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既然已有了上次的教训,为何当初不同意全城搜查?”朴无争的口吻猝然变得生硬起来——原来,他是在气这个?
来人垂手而立,无言以对。
“这次,恐怕容不得将军再拒绝搜查。”朴无争语气不善地移开了视线,一句话如一锤定音,不容置喙。
又是一阵压抑的沉默。
“柯将军,敢问如今,城外情况如何?”见气氛越发糟糕,我虽无把握也只能试着缓和——尽管这的确是我所关心的问题。
诚然,眼下朴无争重伤未愈,我方暂时失去了一根中流砥柱。那夜他为救我而挥剑自断的一幕,不少前来为我祈福的百姓都看在眼里,难保消息不会走漏。若是西凛军队得知了这一情报,不知会不会趁此机会对洺安城发起进攻。
“大人放心,柯某已然下令封锁了将军负伤的消息,西凛人不会知晓。”柯将军不愧是经验丰富的战场老将,一下子就领会了我所指何事。
“倘若城里又出细作呢?”朴无争的一句反问登时瓦解了我适才的努力,令柯将军又不禁面露难色。
可怜他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将军,岁数比我和朴无争加起来的还大,却不得不在我们两个晚辈面前一再忍让。
“将军,可否容在下一问?”思忖至此,我看着来人礼貌发问。
“大人请说。”柯将军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
“将军为何不愿在城里搜索盘查?”
“因为……那样会闹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须臾犹豫后,他如是作答。
倒也不是没道理。
“将军看这样如何?”我想了想,开口打起商量来,“军营里的将士接受调查,当视为军纪。至于城里的百姓,凡是两人以上为一户的,有邻里作证,可以不接受盘查。我们要留意的,主要是那些同他人不相往来的独居者。以两次祸事作为铁证,和大伙儿把道理说清,并加以安抚……”
“报——”我正滔滔不绝地阐述着我的提议,门外突然由远及近传来了什么人的高呼。
“何事大惊小怪?”柯将军轻声嘀咕着,第一个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将军!”待我三人被迫停止谈话并循声望去,一个火急火燎的人影已然冲进了屋子。
“大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横冲直撞!?”恨铁不成钢的柯将军横眉怒目地俯视着跪倒在地的来人,想来是气愤于其属下的不知礼数。
回过神来的将士当即怔住,他看了看柯将军,又瞅了瞅我,视线最后落到了朴无争的身上。
“属下一时心急,冒犯了几位大人!望大人恕罪!望大人恕罪!”终于意识到自己过于冒失,来人忙不迭磕头谢罪。
“什么事让你这般着急?”见他仓皇失措的模样,我有些于心不忍,故而下意识地开了口,心平气和地予以询问。
在场的三人之中,恐怕数我最不计较这些,因此好人就由我来当了。
“回大人,城里的相亲们……自、自发整理出了西凛奸细的嫌疑名录,欲上呈给将军。”他埋低了脑袋,慌慌张张地汇报着,“已有数百个名录上的人,主动来到牢房外,说愿意接受官府询查。”
“会有这等怪事?”柯将军闻讯脱口而出,一脸难以置信。
“他们为何如此?”别说是他了,连我一时间也觉得不可思议。
“回大人的话,”来人壮起胆子仰视着我,“乡亲们说……大人是全城百姓的救命恩人,那夜却险些在城内遇刺,大伙儿愧对大人,故而……即便是将整座洺安城翻个底朝天,也要力保大人不再受奸人所害。”
一席话,令人始料未及。但意外过后,胸中涌起的是欣慰和感动。
“将军。”我笑靥如花地对准了柯将军,恰巧目睹对方舒展的眉宇,“看来在下的提议,是不需要实行了。”
诚然,民众的力量是强大的,尤其是当他们怀着一颗真善质朴的感恩之心。
三日三夜,在城内,是井然有序的盘查,对城外,是严阵以待的对峙。分工合作,万众一心,但求保家卫国,早日退敌。
紧张的气氛,高昂的士气,原本可以一鼓作气推往最**,但偏偏因为朴无争这位北梁大将的意外负伤,全城解毒后反客为主、发起奇袭的计划不得不被搁置。
然而时至第四天的深夜,奇迹发生了。在洺安城外的战场上,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男子率领北梁六万将士,同东漓十四万大军一起,将毫无防备的西凛军队杀了个措手不及。
看着本该重伤未愈的“银面修罗”策马纵横沙场,如有神助般斩杀敌军无数,众将士不分漓梁,皆目瞪口呆。
是夜,月黑风高,那张令人不寒而栗的银色面具,成了尘土飞扬间最摄人心魄的光影,也写下了史册上传奇般的一页。
所有人都惊叹不已,唯一人冷静旁观——只缘此人,是幕后真相的知情者。
“如何?像吗?”大战前夜,朴无争吩咐一直藏匿于暗处的走壁在我眼前揭下蒙面的黑布,令我顷刻间错愕不已,“云儿往后不会搞错吧?”主动取下面具的朴无争站到了走壁的身旁,冲我笑得温和。
