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姨娘有身孕了。”
这消息传到前院,立刻就在前院引起一阵骚动。满院子的家仆、族人,吊孝的客人,还有那些帮闲的乡民,免不了都惊讶议论。一时间,各样心思各自肚肠,就像水池里投下一块石头,平静不了了。
这身孕来的可真是时候,或者说,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七婶婆叫人从后院推推搡搡撵了出去,一张老脸恼羞成怒,撒泼使性子地叫骂了几句,难免就不中听了。当天前院很多吊孝的亲朋宾客,她那么一骂就有了闹事的嫌疑,吴娘子的亲侄气得冲过去,亲手打了她几个大嘴巴子。
张家的老仆趁机指着七婶婆说,就是她家七叔公说吴娘子“是横死的,没有子嗣,按说不能进祖坟”之类的浑话,才把张官人气得病体陡然加重的,这老公母俩顿时就成了落水狗,张姓那些族人也没有一个敢过去帮他。吴舅爷正恨恨的找不到地方出气呢,便直接吩咐人乱棍打了出去,裴三还下令说,以后七叔公一家不得再登张家的门,不然下次直接打死了事。
当天晚上,裴三和吴舅爷就吩咐下来,挑选嗣子的事情先放下,本来打算第二天要见的两个孩子也都打发回去了。
有了七叔公的下场在前,张姓族人也都变得十分小心,但小心归小心,张安臣家的事情摆在这儿,新姨娘就算有了身孕,可孩子都还没生下来呢,又不知是男是女,张家两夫妻总不能没有孝子送殡吧?眼看出殡的日子临近,族长耐不住又去问了一回,裴家兄弟和吴舅爷都没理会,竟不知做的什么打算。
吊孝的客人来的来走的走,三日吊孝之后,裴六快马赶了回来,按照之前阴阳先生推算好的茔葬吉期,张家夫妻也该下葬了。
“三爷,您看,明日一早该出殡了。”
族长是明眼人,眼下这张家,还不都是裴三在主导么。试想裴家什么门第?吴家什么门第?吴家舅爷自然还听裴家三爷的。出殡前一日的晚间,族长只好又去求见裴三。
裴三来张家后,和裴六一起暂住在前院客房,兄弟两个正在屋里用晚饭,他抬眼看看门口躬身站着的族长,点点头说:“知道了,该出殡出殡。”
“可是……三爷,您看这……这没有孝子,如何出殡呢!”
“嗯。你且去,明日卯时召集张氏所有族人,到灵堂前候着。”
“可是……三爷,辰时出殡,到卯时才去挑选孝子,这怎么行呢,怕是要耽误事情的。如今姜氏有孕,可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总不能让张官人夫妻两个无人送终吧?依小人之见,今晚必须要定下嗣子,明日出殡下葬,各样事情也方便安排。”族长说着顿了顿,见裴三没有开口驳斥,就继续说道:“这样的话,等将来姜氏生产,若是个女儿,母女俩正好有嗣子可以依靠。若是个男丁,家中有个兄长照顾着,兄弟两个共同壮大家业,岂不更好?”
裴三慢条斯理放下筷子,还没开口,旁边裴六便嗤笑一声道:“哦?如此看来,族长早有主张了?既是这样,族长大人尽管做主就好了,还来问我三哥做什么?平白扰了爷吃饭。”
族长被堵得一窒,却又不敢再多嘴。这段时日相处,裴三待人还算是温和,却听说这裴家六爷有些混性子的,族长满心无奈,只好赶紧回去告知族人。
张家毕竟是富家大户,出殡这一日,该来的人自然都来了,亲友、世交、同族、家仆等等,满满当当聚在前院正厅灵堂前,一片素白静穆。裴三白衣素服,站在众人前面朗声说道:
“姜氏有孕,如今不知是男是女,这过继入嗣的事情就为难了,遗孤幼弱,难免叫人欺凌,表兄和表嫂在天有灵,定然不愿看到。我今日在此就做个主张,嗣子之事从此不提。今日出殡,既然没有嗣子,张姓一族的子侄辈都可跟着去扶灵送葬。来日姜氏生产,若是个女儿,还请族里给她母女留一口吃的,张家账面上的银钱、铺子,便归姜氏母女所有,算是给那孩子留作嫁妆,其余所有定产,田地、房屋等等,便全部交给族人平分好了。”裴三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面色各异,尤其张姓的那些个族人,脸上就掩饰不住惊喜了。
“若是个男丁……”裴三说着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人群,清清楚楚说道:“若是个男丁,这家产自然全都是他的,我今日有言在先,便是一根草,旁人也不能碰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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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礼俗,送葬时女子不能跟去墓地的,张家的一众妾室和丫鬟仆妇,跟着送出镇口,站在那儿看着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走远,便该回去了。
姨娘们也都是步行,唯独姜采青坐了一顶素轿去的,张家的管事还一再交代,让轿夫务必多加小心,周姨娘仍不放心,又特意叫两个壮实的婆子跟在轿旁,堤防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送葬的人群多又乱,一路上有路祭的,有挤着看热闹的,这要是出了半点差池,谁能担待的起?
