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承殿,御书房里的气氛静的让人不安。
宽大华丽的御案桌前,楚鸿端坐在那里,仔细阅着白初月呈上的画卷,而白初月则跪伏在地上。
跪在地上的白初月不敢抬头,昨天她被皇上赐封成为一品贤妃,免礼仪学习,昨夜就留在了长安宫,虽然昨夜皇上未宠幸她,今天早朝之后,就召见了她。
一切,恍如梦中,但她知道,此梦非彼梦,这个梦才是最最真实的。
她跪在地上,垂放在了宽袖中的两只手不停的收紧再收紧,一如她此时心脏跳到了喉咙口一样,紧张得甚至让她感觉到了疼痛的心情。
她很清楚的知道她此刻面对的是谁?
二十年后,眼前这位温润华贵的年轻帝王将会一统天下。
他会成为全天下的霸主,翻手为权,覆手为势,登高一呼,全天下万万千千的子民都山呼万万岁!以千古大帝之名记进史册。
虽然眼前的男人还年轻的不似是一个霸气强势的帝王,反倒更像是一个温润尔雅的贵公子。
但在她那个清晰而漫长的梦里,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眼前这个有着温文华贵公子似的男人,野心有多大,手段有多狠。
那个梦里的人、事、物都真实的让她刻骨铭心。
在梦里,和现在一样,建光三年年初(去年)她被荣家退婚,受不了这个羞辱而投了湖,同样没有死成。
两位兄长因为荣家的补偿而得到了重职任用,父亲的仕途也顺风顺水,整个白家除了她之外,所有的人都过的很好。
也许,在所有人眼里,她也过的很好,因为被荣家退婚之后还有很多达官贵人向她提亲,一如现在上白家向她提亲数不胜数的人。
可是她现在却很明白,这一切都是源自虽然荣家退婚影响了她的闺誉,可是荣家与白家的关系表面上却并没有受损的关系。
而梦里,她却见到了另外一场人生。
梦里建光四年春选,白家人实在舍不得浪费她的美丽,竟然将她报上了花名册,参加了今这一年的春花会大选。
让白家人都不敢相信的是以她的姿色竟然落选了。
自此之后,那些曾经上门提亲的权贵之家,都似乎是商量好了似的一样在她出现在春选会上之后,态度完全的变了,再也没有了以往含情脉脉的求娶,全都避她如蛇蝎。
建光四年初冬,战神王娶了周国的昭平公主,楚周两国至此交好。
白家人的仕途都开始不顺了起来,不只是父亲不受重视,两位兄长也从重职上贬成了闲职,甚至就连几位远在地方任重职的几位叔叔也都受到了打压。
建光五年春,九公主远嫁周国太子,楚周两国友好同盟关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建光五年冬,京中又一次大选,她的父亲却因为一件极小的事情而被贬出了京,去淮州任知州,白家举家从京城迁移。
建光六年春,十八岁的她被父亲送给了淮州已经五十岁的知府卓有禄当填房,而妹妹白依月也在第三年嫁给了当地商人为妻。
建光六年秋,楚国发兵攻打大元国,三叔的庶长子白宇不顾三叔的反对,参加了征军上了战场。
建光八年春,她怀上了孩子,却因为操办卓家嫡次女的婚事而劳累滑了胎,自此就再也没能怀上。
建光九年秋,卓有禄感染风寒,拖了两个月后,病逝,二十一岁的她成为寡妇,却因为被卓家那几位继子陷害最终被赶出了卓家,不得已,她厚着脸皮回到了白家,受两位兄嫂白眼,更甚至受下人奴仆奚落,卑微的活着。
建光十年春,楚国大败大元国,大元国递呈降书愿俯首称臣成为楚国的附属国都未能改变楚国继续攻打的决心,楚国大军十气如虹,拖了一年后,大元国国破。
建光十一年,楚天皇朝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强国。
而这一年也是白家重新得到重用的时机,源于白宇。
在楚国与大元国交战的四年里,白宇先后立下战功,更是机缘巧合下,救了战神王麾下四大将军之一白狼将军一命,而白狼将军是战神王的心腹,白宇投效在了白狼将军名下,成为了四大副将之一。
三叔从地方上被调回京城任翰林院院士,就连她的父亲也官复原职。
再回到京城,一切都物事人非,皇后娘娘依然尊贵如昔,荣家也依然受皇恩盛宠,荣定彥也依然风光无限,女人无数,其中一位是被进贡来楚国的亡国公主,被皇后娘娘赐给了他为妾。
他风光无限,荣宠一身,可她白初月却凄然无泪,身如浮萍。
建光十三年,白宇作媒,她嫁给了右翼营副都统为填房,却嫁过去不到三个月,楚国再次起兵征战,这次征战地是周国。
建光二十年,大军再次凯旋归来,周国虽然没有彻底攻破,却从此对楚国俯首称臣,成为楚国的附属国。
她永远都记得那一天,八月十五,举国欢庆,皇帝亲自出城迎接大军归来,她带着丫环挤在万千人群中,怔怔的看着那着那奢华炫艳的金色龙辇上坐着的帝王,以及后面凤辇上坐着的皇后。
她和人群中万千百姓一样恍恍然的跪下去,目光却怎么也移不开那样的一抹令她头晕目眩的的炫金色,那样的霸气,那样的尊贵。
而她等来了征战七年的丈夫,打了胜仗回来的同时也带回来了两名姿色曼妙的周国进贡上的女子。
建光二十二年,她的丈夫儿女一个接一个的出生,却无一是她所出。
建光二十五年,她被丈夫的侧室陷害至死,死时,三十八岁!
