽、大树和小满的食物。
日出之后,小满的身影也随着大树一起沉入了暗影中而消失了。
看上去平静的绥州城实则已经成为了一张张开的血盆大口,将会吞噬每个在这里停留的旅人。
宇文默看了绥州城良久,终于转身离开。
他无法阻止,无可奈何。
而今想要小满恢复成以前的样子,除非……
时间倒流。
轰的一声巨响,一发巨大的火炮划过天空,狠狠砸向长城的光幕。紧随在这发火炮后,巨大的,熊熊燃烧的炮弹接二连三的向着长城呼啸而去。火炮砸到光幕上,碎为漫天火流星,光幕如同水波般泛起了层层涟漪,挡住了火炮,以及碎裂后点点的火流星。
巨大的火炮不断的轰鸣着,虽然火炮没有办法轰开光幕,但是每一次攻击都会大量消耗光幕的能量。
这层光幕能挡住所有没有生命的东西,尸傀,尸马,攻城火炮,云梯等等的进入,却无法阻止有生命的东西穿过。
金国的士兵,巫祭以及他们召唤的妖兽都能穿越这道光幕。
天空上各种妖兽在盘旋,它们能喷吐腐蚀性极强的酸液,本身羽毛和鳞甲又很坚硬,寻常箭矢难以穿透,突破光幕后,士兵们对它们颇有些无可奈何。
幸而有尖塔上的独目。独目每一次震颤,随后都会从瞳孔里喷薄出长长的火龙,火龙卷过天空,那些飞行的妖兽只要沾上一点火星便会轰的一声化作一团剧烈燃烧的火球,挣扎着从天空掉落。
长城下光幕里,已经横七竖八倒下了许多傀儡的尸体,先前从城墙上下来的守卫傀儡,已经损伤大半,余下的也破损严重,好些眼看就要丧失战斗力。
地面突然传来了剧烈的震颤,地上的泥土仿佛沸腾了一般鼓起了一个个大包,猛然间一条条泛着紫红色光芒的巨虫破土而出,它们的身躯上有着仿若岩石的皮肤,上面布满了嶙峋的尖角,它们的头部只有一个大张的口器,口器里三圈牙齿不断收缩着,张口就咬向长城的城墙。
是金国豢养的泥虫。这种虫子以岩石为食,体型巨大,在战争中是攻城的利器。
一头头泥虫堪比房屋大小的巨大头部撞击到长城上,整个城墙都在震颤。
城墙上方,随着泥虫的撞击,一个垛口上竖立的巨大弓弩松动,失去了平衡向着下方掉落。在下落的翻滚中,那弓弩突然动了动,表面闪过符文亮起的光芒,原本构架为支架的腿张开,牢牢抓住城墙,在半空中止住了跌落之势,展开成为一只庞大的黑色傀儡蜘蛛。
傀儡蜘蛛一纵一跳,从天空坠落,准确的落到泥虫的颈部,利爪一挥,干脆利落的切下了泥虫的头,鲜血顿时如暴雨般喷溅。
金国一方传来了悠远的兽角声,泥虫,妖禽妖兽顿时如潮水般退却,长城的光幕内外,留下了满地的尸体。
长城下蜘蛛傀儡和尚未完全损坏的人形傀儡没有退去,它们动作迅速的沿着城墙一边回收破损的同伴肢体,一边修复着损坏的城墙。
长城上的光幕依然亮着,城墙上,陆振东大马金刀,居高临下的注视着荒原上金国的军队。
这场战争开始的第二日,整个长城防线就已经由骠骑大将军陆振东接手。
他的身旁站着一个挺拔的少年,同样全身戎装,同其他将士不同的是,他的腰间悬挂着一块写着安字的玉牌,正是安平书院的学生,陆振东的孙子陆吾。
陆振东的副将道:“将军,金国退兵了。”
“哼!”陆振东沉哼一声,“金国的巫祭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有无穷无尽的精力。这些妖兽妖禽虽然厉害,却受制于控制他们的巫祭。擒贼擒王,只要杀了这些巫祭,就能破了兽潮之局。”
只是如今那些巫祭都被金国大军重重保护在后方,要杀他们谈何容易。陆振东心知这一点,重重的哼了一声。
“将军。”陆吾低头抱拳行礼,“属下去巡视去了。”
陆振东转头看向自己的孙儿,神色虽依然严厉,语气却十分和缓:“去吧。”
陆吾下了城墙,乘坐后方的机括到了长城内。经过重重防护后到了长城保卫最为严密的中心,这里就是光罩开启的法阵所在。
此刻这里约莫有上百书院的学生和天机殿的童侍,他们分为了数队,虽十分忙碌却也井然有序。一部分人在修补光罩的法阵纹路,一部分人在重新用金漆书写法阵符文,一部分在修理回收回来的傀儡,续连上面断掉的符文脉络,还有一部分人在从内部不断的打开机关,将修好的和新运来的傀儡一一安装在城墙上。
这一部分人是书院和天机殿为了这次战争抽调出来的力量,由陆吾负责。
