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声不吭地保持着叩拜的姿势,想必是听懂了我的言下之意。
“朕不是不明白,在这朝堂之上,政见相左乃家常便饭,朕也不是不清楚,你身为丞相,本就肩负着直言进谏的职责。”我抬头放眼前方,不紧不慢地说着,“但古语有云,‘过犹不及’。凡事都该有个分寸,越过了那个界,可是会引火**的。”
说罢,我故意回眸注目于他,映入眼帘的是他依旧匍匐不语的模样。
脑中思绪流转,我趁热打铁道:“就好比这次的事。开挖河槽,分流引洪,筑坝修渠,民众迁移……这一系列计划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和反复修正的,朕不敢保证真正实施起来不会遇上任何阻碍和困难,但从长远的角度来看,从最终的结果来说,它们必定是造福于子孙后代的。”
我一边口若悬河地说着,一边煞有其事地绕着温故离徐徐踱步。一席话说完,我刚好驻足在他的正前方。眼瞅着他始终恭恭敬敬地俯着身子,我下意识地松了松肩膀,蹲下身将其缓缓扶起,令他顺势抬头对上我的视线。
“温丞相既然能为了天下苍生‘大义灭亲’,”四目相对间,我说得情真意切,“为何就容不得朕这颗同为百姓着想的心?”
“……”他目不斜视地凝眸于我,一双因一夜未眠而布满血丝的眼显得有些深邃难测,“皇上可知我南浮国库空虚,已然到了几近不堪重负的地步?”
“朕知道……”我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这的确是困扰我的一大麻烦,“可是灾难年年频发,处处无情,由此造成的损失,绝不亚于防灾工程所需的花销。更何况在同等的条件下,一味赈灾而不减灾,只会让百姓蒙受更多苦难。”见他同样蹙眉不语,渐渐站了起来,我下定决心,语气一改,“所以,朕一定要改变这被动的现状。”双目炯炯有神地注视着眼前人,我义正辞严地表明了自己的决意,“至于银子的问题,朕已下令缩减宫中开支,也会在其他地方能省则省……如果温相愿意帮忙,朕相信以温相的威信,定能让许多朝中大臣唯马首是瞻。”
也不知怎么地,我竟鬼使神差地加上了最后那句假设。然后,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温故离的表情。
他微微一愣,刚站直的双腿居然毫无预兆地一软。
“诶……”我不假思索地使出力道,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嘴上还毫无掩饰地脱口而出。
“谢皇上……”他垂下脑袋,低声谢恩。
不知是跪了一夜故而失了力气,还是终于打算向我妥协,那态度,竟是难得的恭顺。
早这么着不就好了么……
我腹诽着,慢慢松开了手,不自觉地打量起他的面孔来。
印象中,我很少有机会近距离地与之亲密接触,更别提好好地端量一下他的这张脸了——如今看来,他的脸色还真是不咋地。
毕竟是不惑之年了,看上去又不像是个会保养的主……还硬是跟我较了一晚上的劲……
他精神不济、低眉顺目的样态貌似激发了我的恻隐之心,我暗自瘪了瘪嘴,扬起下巴朗声冲着屋外唤道:“来人!传膳!奉茶!”
很快,各司其职的宫人们鱼贯而入,端来了各色早点和上好龙井。我见状直想扶额,怪他们墨守陈规、不知变通。
诚然,他温故离都十几个时辰没喝水了,你们一上来就端给他飘满茶叶的热水,叫口渴难耐的人家怎么喝?
“换水!温水!不放茶叶的!”我恨铁不成钢地呵斥着,吓得那端茶送水的小宫女快要手忙脚乱,“还有那什么……洗漱用的东西呢?”
“皇上,无碍……”被我猝不及防地夺走了到嘴的茶具,已然经我恩准入座的温故离声音沙哑地说着。
“笨死了……没一个及出秀聪明。”望着小宫女惊慌失措转身遁走的背影,业已忍了好几天的我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不悦,实事求是地嗔怪起宫人们的办事不利来。
“……”遭遇无视的温故离默不作声地看着我,被侧目而视的我一个犀利的眼神弹了回去。
看什么看?有你这种狐狸老爹,她出秀能不长脑子吗?
片刻过后,先前慌张离去的小宫女三步并作两步地端着一大壶水回来了——身后总算是跟上了两个送来洗漱用具的宫女。
至此,温故离得以承蒙圣恩,在御书房内漱口洗脸用早膳——不过这最后一个环节,他进行得有点纠结。
分明早已饥肠辘辘,但碍于我这一国之君在场,他面对美味佳肴却不得不摆出一副食物于我如浮云的姿态,不徐不疾地享用——连灌几口水都得察言观色一番。
看着他尽力掩饰却还是不幸暴露的别扭样,我不禁一边喝粥,一边再次感慨:早这么着不就好了吗?!