“不会……”我来回打量着两个容貌有七成相似的男子,缓过神来回答,“你们的鼻子不像,眼睛的大小也略有不同。”
“对。所以……”朴无争将手中的银色面具挪到脸上,遮住了面部的上半部分,与此同时,走壁也配合地从怀里掏出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具,跟着朴无争做出了同样的动作,“这样就天衣无缝了。”
“你是想……”我恍然大悟。
“走壁听令。”拿开面具的朴无争颔首微笑,继而敛起笑意面向走壁,后者连忙放下面具,单膝下跪作抱拳状,“明晚子时,戴上面具,代我出征。”
“是。”走壁干脆利落地接下了命令,如疾风般消失不见。
就这样,一招“偷梁换柱”顺利上演。按照朴无争的说法,其实他可以亲自上阵,但鉴于某人坚决反对,他只好退一步而求其次了。
“可是你受了这么重的伤,真的不能到战场上去冒险啊!”望着他暧昧不明的笑容,我忽然有了一种被暗中调戏的感觉,但表面上,我仍是一副义正词严的模样。
他还笑?还在笑?!不准……唔……
心中的不满尚未来得及化作语言,我已被他一把搂进了怀里。
“我知道你担心我,我都知道……”他的双臂还是那么坚实,胸膛还是那么温暖,口吻还是那么温柔,直叫人恍惚失神,无力挣脱。
“那……为什么一定要主动进攻呢?我们不是一直是在守城吗?”为了掩饰不自然的脸红心跳,我故作镇定地转移了话题。
“呵……过两天你就明白了。”
三日后,我果真如其所言——顿悟了。原来,朴无争早就获悉,这些天会有一大批西凛粮草补给途经凛、梁、漓三国境内,所以多日前,他就在暗地里联系了其在北梁的势力,吩咐手下人半路拦截,断其粮草。而这次夜半奇袭,正是配合此番行动,为的是给西凛人一个双重打击,迫使他们知难而退。
听着事后以柯将军为首的一行人对朴无争赞不绝口的话语,望着朴无争大计得胜却锋芒尽敛的模样,我终于深深地认识到,他是一个多么年轻有为的将相之才——如果不是他瞅准时机当机立断,西凛人恐怕不会这么快就作出退兵的最终决定。
攻守苦战,从深秋持续到初冬,短短数十日,却让将洺安城历经涤荡,劫后重生。得知敌军终于被我方彻底击退,整座城池欢呼雀跃,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而翌日从皇城传来的“南浮大军亦退”之捷报,更是让城内城外一片沸腾。
一场四国之间二对二的较量,因为一个又一个意外人物的鼎力相助,因为一群又一群人众志成城的顽强抵抗,总算以侵略者的失败而告终。
至此,我和朴无争一波三折的出使任务也算是圆满落幕,我们着手打点一切,准备功成归国。
在此之前,必须回东漓皇城复命的穆清弦已然留下两瓶抑制一树繁花毒发的药和一句朴名其妙的“你还是扮回女子吧”,宣扬着“青山绿水,后会有期”的论调,他潇洒地挥鞭策马,先一步往东而去了。
与他的洒脱不拘形成对比的是,我和朴无争临走时则受到了史无前例的热情相送,洺安城军民摆出的阵仗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咳,我的意思是,我受宠若惊。
挥手作别,我和朴无争一后一前共骑一马,从西城门走出了这座带给我诸多回忆的洺安城。
一路上,我如释重负,心情大好——只是我不理解,两三天下来,为什么军队里有越来越多的将士对我避而远之?
“师兄,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某日归梁途中,我坐在朴无争的身后,忍不住提出了上述疑问。
“为何突然作此感想?”他握着缰绳,扭头反问。
“我怎么觉得……这些天来,你军营里的人,看到我总是绕道而行?”想起无数次被回避的场景,我不免心生郁闷。
“呵……”他听了,竟哑然失笑。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从他的反应里,我嗅到了蹊跷的味道,因此我语气一改,凑近了他的脸问。
“你认为在旁人看来,我们这样同乘一马,像什么?”他带着掩不住的笑意,卖关子道。
“像什么啊?”我一时不解地瞅着他的侧脸。
“那……前阵子你日夜出入我的卧房,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在旁人看来,我们会是什么关系?”他继续笑吟吟地问。
我闻言一下子愣住了,茅塞顿开后是一阵大窘:“不是吧?!”
“如今在众将士眼中,我可已经成了有龙阳之癖的大将军。”朴无争旁若无人地说着,叫我登时满头黑线。
“离这里最近的一座城在哪儿?”甩开一头黑线,我果断做了一个不可动摇的决定。
“你要进城?”
“我要换回女装!”
那一刻,我终于悟出了穆清弦临行前所言的深刻含义。
一个时辰后,身穿一席紫色长裙的我走出了城里的一家成衣铺,扬眉吐气笑对苍天,低头却目睹了众将士瞠目结舌的表情——长期行军打仗的士兵本来就神态木讷,这下看上去更呆了。
无视掉他们呆若木鸡、灵魂出窍的模样,我若无其事地在朴无争笑容可掬的注目中跨上了他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