而今方圆百里谁不知道,大户张家夫妻俱丧,家产怎么着落,就看那姜氏的肚子了。传说那姜氏八字全阳,五行旺火,命格十分特别,尤其是她那双天足,有人听说一尺长,有人说一尺还多,反正……很大就是了。
姜采青自己也琢磨过的,以她的经验,她这双脚搁在现代社会,顶多也就穿三十六七码的鞋子吧,算是小的了。当然,跟周姨娘她们那三寸金莲是不能比的。以前去故宫博物院参观,看到展出的那绣花鞋,小小的竟真有三寸,放在她手心里还要短一截呢,她还跟同学讨论了半天,估计就是个专门做出来的展品罢了,人的脚无论再怎么裹,哪能真那么小?那还能走路吗!
等她穿到这里才发现,那绣花鞋并不夸张,竟是真的。这些古代的女子从五六岁就开始缠足,试想五六岁女童的脚能有多大?再刻意把它缠得尖尖小小,可不是三寸金莲吗。并且因为脚太小,走起路来就难免不稳当,看上去的确娉娉婷婷、摇曳生姿,弱柳扶风似的,难怪说“侍儿扶起娇无力”。至于用这三寸金莲走路的滋味儿,姜采青是半点也不想尝试的。
真庆幸她这一双天足。
张家的姨娘们,姜采青如今总算都认得了。她算是开了眼界,虽然只是个地主大户的后院,可姨娘们一个个环肥燕瘦,颜色样貌都十分出众。这是在孝期,若是脱掉宽大的孝服,穿红着绿,梳头上妆,一个个定然更添三分姿色。姜采青不由得心里感慨,这些花样的女人,往后就要一潭死水地守寡过日子了?
说完了脚,再说肚子。如今她的肚子可比她的大脚更引人关注,姜采青倚靠在软枕上,身体随着轿子微微晃动,自己摸着肚子拧眉沉吟。按那个时郎中说的,再算算又过去这些日子,她这肚子也该有两个月了吧?她虽然在现代没当过妈,可也知道怀孕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姜采青如今在张家上上下下的小心照看下,吃得香睡得饱——她还就不信了,怀个孕总不能一点感觉也没有吧?
再说了,古人不是最迂腐守礼的吗?那张安臣好歹是读书人家出身,该是“守礼”的,原主虽说跟着他从濮州到沂州,可毕竟没正经行礼进门,按说不该逾矩。好吧,就算那张安臣没按规矩来,毕竟原主到他身边就是给他做妾的,先“礼”后“礼”也不重要。古代男权天经地义,通房丫鬟和贱妾,连个“礼”都不会有呢,主人一句话,照样得老老实实地伺候枕席不是吗?
然而试想他一妻五妾,加上还有通房丫鬟,这么多年都没生出孩子来,原主到他身边也就两三个月时间,难不成真那么神奇,立刻就怀孕了?
懵逼之后,震惊之后,姜采青这几日慢慢琢磨着,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似的。难不成误诊?可那时郎中似乎大有来头,两月身孕的脉象,不该弄出乌龙的吧!而那裴三自从来了之后,要办的无非两件事,给张家挑选嗣子,给张家夫妻料理丧事,两件事其实归为同一件事。可这位爷来了这么多日子,把族中的子侄辈逐个相看一遍,怎么就连个嗣子都没挑出来?竟拖到正式发丧,那跟他相熟的时郎中光明正大来吊孝……
姜采青顿时满脑子的宫斗情节,赵飞燕假孕、安陵容诈孕……
可是,如今毕竟只是她疑心,又不敢肯定。裴三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假文章?他似乎没有理由呀。再说真要那样,瞒谁也不能瞒她这个当事人吧?毕竟肚子是她的。
这么说来,像是真的了?
轿子一路回到张家大宅,拐进大门二门,在后院的垂花门停住了。轿夫退下,换了两个壮实的婆子把素轿抬进后院,柳妈妈才打起轿帘,扶了姜采青下来。
“哎呦,您可慢着点儿。”
要说这柳妈妈是个人精,从上回姜采青冲花罗发火儿,柳妈妈就渐渐琢磨出来了,这位新姨娘不喜欢别人叫她姨娘。那就先不叫吧,而今这家中上下,谁敢让这位不痛快呀。
“柳妈妈,裴三爷他们几时能回来?”
“呦,那得一会子工夫,怕要等到日落以后。”柳妈妈一边扶着姜采青往里走,一边殷勤地说:“您问这做什么?晚间还要做些法事,还要摆回头宴,您有什么要吩咐的,尽管交代给老奴就好。”
“也没别的事情,等三爷回来,我想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