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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未熟黄粱(1 / 1)

一九一五年初。潼关下。

张凤翙终于还是接到了袁世凯调任他到京任职的通知。出于无奈,张凤翙只好放弃了自己的家小,孤身一人在副官的陪同下,两骑出湖北。定着“扬威将军”的名号,由山路一面浏览着大好山河,一面遗忘着三年来的水火拼杀。

到了潼关下,看着巍峨却以破碎的关隘,张凤翙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的落寞竟然一下子再也难以控制,他感慨自己昔年的往事,预看还未出现的黑暗未来,终于,一滴泪,戳破了他的眼睛。

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有的人,英雄一世,却因情神伤;有的人,落魄一生,却为爱悲鸣。这都不是英雄,哪怕曾经的你,还是英雄的话,只是为情为爱,伤心欲绝,哪怕是一滴泪,在落下的时候,也淹没了你一切的风光,那时,你不过就是一只毫无骨气的猪。

这话不完全对,但是至少对于张凤翙来说,这就是他学到的真理。他在几十年来,从没有爱过一个人,更没有一个人会来爱他。

他的一生的孤独的,但是他却乐意如此,至少在他的眼中,还有一个梦想,还有一个他愿意付诸一生的期望。可是一切,破灭了。

袁世凯的调令、陆建章的来临,湖北督军易主……这一切来的太快了,快的他都来不及反应,更不要说去学会适应。

张凤翙心里的苦,一切的伤情,皆是源于此处,却又终于此处。对于此时的张凤翙来说,他一切的构想都成了不再可能实现的泡沫。

蔡锷是他的榜样,可是这个人,曾经却是他常常用来取笑为乐的对象。他笑蔡锷锋芒太盛,不懂拒绝,他笑蔡锷拥兵数万,远在边陲,却像狗一样,被袁世凯牵着链子拖到了北,京。

他笑蔡锷名不副实,什么骁勇儒将,胆识过人,到了北,京还不是对袁世凯摇尾乞怜;虽然自己是袁世凯的手下,虽然自己没有他蔡锷那么雄厚的根基,但自己绝不会同他那般,让人可怜。

但是,就是陆建章的到来,就是升迁他为陆军参谋部次长的调令,就是湖北军“卫戍”他公署大楼,就是湖北军把炮口对准他老家的时候,一切的笑谈,他曾经嘲笑的一切,竟然就这么落在了他的身上。

而且他还根本无力反抗;蔡锷当年至少是风风光光的进京,是自己的选择。可是自己拿,却是被逼无奈,不得不来,而且他相信,到京的那一天,他不单单会和蔡锷一样,被人脱去将军的制服,而且,在北,京那个地方,绝不会有袁克定、徐树铮的郑重欢迎。

他之所以选择骑马进京,就是想再拖延一些时间,就是想让自己有时间再看看这大好山河,有时间让自己迂回婉转的,忘记一些不该有的记忆。

“将军。”张凤翙身旁的副官,虽然没有看到他那一滴泪水,却也看到了他发红的眼眶,这是他跟随张峰辉十年来从未见到过的场景。

在他的记忆中,张凤翙永远都是那样坚强。

当年的“秦陇复汉军”总司令,不计较个人的生死得失,亲临战场,用自己的军刀,指明了军队勇往直前的方向。

当年的陕西提督,一个人,站在八百马匪的面前,几百支枪就这么对着他的脑袋,他依旧款款而谈,谈笑风声。一步步走进马匪的大营,一个人,七个小时之后,提着马匪头子的脑袋,血不沾衣的回来。

还是他,当年创办西北大学时,意气风发,在一脉莘莘学子面前,誓言要把他们培养成真正可以救过的英才,立下重誓,永不会让这一脉书海文河,干涸。

为了西北的安定,为了国民的生存,为了整顿西北,不然民众自取灭亡,就是这个红着眼眶的男人,毅然决然,无视许多人的利益,下令禁烟,设置“陕西禁烟督办”,且通电全省,并命令张云山将军,代其巡务全省,力求彻底禁止鸦片的种植。

那个年月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了他张凤翙的命,可是他全然不惧;三次刺杀,两次枪击,他张凤翙依旧如常。

可是,现在,就在他的眼前,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赤红了眼眶,在这巍巍关口下,驻马不前。

“将军,您这是怎么了?”副官试探着问他,语气了多有冷寂的无奈,这是他心里最真实的感受,也只有他才愿意把自己的真实感受吐露给眼前的这个人。

张凤翙摇了摇头,他没有解释,他不愿意把自己的苦,加施在别人的身上,而是对副官说:“你看,这就是咱们的国家,虽然战火连绵,虽然被其他列强欺压,可是他还是这么壮美。他还是巍峨伫立在这里。你相信吗,总有一天,国家将会登上列强的行列,总有一天,他还会把自己的壮美,挥扬到更高的天空。”

