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提了个头,一转眼便说定了,这也未免……
高暧心中微觉不妥,高昶却甚是高兴,站起身来在她肩头拍了拍,语带歉然道:“近日胶东平叛刚又些眉目,朝政繁杂,各部臣工整日吵吵嚷嚷,朕不免脾气也焦躁些,还望胭萝莫怪。唉,我今日是偷闲过来瞧你,之后只怕又有好几日来不得了。”
他这一说,高暧却也不好开口了,只好也起身微微蹲身道:“三哥自是要以国事为重,我这里一切都好,三哥不必挂心。”
高昶点点头:“待胭萝生辰那日,朕必不食言,好生歇着,朕走了。”
言罢,阔步而出。
高暧直送到外头,待他走远了,才由翠儿伴着回入殿中。
人都去了,登时便觉这殿里空得厉害,身上平添一丝寒意。
她斜靠在罗汉床上,远远地透过窗子瞥着院内,那里早已草色黄枯,树叶落尽,颇有几分萧索之感,愈看愈觉得心中郁郁。
可是她却还有些羡慕那几株已秃杆童枝的园木,至少它们还可以居高临下,眺望远方。
而她不仅被这深宫高墙禁住了脚步,也遮住了眼睛,所能见的便只有重重威压如山的殿宇楼阁,几乎让人头不过气来。
她想离开这里,不仅仅只是生辰那天,更不愿相伴的不是那个自己魂牵梦萦的人。
翠儿添了茶水捧到她面前,又朝案上看了看,便问:“公主,这琴……”
高暧回过神,垂眼看着那陈漆断纹间的“惊泫”二字,不由轻叹一声。
竟也伸出纤纤玉指在那弦上拨弄了几下,但听铮响依旧,却已不再清音绕梁,弦落鸣惊。
她慨然轻轻一推,意兴阑珊。
翠儿微微皱眉,却不知她心中所想,试探着问:“公主不是说要将这琴转赠给淳安县君么?要不……奴婢叫人送去?”
“既然无心,得了这琴又有何用?反而睹物思人,徒增烦恼。也不用收了,就放在这殿里吧。”
……
冬意渐浓,日子一天冷似一天。
朔风一吹,连夜便是漫天大雪。
罩氅飘飘,窸窣声过,积了寸许深的地上便留下两行串结的脚印。
绕过照壁,直入正堂。
才刚进门,立时便有仆役抬了熏笼来。青铜鎏金,刻纹繁复,百十来斤朝石板地上一搁,便是“咣”的一声响。
他挥挥手,没叫解身上的罩氅,只把兜帽翻下来,撮了个圆凳就近坐了,探出那双五指颀长,全无血色的手,挨在笼边向火。
那里头星火燊然,红罗炭烧得正旺,将霜白的曳撒也染得泛金,片刻间便将身子烘得暖融融的。
正堂内早聚了四五个档头,但却都知他入冬后的习惯,此刻全都垂首而立,没人上前,直到那张俊脸上冷沉的青色渐渐转白,才纷纷凑过来。
“督主用茶。”为首的档头恭恭敬敬地奉上热茶。
徐少卿接在手中先凑在唇边试了试温,呷了一口,便又递回去。
“水不热,换一杯来。”
“是,是。”
那档头接在手中,转头双眉一竖:“怎么搞的?督主这会儿就爱喝个八分烫的茶,想吃板子了是不是?快去换来。”
旁边的仆役吓得浑身发颤,赶忙上前接了杯子,逃也似的去了。
那档头回过身来,面上却已堆满笑意,拱手道:“督主,这几日各地的奏报甚多,属下几人已挑拣汇总过了,要查的那些事也都有了眉目,只等督主回来查详。”
徐少卿面无表情,仍旧在那里烘着手,狐眸中目光沉凝,有意无意的望着笼中的炭火。
“不必了,这些个事交给你们,本督也还放心,拣几样要紧的报来便是。”
“是。禀督主,朝中与胶东鲁王勾连之人现已查清,属下等已拿了人证物证,所涉名单也已供述在案,只须……”
“几个不识时务的叛贼逆臣而已,终究兴不起大浪,多行不义,败亡也不过是迟早的事,不用多理,北方崇国情况如何?”
