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那人的口中又被塞进了防止其咬舌自尽的布料——他正一脸隐忍地俯视着两个叫人惨不忍睹的同伙,眸中竟蒙上了一层水雾。
我想,若非身陷囹囵,若非在我眼前,他大概是会落泪的。
我咬着下唇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慢慢抬眼对上我的视线。
“当真没有解药?”我竭力平静地说着,却忍不住潸然泪下。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摇了摇头。
这一刻,我居然亲眼目睹了从他眼中掉落的一滴泪珠。
至此,我终于明白,我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最后的侥幸心理彻底幻灭,我知道我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泪水涟涟间,我转过身子,留下身后一地的死亡阴影。
“主子……”
“带他们去天牢吧。”
恍恍惚惚中,我拖着疲惫的步伐,哽咽着留给飞檐一道命令,然后带着无限的悲戚,只身回到了程府。
真的只能……让你喝下我这含有剧毒的血了吗?
仅剩两人的卧房里,我泪眼婆娑地凝望着榻上之人,阵阵绞痛席卷而来。
我想起了他曾几何时给予我的温暖怀抱,想起了他听我抱怨前朝人事时不厌其烦的眼神,想起了他为助我一臂之力而承受鞭挞的决绝身姿,想起了他陪我在漫天风雨中度过的那痛彻心扉的一日……
原来这世间最幸福的事,无非是有一个知我、懂我、疼我、护我的人,始终都陪在我的身边。
往事历历在目,不过朝夕。
如今痛下决心,只为延续。
我擦干了仿佛总也流不尽的泪水,一步一步地迈向房门。伸出双手将之开启,映入眼帘的是一干人等忧心忡忡的注目。
“出秀,去拿一只干净的瓷碗和一把匕首来。”
倘若这个世界只剩这一个方法可以救你,那我唯有义无反顾地去做。
哪怕最终会成为毒害你的人,我也认了。
辰灵,原谅我。
我实在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你离我而去。
约朴半柱香的工夫后,我独自坐在桌前,点燃了一支蜡烛,从刀鞘中拔出出秀奉上的匕首,将刀锋置于火焰中来回烤了烤。待匕首冷却到不烫手的程度,我把瓷碗放在眼皮底下,撩开左边衣袖,露出白皙的手臂。毫不犹豫地将带着余温的刀刃嵌入皮肉,一阵钻心的疼登时来袭。
我忍着痛在左臂上割开了一道口子,随后放下匕首,让伤口对着碗口,用右手挤压起伤处。疼痛不断刺激着我的神经,我看着殷红的鲜血滴滴答答地跌入碗中,在里面越积越多。
大夫说了,第一次喂血必须量足。
察觉到血滴的速度有所减慢,我加大了挤压的力道。
好疼……
可是,再疼也敌不过我心疼的万分之一。
过了一会儿,大半碗的血液都集中在了碗里。我用家丁用剩下的纱布和伤药简单处理了伤口,就立刻端起碗走到辰灵的床边,沿着床沿坐下。
我先将盛着血水的瓷碗放置在床榻的里侧,接着小心翼翼地将辰灵扶起,让他的后背倚靠在我的左肩,再伸长了胳膊拿起瓷碗。
在这一过程中,我几次牵扯到了手臂上的伤,疼得龇牙咧嘴,但是毋庸置疑,我压根无暇顾及这些,径自用碗沿撬开了辰灵的嘴唇,开始慢慢地把我的血往他嘴里喂。
孰料意外发生了——鲜红的血液很快顺着辰灵的嘴角流了出来,好像他根本就没有喝下碗里的血。
我霎时一懵。
有些病重昏迷之人,的确是服不下汤药的。
怎么办?他不可以不喝啊!
一时间乱了方寸的我蓦地流下了眼泪。
对!可以……可以用嘴喂!
我忙用衣袖抹了抹眼泪,当即含了一口鲜血在嘴里。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整个口腔,我强忍着不适,一手托起辰灵的脑袋,一面侧过自己的脸凑了上去。
唇瓣相触,我拼了命的想把口中的血液往他嘴里渡,可偏偏他牙关紧扣,毫无反应,愣是让绝大多数的鲜血都溢出了嘴角。
“辰灵你别这样,别这样……你别吓我……你喝下去啊……”离了他的双唇,满嘴是血的我不愿相信眼前这残酷的事实,温热的液体顿时源源不断地涌出了眼眶,“我求求你!你把它喝了,我求你……”
我胡乱抹了抹眼泪,又吸足了血水在自己的口中,而后猛地贴上了他的唇。
我知道像刚才那样喂血是无济于事的,因此我捏着他的下巴,尝试着不同的角度和力度,试图令他张开嘴,好吞下我渡给他的血。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经调整下,我终于感觉到他的牙关松动了,血水也顺势一点一点流了进去。
我心下微喜,但却不敢怠慢,如履薄冰地、一口一口地用嘴喂着。
我不住地祈祷,祈祷这些血液能发挥作用,将辰灵从死神的手里夺回。
你一定要醒过来,一定要醒过来……
如此反复不知几次,手里的碗总算见底了。
我本想着适才流掉了不少血,要不要再取些补上,但转念一思,自己其实并不清楚究竟多少量才合适,为防过犹不及,还是先让大夫来诊一诊脉,再做决定。
于是,我起身找来了多余的纱布,先擦了擦辰灵嘴边的血迹,再对着铜镜抹干了自身嘴唇四周的殷红,最后才走到房门处,隔着门唤来了先前被我下令候在门外的大夫。
“皇上。”老人进屋后向我躬身行礼,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忽而定在了我的左臂上。
“去替丞相把脉吧。”我面不改色地吩咐。
“是……”他垂首走向床榻,我跟在他的后头,看着他在这短短几米的路途中,已动着眼珠子,将桌上染血的匕首、瓷碗等物尽收眼底。
只是,他什么都没有问。
屈膝坐在了床边,他以几指搭在辰灵的手腕处,凝神诊断起来。
没多久,他就向我投来了难以置信的目光。
“如何?”我站定在老者的身旁,皱起眉头询问此刻我最关心的问题。
“回……回皇上,”老人蓦地眨了眨眼,起身低眉作揖,“丞相的脉象已略有缓和……”话才起头,他就不由自主地抬眼注目于我,那眼神分明就是猜出了几分却又不敢相信,“皇上,您……”
他的话令我稍稍松了口气。
我举步行至床边,坐到距离辰灵最近的地方,伸手覆上了他的掌心,问道:“今日可还需继续服血?”
