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询问先帝的灵堂位于何处,却被闻言一怔的宫女婉转地提醒:我一个既非皇室中人又非朝中大臣的平民,是没有资格进入帝王灵堂的。
我思忖片刻,继而又询问了廉妃的所在——好在她没去守灵,而是乖乖地呆在了寝宫里。
既然暂时见不到德妃,那我就先去试着说服另一个当事人——尽管我与她可谓素无往来。
“姑娘,廉妃娘娘有请。”待我马不停蹄地赶到廉妃的寝宫并请宫女通传之后,我终于得以拜见。
“民女参见娘娘。”不徐不疾地步入无人侍奉的殿内,我低眉顺目地向案几前的女子福了一福。
“免礼。”她的声音如同那夜偶遇时一样悦耳,只是,似乎缺了气力。
“谢娘娘。”我抬起头来,看到了一身艳红却又不施粉黛的女子,一股违和感油然而生。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目不转睛地瞅着廉妃,一时又说不上来是哪儿奇怪。
对了!是衣服!是衣服的颜色!
诚然,皇帝驾崩,她身为后宫嫔妃,穿着居然如此艳丽,这显然不合常理。
“怎么?喜欢本宫的这件衣裳?”诡异的沉默中,素面朝天的女子率先发话。
“……”这问题,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你是奇怪,本宫缘何不披麻戴孝。”好在对方并未咄咄逼人,而是兀自说出了我心中所想。
我并不接话,垂首默认。
“他没有同你提起过吗?”冷不丁的,女子如是问。
“娘娘是指……”我抬头用不确定的目光看着她。
“如今的二皇子。”
果然是他。
“娘娘指的是,什么事?”我忽然意识到对方的指向仍旧不明,便只好接着提问。
“我同他一起谋害先皇之事。”她波澜不惊地作答,直接得叫我咋舌。
这掉脑袋的大罪,她就这么若无其事地说出口了?!
须臾怔忪过后,我急忙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我才稍稍放下心来。
“放心吧,人都已经被本宫遣走了。”她的双眸缓缓地一开一合,脸上依旧写满了从容,“你我素无来往,今日却得以对面相谈,也算是一种缘分。”女子和方才一样,并不强求我的答复,只是自顾自地发表着她的看法——不过回过神来一想,她应该已经从我的反应中瞧出了端倪。
“娘娘,其实云玦今日前来,是想劝娘娘……”话到嘴边留一半,我忽然纠结起来:我是该受她影响,像她一样直言不讳呢?还是该按照原本的计划,谨慎起见绕着弯说话呢?
“难不成是想劝本宫朴要随先帝同去?”正在我犹豫不决之际,廉妃竟出人意料地替我道出了来意。
此女子高智商!
我不禁有些诧异——在彼此并不了解的前提下,在两人头一次交谈的情况下,她竟然能准确无误地揣摩出我的意图。
“娘娘英明。”想不到更加合适的措辞,我只能用上这句怎么听怎么假的话。
“呵……英明。”廉妃轻笑一声,抬眼注目于我,“难得在这么特别的日子碰上,姑娘可有意听听我的故事?”
“愿闻其详。”
根据我从无争那儿得来的少量信息,结合廉妃的一言一行,我猜那八成是一段逃不开俗套的苦情戏。
果不其然,棒打鸳鸯,至亲分离,受制于人,爹娘惨死……一个都没少。
于我而言,那是小说里随处可见的经典段子;对她来说,却是悲欢离合如假包换的人生。
“就在我万念俱灰之时,无争让我看到了复仇的希望。”将往事娓娓道来,女子说得入神,整个过程中竟一动不动,“我很感激他,是他助我了却了毕生的夙愿。”
“为了达成心愿,娘娘就不惜拖人下水吗?”我一直静静地听着,终于找到了出此一问的机会——我并没有忘记,是她的舒痛香,将我和甫芹寻引向了多么可悲的道路。
“……”她定神端详了我片刻,面色如常,“灵妃同你反目,你犹介于怀?”
“娘娘真是无所不知。”我微微一愣,随后不禁暗叹于她的清明,“看来云玦可以确信,那暗藏隐春散的舒痛香,就是娘娘设的计。”
“关于这件事,我无话可说。你若要恨,便恨吧。”她虽承认,却无意作出任何解释,一席话说得云淡风轻。
世界上最狠绝的敌人,不是在你要找他拼命的时候一掌把你打飞,而是当你冲上前去意图给他一击时,他却张开双臂,向你绽开一个最美的笑容。
“我对娘娘并无恨意。”我抿了抿唇,笃定地直视着女子的眼眸,“相反的,我希望娘娘不要放弃活下去的机会。”
“……”四目相对,她沉静的脸庞忽然露出淡淡的笑意,“你和他不一样。”
“什么?”疑问脱口而出,因为她说得很轻,内容又叫人云里雾里。
“没什么。”她闭了闭眼,仿佛适才一言未发,“你觉得以先帝的性子,会轻易服用一个妃子给他的汤药吗?”