而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改变她命运的建光三年,她,十六岁!
这一年来一切都按着她梦里发生的事情在慢慢的发生!
今天春选时,父亲和梦里发生的一样,有意让她参加春选,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光怪离奇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是她绝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梦里发生的事情再一一发生。
她把其中利弊都一一提点父亲,父亲惊讶,细想之下,虽然觉得她说的话太过杞人忧天,但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得罪荣家不起,只好打消了让她参加春选的念头。
毕竟有一点她说到了父亲的心坎里:白家虽是官宦之家,但和荣家相比,实在是相差太远太远。
要不是母亲与荣家三夫人也即是荣定彥的母亲是手帕交,以白家的家世又怎么可能和荣家攀上关系?她又怎么可能与荣家小公子荣定彥指腹为婚?
荣定彥何其受宠从他执意要退婚一事上就显现出来了,他说要婚,荣家二话不说,就退。
也许所有人看来,荣家已经补偿了白家。
可是,荣家不但没有补偿于她,还让她一生凄凉。
明明不是她的错,却要她一个弱女子来承担所有的错。
就因为荣家,就因为荣家……
白初月低头垂眸,袖子里的双手握的更紧,指尖掐进掌心也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上天既然怜她,让她得此奇遇,她怎能,怎能再让自己活的有如梦中那样一世凄凉,就连死都死的悲哀?
从去年投湖醒来后,她就发誓,这一辈子,她白初月绝不会再让自己过梦中那样的生活,绝不!
这一年来,她一直在想,绞尽脑汁的想,她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那个梦,之于她来说,就是先知。
她知道京城中与她熟悉人的所有人的命运,知道天下大局。
要想不重蹈覆辙,她唯有让自己嫁的比荣家更高,更有权,更有势。
可是,这谈何容易?放眼整个京城,能压制荣家的家族不是没有,但是却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与荣家为敌?
除了……皇家!
以她现在的身份和姿色,她要真想嫁入皇家易如反掌。
可是,既然上天对她如此厚待,她怎能辜负让自己委屈嫁给那些无权无势空有皇族身份却又年老之人?
一年多来的徘徊,她终于决定孤注一掷,选一个全天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男人。
她曾经想过嫁给战神王或者想过嫁给安王楚毅。
嫁给这两个人,前者,是继皇帝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战神王,掌天下兵马大权,确实是夫婿好人选,可是他娶了周国的公主,她只能为侧妃,虽然战王妃深居简出,到最后攻打周国时更是以死明志,她就算能做上王妃之位,也依然算是个填房。
上辈子,她做了两次填房,如果有选择,她绝不愿意做填房。
而且,接下来的二十年里,战神王连年征战,就有近十年时间没在京城,成为他的女人无疑是守活寡,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原因是,战神王不近女色,世人皆知。
嫁给他,是下下之选!
靖远王楚毅,他与当今皇帝与战神王是堂兄弟,其兄随战王出征战死,他继承了靖远王世袭爵位,享尽荣华富贵。
可是他却与荣定彦交好,可谓是同一个鼻孔出气,又怎么可能会娶她?她就算把心思花他身上,也只不过是吃力不讨好白费功夫罢了。
所以,她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进宫,她忘不了梦中她跪在人群中惚然遥望着皇后时的那个心情,更忘不了那个霸气尊贵坐于龙辇国的帝王。
她知道这条路很难走,可是她相信她一定会走的很好,也必须要走好。
她只有攀上这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她才能真正的飞上枝头当凤凰,才能再也不惧荣家,甚至……她还要报仇。
总有一天,她要让荣皇后,让荣定彥,让荣家人都臣服在她脚下。
楚鸿合上手里的画卷,居高临下半眯着眼看着伏跪在地上的白初月,半天没有出声。
白初月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心,颤动了一下,虽然梦中她多活了那么多年,知晓了那么多年,可终归她只是个妇人,有些人她永远没机会像此刻这样面对,有些事,她也没有遇到过。
“抬起头来。”
“是。”白初月慢慢的抬头,目光一接触到楚鸿捉摸不定深沉的目光,本能的想避,但却知道不能避,她手握的更紧,直视着他。
楚鸿面无表情的盯着她,依旧是半天没有出声。
御书房内的气氛因为他的沉默而压抑起来,空气都似乎凝固了,白初月不敢低头,又不能避开他的眼神,只能硬装镇定。
好半响,等到她以为自己会因为紧张过头而窒息的时候,她才听到一道没有情绪的声音。
“你应该知道欺骗朕的下场。”
白初月垂下眼,低低的道:“臣妾不敢。”
“平身吧。”
“谢皇上。”白初月慢慢的起身,恭敬的退到一旁垂眉敛眸不敢再直视着眼前的男人。
楚鸿重新翻开手头上的那幅画卷,画卷并非是一幅画,而是列着十件事,皆是他心里欲拔之而后快的刺。
“你还记得多少有用的事?”梦见后世?世上当真还有如此玄事?