一语出,一室寂静。
“回……皇上……”看来这年迈的老者是个有智慧的人,须臾的愣怔后,他略有结巴地出言应答,“不需要了。”
我想,他已经明白了什么。
这个原本我硬生生藏在腹中的秘密,到头来竟是先与这个素不相识的老者“分享”了。
“朕知道了。”说着,我眸光一转,神色淡淡地凝眸于他神情凝重的容颜,“你只需尽全力医治丞相,其他不该管的,什么也别管。”
“是!草民明白!”我话音刚落,他就猛地跪了下去。
“起来吧。”我移开视线,话锋一转,“关于丞相的伤势,你可还有其他需要关照的?”
“回皇上,没有了。”他徐徐起身,低声作答。
“那你先退下吧。”脑中回忆着我回府后听他告知的相关事宜,我一时半会儿也确实想不出什么其他疑问,“这些天,就劳烦大夫在相府住下了。”
说罢,我特意侧首注目于他。
诚然,我不能轻易放他出府。
毕竟,辰灵的情况还很不稳定,他必须随时待命,闪失不得。
再者,谁能保证这个猜出某一惊天内幕的老人不会走漏风声。
目视对方双眉紧锁恭顺告退,我忽然觉得,经此一劫,我又变成了那个无法轻易相信别人的我。
我想不透是谁要害我。
甚至,毫无头绪。
所以,我只能防着,防着每一个人。
不能让他们有机可乘,更不容许他们再伤害我最重要的人。
为此,我变作如何都无所谓。
即便是出手杀人……
眼前突然浮现出那惨绝人寰的一幕,指尖伤人的触感仿佛又猝然而起,循着手指流向手臂,渐渐逼近心脏。
我猛地用左手抓住了不由颤抖起来的右手,可是仓皇失措的泪水,却顺着脸颊不断滑落。
我抽泣着,很快演变为无声的痛哭。
我已负上人命,他又生死难卜。
即使苏醒康复,他的体内,却已有了我亲手种下的奇毒。
才一个时辰的工夫啊,我本是好好地迎他归来,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为什么……
老天爷,我究竟是做错了什么……缘何要承受如此之多的苦难?
“唔……”胸中忽而躁动难耐,我蹙眉低吟一声,暗觉不妙。
“噗——”果不其然,一口鲜血随即不由分说地冲破了齿关,很快沾湿了下巴。
呵……呵……
下一刻,血泪交融的我冷不防扬起了唇角。
不会让你们得逞的……无论是天要亡我,还是人欲加害,我都不会坐以待毙。
不紧不慢地抬起右手,我用手背抹去了下颌的殷红。
半个时辰后,将刺客悉数押解至天牢的飞檐赶回程府复命。
“你去替朕办一件事。”我定定地注视着他疲惫的脸,神色凛然,“将朕的三十六名暗卫,悄无声息地带到相府来。”
“是。”飞檐干脆利落地一抱拳,这就转身欲走。
“慢着。”瞥了瞥他手臂上简单包扎着的白布,我放柔了语气,“先去找大夫,把伤口处理一下,稍作休息,再去办事。”
“皇上,飞檐无碍。”他转回身子,略垂首道。
“记着,你决不能倒下。”我盯着他,面有涟漪,“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适时地养精蓄锐。”
“是……飞檐明白了。”
男子虽这么说着,可最终还是在一个时辰内就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是以,申时未过,三十六名来无影去无踪的暗卫就整齐划一地跪在程府一个僻静的小院内,个个埋头听候吩咐。
我下令,命其中五人去天牢全程监视刺客的审讯情况,并及时且如实地向我汇报结果,再有十五人分三组去留意宫中、温府及几名重臣的动向,其余十六人则留守程府暗中保护。
黎烨说过,这些人虽并非皆属南浮子民,但身为暗卫、身为死士,他们对主子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