“督主见的是,此事边镇的兄弟也传了奏报来,那头倒是静得出奇,近来连小股袭扰‘打草谷’的事儿都没见了。”
徐少卿嗤笑道:“哼,咱们这边自个儿打得厉害,那头却当没事似的,这不是盐里生蛆,出鬼了么?”
“那,督主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传令北地各处边镇继续严加哨探,千万把这根弦儿绷紧了,谁有疏失便拿到牢里尝尝自家人的手段。”
“是,是,是,属下明白。”那档头抽了抽脸,干咳一声,跟着又道:“还有那个……遵照督主的意思,属下们这些日子暗中留心孝感皇后那边,她每日只是赏花、赏鱼、游园,云和公主倒是去走动过几次,此外便无异样。”
他说到这里,翻翻眼皮,便试探着问:“恕属下直言,孝感皇后现下虽已不算是正宫娘娘,但陛下仍让其居于坤宁宫,足见尊奉之重,再加上谢氏在朝中的势力,更是不得了,督主何苦要……”
徐少卿目光上挑,斜睨着他道:“你当这是本督的意思么?”
那档头闻言,立时脸色煞白,“噗通”跪倒在地,瑟瑟发抖道:“属下失言,属下明白,属下明白……”
其他几名档头也跟着跪在地上,噤如寒蝉。
“起来吧,在我这口无遮拦也就罢了,若是在外头也不知个轻重,到时只怕本督也保不住你们。成了,其余的也不必问了,按老规矩明日把该报的都呈到宫里去。回头叫下面在这炉子里多添些火,本督今晚怕是要歇在这里了。”
“是。”
众档头心有余悸的刚起了身,腰板还躬着,便听那冷凛的声音又道:“还有件事,陛下令锦衣卫护送淳安县君返乡,明日一早便行。这事原不该咱们东厂过问,只是为防万一,你等去安排一下,找几个得力的人暗中随着,留心别叫他们知觉了。”
几个档头互望了一眼,心中都觉奇怪,这等小事怎的督主大人也要管?
莫非是又盯上那淳安县君了?
当下不敢多问,躬身应了命,正要下去分拨安排,却见门外一名番役急火火地奔进堂来,近前单膝跪地,报道:“禀督主,宫中出大事了!”
徐少卿却没看他,搓着手,语气和缓地问:“何事?”
“淳安县君方才在宫中遇刺,当场身亡!”
“遇刺?凶手捉住了么?”
“回督主,当场擒获。”
“是什么人?”
“是……是云和公主!”
……
当夜。
大雪终于停了,劲风疾掠,滴水成冰。
寝殿内只点了一盏小灯,四下晦暗,摇曳摆动的树影映在窗上,形如鬼魅,衬着这殿内更加冰冷孤寂。
高暧垂首坐在榻上,凄婉的神情早已在脸上凝滞,眼中只剩茫然,仿佛魂魄已被抽去了似的。
那只纤细腻白的右手微微抬着,目光落在上面,更是止不住的抽搐痉挛。
“公主,别想了,早些睡吧。”翠儿抹着眼泪在旁劝道。
她恍若未闻,隔了半晌,像是自言自语道:“去了……她真的去了……”
翠儿按耐不住,扑上前搂着她,掩口泣道:“公主莫要吓奴婢,那……那县君又不是你杀的,你定是冤枉的……这,这又何苦啊?”
“不是我杀的又如何?人终究还是死在我面前,瞧着她死,却无法援手,照说也算有罪的……我睡不着,你去歇着吧。”
翠儿一惊而起,紧抓着她的肩头,骇然道:“公主怎能这般想?你明明是遭人陷害,是冤枉的啊!莫非公主你要……”
高暧凄然一笑,抬手撩了撩额前的鬓发。
“你放心好了,我才不会犯傻,我还要等着查明真相的那一天。”
翠儿重重点了点头,随即却又咬唇道:“公主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人,自有佛祖菩萨庇佑,早晚会沉冤得雪。真没想到陛下平时待公主那边亲爱,这次竟不肯多说半句话,居然还把你禁足在这里,莫非是也信了?”