副官听他这么说,也能够理解他的心思,只是他自己清楚,这不过也都是将军自己的期望罢了。虽然这终有一天会成为现实,可是眼前的这个人,怕是难以见到了。

张凤翙不知道,在他们离开湖北前,就有人想要了他的性命,要不是自己眼疾手快,恐怕,张凤翙已经不能在这里感慨世事了。“将军,您说的话,我当然相信,而且我也知道,您一定会重新夺回一切的。”

这是安慰的话,可是虽然张凤翙知道,副官的心思,奈何这些话却并非是他愿意听到的。张凤翙叹了口气,对副官道:“我要的不是权力,我的一切,只有这几身衣服而已。”

“是。”副官点点头,而后看了看前后左右,对张凤翙道:“将军,咱们还是赶路吧,天色也不早了。”

张凤翙摇摇头,道:“不走了。”

“不走了?”副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所以又问了一遍。而张凤翙却是异常肯定的说:“不走了。”

“将军,那咱们今晚食宿怎么办?”副官脸色有些不好看的问道:“这里可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将军您还生着病,在这里一夜,怕是不行吧,要不咱们还是再往前走走吧。过了关口,找一个旅店也好啊。”

而张凤翙却是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翻身下马,走到这关口的前面,仰望着沧桑洗涤出来的“潼关”两个字。

嘴里不由的感慨道:“屠门大觉梦一场,醒来尤未熟黄粱。三年威信一朝失,自愧不如陆建章。”

北,京,八大胡同,云吉班。

我此时正揽着美人与袁克定、杨度等人推杯换盏好不快活。这已经是我住在这里的第四天了。而且这四天里,天天如此,总是杨度一群人,结束了公署事务后,就直接来到这里,我做东,和大家一起乐呵乐呵。

虽然每天如此,但是今天你的酒席确实有些不同,因为今日的酒席上,有一个平常不会出现,而且永远见不到他走进八大胡同这种桃红柳绿之地的人。

陆军总长段祺瑞正是我今天的主客,至于其他人,就连袁克定在内,其实都是陪衬罢了。

段总长上次剿匪归来的时候,内阁将领倾巢而出,去往天津,车,站迎接,但是我却是实在不巧,得了重病,而且加上咽喉旧疾复发,所以只好作罢。在家里休养,段总长非但没有因此怪罪与我,反而还特意命徐树铮代表他来看望我。

这是好大的脸面,好大的“恩赏”,我如何敢不回敬。

而且其实我早就想找个机会回给段总长这份恩情,奈何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而且段总长自从上次河南回来之后,一直说自己远征劳累,不单单深居简出,而且甚至公署的事情也都不去理会,交由徐树铮一手操办。

我再三邀请,却也不得段总长应允。也就只好暂时作罢,而这一次,却是因为徐树铮那种出力,我这才能请动段总长大驾。

至于我把宴席安排着云吉班这种地方,徐树铮是告诫过我的,这是不讨喜的做法,但是没有办法,我是实在不愿意离开这,最后徐树铮拧我不过,费劲了口舌这才把段祺瑞请来这么一个地方的。

“段总长。”我端起酒杯,站起身子恭恭敬敬的对坐在主位的段祺瑞敬酒,道:“先前段总长凯旋,蔡锷身感重病,未能迎接,还望段总长赎罪。”

段祺瑞笑了笑,用手摸着自己的胡子,对我道:“蔡将军客气了;我听说了华甫的那一番讲话,他说的没错,我身为陆军总长,剿匪是在我的职务之内的,履行职务罢了,没有必要劳烦众位将军远迎,蔡将军身体不好,还是要多多修养才是。”

说罢,我与他喝了一杯,而后小凤仙帮我斟满酒,我又对段祺瑞道:“前夕蔡锷病重,段总长委徐次长亲来探望,蔡锷深为感慨,着一杯酒,全做答谢,多谢段总长关怀下属,多谢徐次长屈身莅临。”

段祺瑞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而徐树铮也是向我举杯致敬。

敬过酒后,宴席上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气氛,大家推杯换盏,而且此时,刚刚一直很少说话的段祺瑞却突然提起杯子对我道:“松坡啊。”

“段总长!”

段祺瑞摆摆手,道:“这是私事,是私事;刚刚不是衣襟叙过公礼了吗,松坡不必如此,叫我一声芝泉兄也好,要么直接叫我老段也行啊。”

我忙道:“段总长说笑了,蔡锷不敢。”

见我如此,段祺瑞也不再坚持,而是对我冷不丁的说了句:“松坡你身体不好,我倒是没看出来啊。这种地方你都能一住数天,还真是令人羡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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