陆吾行过,时刻有人抬头同他打招呼:“见过少将军”。这里的人很忙碌,没有人停下手里的事情。陆吾也只是简单的点点头,顺着地面青砖铺成的安全通道走向法阵最深处。
这里是个圆形的天井,符阵最深处便是天井的中心,一个约莫一丈左右的深井,深井里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如同熔融的金子一般的溶液从那井里顺着井身上繁复的符文脉络逆行而上,流淌入整个符阵中,这就是光罩和尖塔独眼的能量来源。
那金色的溶液像是有自己的生命一般,在井里不断的激荡着,但是受制于法阵无法逃脱。只是站在井口旁注视着那溶液就能感觉到一股惊人的威压。陆吾匆匆看了一眼便转身,不敢在此地多留。
井里金色的溶液所余不多,若是金国再用火炮这么持续的猛攻下去,还能支撑三五日便是极限。
陆吾修书一封,军情紧急,开启了符文阵传送回京。
是夜,月朗星稀。一更时分,整个京城已经陷入了沉睡之中。大辽皇宫虽然依旧亮着灯火,却也陷入了静谧中。偶尔可见提着灯笼巡视的御林军,全副武装的从回廊甬道间经过。
夜风骤急,皇宫深深的回廊上,一道身影由浅变浓,从阴影中走出。他身材高大,须发皆白,一身黑色长袍,下摆的波浪金纹随着他的脚步起伏不定。他的胸前和背部用金线团绣着祥云四爪金龙,待行到明处露出了身形,正是齐司殿。
他在一盏羊皮宫灯下站定,低头看了看手里托着的一个小小的木盘。那木盘不过尺许见方,看上去十分残破,齐司殿修了数日,也不过勉强修复。
这是一张年代十分久远的山河盘。
此刻齐司殿站在太极殿的门下。这是萧诚帝的寝宫,防卫是宫里的重中之重。大殿前站着守殿的御林军,值夜的宫女和太监,稍远处有一队队负责防卫巡视的御林军队伍,暗处还不知道有多少暗哨,但是这林林总总数百人,却对站在门口的齐司殿视而不见。
齐司殿的手中,山河盘里氤氲着一层浓雾,浓雾里隐约可见正是太极殿。
齐司殿上前几步,推开了太极殿的大门。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四周的人却依然一无所觉。
齐司殿注视着山河盘,走到了寝宫的正中,萧诚帝在卧榻上安眠,丝毫不知。
山河盘里浓雾渐重,竟然从那木盘中溢出,缓缓将齐司殿包围。待到浓雾稍散,齐司殿已经没在寝宫中,而到了苏优图曾到过的那个奇怪的空间。
此处金色的海洋起伏不定。同苏优图的到来不同,几乎在齐司殿的身影出现的瞬间,天地间便传来一声沉沉的怒吼:“滚出去!”
金色的海洋骤然卷起了巨浪,拍打向齐司殿,奈何落到御妖阵的阵法脉络上,瞬间便被吸收了干净,只余下几缕金色的烟雾腾空而起。
望天闷哼一声,显然因为方才的行为受了反噬。御妖阵下,金色的海洋掀起了滔天巨浪,仿佛代表着望天此刻愤怒的心情。
齐司殿道:“成王败寇,又有何可愤愤不平?!”
金色的海浪汹涌着,望天却不再发一言。
齐司殿叹息一声:“天道留一线。前些年,老夫算出萧氏皇族气脉已尽,你用蜃气幻化为先帝引诱萧辛帝服下你的血液,老夫可有横加干涉?你以血为引,几乎乱了萧氏皇族的气数,老夫可有说过半句?”
齐司殿顿了顿,“只是,这都是你的命数。萧氏皇族柳暗花明,命不该绝,那么你便只能继续被困在此,怨不得旁人。”
齐司殿说着话,右手微抬,随着望天愤怒到极点的狂吼,一道金色的血液从御妖阵中被抽起,落到了他早已准备好的玉坛中,那玉坛看着不过圆球大小,却足足抽取了约莫半个时辰水桶粗细的金色血液,还没有装满。
终于齐司殿停了手,封了玉坛揣在怀中。望天已是近乎疯狂:“待我脱困之日!必将萧氏所有血脉族人生吞活剥,挫骨扬灰!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齐司殿微微摇头,浓郁的雾气再起,待他再出现时,已回到了天裕关,天机殿之中。
便是齐司殿的修为,这般使用山河盘,也不由得脸上泛起了不自然的红潮。他放下了手中雾气翻滚的山河盘,招来了紫先生,将那玉坛郑重的交于他手中:“速速送往西南长城,交于陆将军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