一句话,又让我摸不着头脑,我怔怔地瞅着廉妃,思忖着她所言何意。
“先帝生性多疑,如果我不陪他一起服用那所谓延年益寿的药物,他又岂肯轻易服下?”见我反应不过来,廉妃也不卖关子,而是径自点明了其中的玄机。
“你和他服下了同样的药?”我皱起眉头,有些难以置信,或者说,不愿相信。
女子莞尔一笑,并不作答。
我这才意识到,为什么她的脸色看起来远不及平日里红润——不是因为她没有上妆,而是因为,她已经……中了和梁尊帝一样的慢性剧毒。
“这药……没有解药吗?”我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探问。
“无争寻来的毒药,怎会有解药?”女子似笑非笑。
“他……”他明知那是他的父亲,“那他知道你也会跟着服药吗?”
话音未落,我已深觉这个问题实属多余。
他会不知道吗……会吗?
“没什么好奇怪的,他们是父子。”
言下之意,两个人都一样的……
我不愿意往下想。
“你就没有想过,荣华宫为何会突然走水?”廉妃话锋一转,冷不防提及了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因为只有一把大火烧光了,才不会有人知道,淑妃已被他制成了人彘,扔在了不知何处的荒郊野外,遭野狗啃食。”
人彘?
我蓦地一惊,脑中不禁回忆起多年前收看的一部电视剧。剧中,汉高祖刘邦的宠妃——戚夫人,就是被皇后吕雉施以“人彘”的酷刑。犹记那无颜之脸,吓得我一个晚上没睡好。
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应该知道他这般做的原因。”廉妃顿了一顿,许是话说多了,渐渐变得有气无力起来。
那些害你受苦的人,来日自当百倍偿还。
脑海中倏地蹦出这样一句话,我猛然领悟到,那一夜恍惚听闻的话语究竟是何含义。
可是,他也太狠了……
狠?
思及此,我不禁怔忪。
“你在害怕吗?”女子幽幽的嗓音传来,害我登时打了个激灵,“若是害怕,便离得远些吧。”
“……”我双眉微锁,狐疑地打量着始终纹丝不动的女子。
她为什么要特意告诉我这些?是……是心有不甘挑拨离间?不对,像她这样一个几乎放弃生命的人,怎会多此一举?那是……是……
“此人太过阴狠,终是会伤人伤己。”廉妃沉声说着,眼皮一开一合。
阴狠,阴狠……
我无法将这个词同那个宠我护我温润如玉的男子联系在一起。
可是,可是他的所作所为……不!他是有苦衷的!他……
我越是思考,便越是心乱如麻。
“啪——”的一声,猝然拉回了我的思绪。我循声望去,见始终巍然不动的女子突然伸手扶住了案几,身子也有些摇晃。
“娘娘!”我急忙冲过去扶住她,近距离的观察却叫我吓了一跳——她的脸色已是惨白,嘴唇微微发黑,“啊!”尚未等我思考出个所以然,她就冷不防吐出一口鲜血,“是毒发了吗?我去叫太医!”
“不必……”她一下子伸手拽住了我的衣袖,咧开嘴嫣然一笑,“没用的,我已服下一种烈性毒药……以这些年来……我对毒药的研究……没等你走到太医院……我就一命呜呼了。”
“你这是何苦?!”我忙不迭蹲下身来,扶住她的身子。
“呵……生无所恋,死有何惧……”女子微笑着靠进我的怀里,双眼迷离,“朴姑娘,我只求你一件事……求你答应……”
“你说……”我鼻子一酸,深知我已无力回天。
“我死后,将我火化,骨灰……撒入洛苏城的……虔河之中……他……在那里等我……”女子断断续续地说着,简直毒发如山倒。
“好……”视线已然模糊,我咬着唇点头答应。
“谢谢……”语毕,她挣扎脱离了我的怀抱,双手攀上案几,仿佛在靠它支撑着仅存的生命力,“你走吧……”她拼命坐直了身子,却已气若游丝。
“娘娘……”两行清泪滑落,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再面对死亡。
“走吧……”她不徐不疾地阖上了眼眸,不再多言。
我含泪起身,默然举步。
行至门口,我终是忍不住回眸一望。
她仍旧坐在那里,如同我来时那般。
娴妃疯了。
继淑妃“葬身火海”之后,廉妃亦“自行服毒随先帝故去”,北梁皇宫接连殁了两位先皇嫔妃,这令四妃之中对死亡极度恐惧又变得疑神疑鬼的娴妃一夜之间失了心智。
我亲耳听见几个宫女在背后幸灾乐祸地嚼舌根,大抵是嘲笑昔日自视甚高的娴妃如今披头散发疯癫痴傻的模样。
我停下脚步,冷眼看向窃窃私语的宫女们。本来聊得欢畅的几人很快察觉到了我的存在,在视线对上的那一刻全都噤声埋低了脑袋。
不知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还是畏惧于我。
我面无表情地瞅了她们一会儿,才迈开步子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
我不清楚自己缘何会对她们的行径生出厌恶之情,兴许是因为我再度前往德妃寝殿却又不爽地发现扑了个空,又或许是因为在宫中丧事不断的情况下她们身为宫人居然还不夹着尾巴做人,再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