白初月抬头,却落入一双高深莫测幽深的黑眸中,她微微低下头,迟疑了半天才低低地道:“皇上,妾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说?”
楚鸿眼神一闪,似乎漫不经心的问道:“说。”
白初月轻轻抬头,直视着他,一字一句道:“妾请皇上循序惭进,万不可急速,逆其道而行之,妾自梦见后世醒来那时起,一切事都随着妾所梦见的那样慢慢的发生着,似乎是上天安排好的定数,所以妾想,如果是定数,倘若皇上急于求成,或许反而会矫枉过正,反而会破坏了定数。”
楚鸿眯眼:“你说所有的事情都在按着你所梦见的那样在发生着?”
白初月点点头:“回皇上,是的。”
“你说战王会在初冬娶周国公主,九公主会在明年初春嫁去周国?”
白初月虽然有些不明白这些她说过的事情,皇上还要重复寻问,但她还是点了点头:“是的。”
“九公主是心甘情愿嫁去周国的?”
白初月蹙眉想了想后,点了点头:“是的。”
楚鸿垂下眸:“那,蓝云圣僧,何去何从?”她既然都梦见了后世,知道他心里想要除掉那些人那些事,她一定也知道他想得到什么人想做什么事了?
白初月久久没有出声。
见她一直没有回答,楚鸿扬眼看着她,眼神闪过一丝隐隐流动的戾杀之气,声音却低细的如同情人间的耳语一样:“怎么,很难回答吗?”
白初月心神一凛,不敢再迟疑,也不敢欺瞒:“妾,不知道。”
楚鸿眯眼审视着她:“你不知道?”
白初月眉眼间浮上一丝不解,目光却直视着皇帝,就怕他不相信她。
楚鸿微皱眉,以他的眼睛,自然看得出来白初月不似是在说假话。
“怎么回事?”
白初月眉间蹙成一条直线:“妾在梦里看见了很多人很多事,却唯独没有蓝云圣僧。”这也是她一直想不通的事情。
在梦里,确实没有圣僧这位人物出现,九公主也没有因为圣僧而喊着非君不嫁之言。
“你说什么?你看见了所有人的存在,却唯独没看见圣僧的存在?”楚鸿沉声问道。
白初月有些不敢面对这样的沉面沉声的皇帝,但还是轻点了点头,如实回答:“回皇上,妾不敢有半点欺瞒皇上。”
楚鸿眉,悄然拧紧,对于白初月的话,他是相信的,但是……她却说她梦里所见了一切,却唯独没有圣僧?
这意味着什么?
“你确定?”
“妾,十分确定,妾在梦里看见的一切人和事,都没有圣僧的存在。”
楚鸿没有再出声,眉却深锁着。
白初月见他如此慎重,欲言又止又怕自己说的不对。
“你想说什么,朕准许。”楚鸿道。
“妾在想,会不会……会不会是因为妾这番匪夷所思的奇梦,已经破坏了定数?才会改变一些事情?”经过这一梦,白初月其实是信这世上有鬼神之说的,自从京城出现圣僧这位本不该出现的人之后,她就一直很担心,担心圣僧是佛祖派来镇压她乱天数的。
楚鸿没有出声,只是挥了挥手:“关于你梦见后世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朕知,你可明白?”
白初月神情一凛:“妾明白。”
“下去吧。”
“是,妾告退。”白初月恭敬的退了出去,她终于安然无恙的走进了皇宫,是不是就意味着她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她在梦里活了那么多年,虽然只是个半生凄凉的深闺妇人,但是她不再是懵懂无知的闺中少女,她走进了这座皇宫,走到了这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身边,自然不可能傻的告诉他,在梦里,她成亲嫁人的事。
身为帝王身边的女人,就算是在梦里,也必须是清白的。
“奴才小莫子参见贤妃娘娘,娘娘金安。”亲自守在外殿的小莫子看见她一个人从御书房出来,神色一凜,忙上前恭敬请安,这位贤妃娘娘不仅进了皇上的御书房,还在里面整整两个时辰。
白初月脚步微顿,背,慢慢的挺直,一张清丽脱俗的脸面带微笑地朝小莫子轻轻的颌首,优雅从容的伸出手,在宫人的服侍下,走了出去,心里再一次告诉自己,她一定要也一定会走的更高,更高!
御书房内,楚鸿眯着眼睛将画卷掷进炉子里,看着它在青龙炉里化为灰烬,看着青龙炉里的火焰,他眯起了眼,这个世上竟然有如此离奇之事,那他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得道高僧?
“小莫子,宣圣僧进宫见朕。”
“奴才遵旨!”
如果他真是得道高僧,那他为何而来?
如果不是?他……又是为何没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