我甚至头一回觉得,狐狸也可以有可爱的一面。
下一刻,被上述想法恶心到的我就暗中打了个激灵。
可爱……温故离……还是饶了我自己吧。
我只希望,通过这段时间的不懈努力,我已经成功打开了他身上的缺口——以今日为良好的开端,他往后可以在我面前夹起尾巴做人,真正地敬畏起我这个皇帝来。
如此一来,便也了却了我的一桩心事,好让我一心一意应对国家大事。
“想来温相已是饥饿难忍,就不必拘泥于小节了。”目不转睛地瞅着他竭力细嚼慢咽的模样,我忽然放下勺子,悠悠地发了话,“朕不会把你狼吞虎咽的形象给传出去的。”
我话音刚落,温故离有节奏鼓动的腮帮就戛然而止,与此同时,他在一瞬间皱了皱眉,被我逮了个正着。
“怎么了?”我面色如常地盯着他看,“不会是咬到嘴唇了吧?”
他稍有愣怔,旋即抬手掩了掩口鼻,答曰:“是……”
这回换我一愣。
“哦……寝不言,食不语,朕不跟你说话了,你专心吃饭吧……”好在我及时回过神来,一本正经地低下头去,看我碗里的粥。
“谢皇上。”耳边传来他的回答,我则一言不发地执起勺子,刚舀起一勺粥,就大脑短路地想到了一件事。
“温丞相,”大脑持续故障,我当即抬起头来,转动脖子注目而去,这就违背了方才所言,“你要不要出恭?”
“……”
电光石火间,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二到无穷大的事儿。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两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看向我手里的那碗粥,眼观鼻鼻观心道:“人有三急,温爱芹还是早些去吧,别憋坏了。”
事后回想起来,温故离那一瞬间的表情还挺精彩的。
若非我一时脑抽,大概也见不着狐狸眼角直跳的光景吧。
于是,这一顿早膳,我竟是吃得别样的舒坦,也不知是因为当年的真相浮出了水面,还是因为他明朗化的态度。
总之,我看着温故离安安分分地加快了进食的速度,低眉抿唇,心中窃笑。
我何尝料想,自己可以目睹温故离如同受气小媳妇的模样——原谅我的这一诡异形容。
相安无事地共进了早餐,我吩咐他回府歇息,便径自翻开奏折批阅起来——只不过入了夜,我还是悄然召唤了那群来无影去无踪的暗卫,命他们暗中盯着温故离。
说到底,尽管经此一事,但我仍是无法完完全全地信任他。
算我杞人忧天也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既已身在高位,就不得不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当然,时至今日,事已摊开,我即便是防,也要暗着防,明面上,我这当主子的,理应是恩威并重、刚柔并济。
是以,翌日的南浮前朝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女皇帝居然和颜悦色地对着右丞相嫣然一笑。那笑容,如三月细雨,润物无声,又似冬日阳光,明媚暖心——却是看得满朝文武目瞪口呆。要知道,他们的一国之君在朝堂上一向是神情严肃甚至面若冰霜的,别说时常同她针锋相对的温相了,就连文武百官,收到的也大多是各种冷笑。
第二件事发生在女皇帝温暖和煦的微笑中:被搁置了好几天的防灾减灾工程竟然被当初的反对者——右相主动提上了议程,并且以惊人的效率得以通过,就连因此龙心大悦的女帝,也难免喜出望外。
第三件事则紧随其后应运而生——因女帝与左相设想的防灾工程实属史无前例,相关人员缺乏经验,难以操作,故而需要派遣专人前去统筹安排。而这一人选,毫无预兆地指向了程相。
这一事件,虽是出人意料,却在情理之中。计划是我和辰灵想出来的,我们对此无疑是最为熟悉的。可惜,我是一国之君,不可能轻易离开皇城跑去外地监工,那这差事,就只能落到辰灵的头上了。更何况,事关重大,若是不派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官儿前去统领,恐将不足以体现皇帝对此事的重视。
如此看来,的确是辰灵最为合适,可是……
见辰灵本人并无反对,甚至干脆利落地表示愿意接下这个任务,我身为配角反倒犹豫不决起来。因此,这事儿没能当堂拍板,而是被我暂且搁置。
不过我心下清楚,这仅仅是个缓不了多久的缓兵之计罢了。
下了朝堂,我一言不发地回到御书房,坐在椅子上瞅着眼前的案几出神。
直到预料之内的某人来访,直接问我没有准他前去监工的原因。
我知道辰灵只是单纯地好奇与不解,并非认为我意气用事抑或脑袋犯浑,所以,他问话时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
尽管如此,我望着他面色如常的脸,仍是几次欲言又止。
脑海中,分明已将所谓的理由翻了个遍:诸如不放心他只身前往,又如这活儿干不好的话,他定会成为众矢之的,再如监工一事着实又苦又累又不讨好……
然而,以上种种,却都抵不过内心深处一个怎么也压不下的念头。
“怎么了?支支吾吾的可不像你。”终于,他忍不住开口追问。
他话音未落,我身上已蓦地沁出了一层薄汗,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纠结了半晌,才鼓足勇气嗫嚅道:“我说出来……你可不许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