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想来,黎烨其实是个无可挑剔的夫君人选。长相那是一等一的好,脾气呢,自从他家妹子痊愈后,也没见他怎么给人脸色看,人品是绝对有保障的,才智又属上乘——何况,他年纪轻轻就能把东漓治理得井然有序,对国家大事和御人之术可谓是了如指掌,有他从旁指点,我不知会获得多少裨益,少走多少弯路……
等等!我在想什么?!这岂非……就好像是为了利用他才跟他在一起似的?唉,在其位,谋其事——当了皇帝之后,竟连想法都变得不单纯了。
我暗自喟叹,终是伸手拍了拍自个儿的脸,强迫自己去思考正经事儿。就在此时,出秀从屋外走了进来,行了礼后,她提醒我尚未用膳,询问是不是就在寝殿里吃。
我颔首称是,这才想起自己忙活了大半个上午,居然还没顾得上享用那顿正规的早膳——要不是在上早朝前吃了些点心垫饥,现在怕是早就饿晕了吧。
思及此,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怨怼——我分明记得,清朝的皇帝都是先吃了早饭再处理政务的,怎么搁我这儿,就得先面对那群不让人待见的家伙,费要到退了朝,才能用早膳?我就不信,那些个大臣都是乖乖空着肚子来面圣的。
正埋怨着我这一国之君当得比臣子还悲催,出秀已然吩咐宫女们将早膳端了上来。因为心里搁着事,我匆匆吃了一些,就命人把残羹剩饭悉数撤走,随后走到书桌前,摊开一张大纸。我提起笔,蘸了些许墨汁,举着笔陷入沉思。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浅黄色的纸上落下了越来越多的墨迹。约朴半个时辰后,我搁笔盯着那白纸黑字,笑容渐显。
“出秀。”我抬头唤道。
“奴婢在。”她快步靠近。
“去替朕找两个……在宫里当了二十年差的人来,让他们到朔阳殿候着。”说话间,我已将纸张合上。
“是。”她福了一福,欠着身子地退下了。
我目送着她的背影,一手压在那张墨渍未干的黄纸上。
可不可行,一问便知。
冬天的黑夜总是来得比较早。
是日,天气阴霾,由此,沉沉暮色提前笼罩了整座皇宫。
石路上,两个太监正在逐一点亮路边的灯火,见一小群宫女太监提着灯笼随我沿路而行,他们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欠着身子退到一边,埋低了脑袋,为我让开了道。
其实,他们在那儿点灯,根本碍不着我。
我不徐不疾地走在烛光蹿动的夜路上,不由多看了几眼。
宫人们和大臣们,一个对我过于恭敬,好像我一个不高兴就会砍了他们,另一个呢,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似乎我这半路出家的公主就活该是个傀儡皇帝。
为什么这个时代的人,都喜欢过犹不及呢?
我无聊地思索着,已然置身寝殿的外屋。多数跟班的宫人们没那权限随我入内,只有几个近侍有权一直随侍至里屋——可惜我并不喜欢有太多的陌生人在我睡觉的地方晃来晃去,何况我也没什么需要他们侍奉的。
因此,待出秀手脚麻利地替我点上了屋内的所有蜡烛又替我烧上炭火之后,我就遣退了包括她在内的所有宫女,一个人放松了心情,站在床前活动筋骨。
“还没习惯有人伺候?”就在此时,一个男人的声音猝然响起,吓得我心脏险些漏跳一拍。
我一个激灵回过头去,目睹一名黑衣人定定地站在不远处,当即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啊——”
“云儿!是我!”来人倏地揭下蒙脸的黑布,映入眼帘的容颜叫我刹那间目瞪口呆。
“怎……怎么会是……”我难以置信地瞪着来人,结结巴巴地还没将一句话说完整,屋外就传来了出秀急切的呼喊。
“皇上!出什么事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近,我几乎能听到她的脚步声了。
“啊……等等!你别进来!”短促的慌乱过后,我勉强寻回了冷静,“没什么事,朕只是……只是看到一只老鼠!”我急中生智,冲着外头这般嚷道。
“可要奴婢进屋替皇上驱赶?”出秀的语气里仍旧带着关切与焦急。
“不必!”我赶紧一口拒绝,视线在来人与过道之间来回移动,“它已经跑了,好像是跑到屋外去了。”
“皇上,真的不需奴婢进去伺候着吗?”许是不放心,出秀又问。
“不用,朕要休息了。没有朕的吩咐,谁都不准进屋打搅。”我有些紧张地瞅着来人,一颗心依旧怦怦直跳,“外头也别站什么人了,叫他们全都退得远一点儿。朕这两日浅眠,不许有人发出任何声响,扰朕歇息。”为防止被人发现屋内出现了不该出现的男子,我连忙补充道。
“是。奴婢遵旨。”出秀终于领了命令,不再出声了。
想必……是退下了吧?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外头,确认里屋外屋皆已空无一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惊魂未定地折回屋中。
“你……怎么会在这里?”想到眼前之人理应远在千里之外的北梁皇宫,上述问题便脱口而出,“师兄。”
“才数十日未见,云儿就同我生分了?”无争凝视着我,柔声说罢,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抱住了我——毫无预兆的动作着实把我吓得不轻,“我该早些来的,该早些来的……”
他的口气里,没有丝毫调侃,反倒像是充满了悔意。他紧紧地搂着我的身子,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手臂在微微地颤抖。
“你……为何……会突然跑到这宫里来?”整张脸因无争的环抱而埋在他的胸前,我再次迟疑着道出自己的疑问,可下一秒就恍然明白了什么。
既然冷红已经同无争见过面,那么无争必然是听闻了我的“死讯”,是以,他定是无法接受“我已身亡”的“现实”,然后拼了命地赶过来……会是这样吗?