“你差了,陛下是一国之君,公事上自然不能徇私枉法,偏帮哪个人。我如今身处疑地,若没有陛下暗中说话,早该到宗政院圈禁,等着三法司会审,如今却还能继续呆在自己宫里,已算是格外开恩了。”
她说着,不由抬头朝昏暗的殿中望了望,暗自庆幸。
翠儿偏了偏嘴,抹着眼泪道:“奴婢就怕这人处心积虑要害公主,万一真的查证不出,那时……那时可怎生是好?”
“要真有那一天,也是我命该如此,还有什么可说?”
她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是一阵阵的刺痛。
这般的命数,她又怎能甘心?即便大夏律法不会给她公道,三哥也无能为力,不是还有一个他么?
只要他还在,自己便可在心中保留一分期许,哪怕只是幻想。
正自叹气,外面脚步声响,殿门随即被推开,冯正和几名宫人拥着高昶走了进来。
高暧刚要上前见礼,便听他沉声吩咐道:“你们都下去,没有朕的吩咐,任何人不许进来。”
待众人离去后,高昶面色便缓和了许多,像是不愿叫她难过,但眉宇间的愁色却掩饰不住,扶着她问:“胭萝觉得如何?有哪里不舒服么?要不要朕传个太医来瞧瞧?”
高暧蹲身一礼,缓缓摇了摇头:“臣妹无事,三哥不必挂心。”
高昶见她目光微滞,也不抬头看自己,显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不由长长一叹,但想了想,还是问道:“胭萝,不是三哥有意要提,只是……白日在清宁宫那偏殿究竟发生何事?你再原原本本说一遍给朕听。”
“当时的事,日间不都已说过了么?”
一提起当时,高暧便觉眼前一片漆黑,莫名的心痛害怕。
“那时不算,朕要亲耳再听你说一遍。”高昶又催促道。
她自然知道他的用意,更知道他相信自己不会行凶杀人,这么晚了却不顾辛劳,还来细问究竟,足见深情,倘若眼下还做着藩王,说不定会不顾一切替自己辩白。
只是现下担着江山社稷,处事自然不能由着性子来,只有查明真相才能还自己一个清白。
她定定神,正要开口,却听殿门“咚咚咚”的响了三下,紧接着便又内侍的声音叫道:“陛下……”
高昶双眉一轩,大声斥道:“叫什么?朕方才不是吩咐过不许打扰么?”
外头静了片刻,随即便听那内侍颤声又道:“奴婢不敢,是两位阁老亲自叫来通传,说有边关送来的六百里加急文书。”
“边关?”
他登时面现惊色,略一沉吟,便对高暧道:“胭萝也不必过于担忧,朕定会将这事查个水落石出,还你清白。”
言罢,转身快步而出。
他这一走,高暧刚刚鼓起的勇气立时又消退了下去,不禁暗自失望,可内心深处却又有种松口气的感觉。
呆立半晌,长长一叹,便想回榻上去,慢慢转过身,才刚退了半步,手臂就触到了什么东西,竟像撞在了什么人身上。
高暧“啊”的一声惊叫,慌忙躲到一旁,抬眼再看,却见竟是徐少卿站在面前,那玉白的俊脸上还稍显玩味的笑。
“你来了!”
她惊喜交集,当即纵体入怀,紧紧搂住那让她日思夜想,从没半刻忘却的人,泪水如溃堤之河,再也无法遏制。
徐少卿将她搂在怀中,轻抚着那柔弱的肩头以作安慰,却在耳畔轻笑道:“这可怪不得臣,其实早便到了,先是碍着翠儿那丫头,后来又不敢与陛下争见,只好等到现在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