“幸好你没事,幸好你没事……”无争喃喃自语着,罕见地重复着口中的话语,忽然,他又松手放开了我,转而抓着我的双臂,好似要将我整个人端端正正地摆在他的面前,“让我看看,让我好好看看你……”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抚摸起我的脸庞,像是在爱抚一件稀世珍宝。
“我没有事。”四目相对,我清楚地看到他红了眼眶。
这个几乎每时每刻都坚毅如铁、从容不迫的男子,只有在面对我、担心我的时候,才会流露出这般温柔乃至软弱的一面。
我知道,他的爱,不会改变,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炽烈。
可是……
钝痛在心底缓缓蔓延——有些人,有些事,终究需要一个了断。
“呵……”他眸光闪烁,忍不住咧开了嘴,“是我太傻……我的云儿那么聪明,那么能干……怎么可能……”他柔情似水地凝视着我,忽而哑然失笑,“我居然会相信……”
“相信我死了?”强迫自己的心慢慢沉寂,我盯着他接口道。
“不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他眉头一皱,脸色微嗔,“老天爷不可能从我身边把你夺走,绝对不可能。”
“你若不是信了,又岂会让冷红自尽而亡?”我注视着他的眼眸,努力压下心中的酸涩。
话音刚落,他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她存心害你。”无争沉声说着,眼中染上些许寒意,“该死。”
“那是因为她喜欢你。”我顿了顿,“喜欢得太深……”
“她不配。”一句话,毫不留情——无争虽未多加评论,可这短短三个字,已经残酷地证明了一切。
“那良梓栖呢?”一个压抑已久的问题浮出水面,一张温暖人心的笑脸浮现脑海,令我的心又不由自主地疼痛起来,“他从来没有害过我们任何人,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
闻言,无争似是稍有愣怔,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带着一脸的决然狠声说:“斩草需除根。”
“可你们本是同根生!”心中**不离十的猜测最终得到了无情的证实,无争事前事后的狠绝均令我心寒不已,我感觉到眼眶已然湿润,口中也忍不住高声质问,“他是你哥哥,是你的亲哥哥啊!你怎么下得了手!?”
“因为他的存在始终是一个威胁!”无争双眉紧拧,口吻决绝,“亲兄弟又如何?当我惨遭生母毒打的时候,当我在边疆浴血奋战的时候,他在哪里?他在梁尊帝身边无忧无虑地长大,在高堂华屋内坐享荣华富贵!”直直地注视着我,他的眸中已悄然湿润,“甚至当我没有办法时时刻刻护在你身旁的时候,他竟然还染指于你!”
“他……他对我根本从无男女之情也没有恶意!何来‘染指’之说?!你……”我下意识地开始反驳,可话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因为我清楚地看到,无争的眼中正透着少见的恨意。
是了……他对梓栖的怨恨,绝不仅仅源于梓栖与我之间的关系——他之所以会如此怨愤,是因为他认定了,他的兄长从小生活在阳光下,而他,却只能在黑暗中匍匐前行,即便他历经艰难险阻,夺得一身功名,爬上将军的位置,却还是……
多少颗心灵的扭曲,都是源自无穷无尽的憎恨——这是我一个自小生活在蓝天下的普通人所不能体会的。
我能够理解,却不能接受。
“无争,错的是你的爹娘,不是他。”我深吸一口气,抿了抿唇,“他已经放弃了一切,他不该死。”
“呵……”无争听了,咧着嘴似笑非笑,“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么想护着他?!”似曾相识的话语在耳边想起,我看着那缓缓绽放的笑容猝然被一脸痛色所取代,“云儿……你是我的云儿……”他含泪凝眸,一双手死死地桎梏着我的臂膀,“为什么要护着他?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看到你杀人!”忍无可忍之下,我终是使劲甩开了他的手,带着哭腔喊了出来,“扪心自问,一路走来你到底伤了多少人、害了多少命?冷红,梓栖,杨御医,德妃……甚至你的……”我硬是将已到嘴边的“亲生父母”给咽了回去,“他们真的罪该万死吗?应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