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沉碧跟着马文德出门的时候,帘子被急急掀开,原先那个杏脸巧目的姑娘笑呵呵的追出来,伸手给塞过一个圆圆的东西:“小姐拿着,冰天雪地的小心冻坏了手。”
方沉碧只觉得手里一暖,低下头瞧一眼,是个套在镂空绣制袋子里的暖炉,她抬头,弯了弯嘴角:“谢谢姐姐。”
紫秋见她这么叫,笑的不拢嘴:“哪里好叫姐姐,您是小姐,叫我紫秋就好。”
方沉碧面上还有笑:“谢谢紫秋姐姐。”
马文德越看心越喜,紫秋走后,就领着方沉碧出了院子,午时阳光正好,铺在一地雪上像是洒了层澄澄碎金:“沉碧,你别小瞧着这些地下伺候的丫头,有时候就是她们才难缠,不是说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嘛,日子久了,你就知道厉害了,所以平时言行举止,切莫少了主子的威势,却也不要太过高高在上。败于这些奴才,要成,也得靠她们。”
方沉碧点点头,探目往前望去,望到哪里都是一片惨白,她又闪神,儿时长在孤儿院,那里又何尝不是另外一个高墙深院。哪里有人,那里就有风浪,男人,女人,大人,孩子,也都逃不过这个圈。
“府中公子三人,小姐有六个。除了几个先前嫁出去的,府里还有三个。倒也不是我这做舅舅的吓你,虽说都叫咱们小姐,可你也该懂,咱们终究和人家是不同的,即便是做了小姐,还是低了人家一头。不过,倒也不是一辈子都要低人一等的……”马文德半吐半露,低头看了方沉碧一眼,心里的小九九算得精,思忖着,教是要教的,只是现在下手,会不会为时过早?
这道理方沉碧懂,飞上枝头的麻雀总不会成为凤凰,飞得再高,也改变不了出身。
她仰头,看着马文德不疾不徐的样子,轻声问:“舅舅,你是说我日后要是做了少夫人,就不一样了是吗?”
马文德心头一颤,面上却笑意依旧,他伸手扶上方沉碧的脸,和蔼道:“你娘说你性子玲珑剔透,看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这丫头,是生来就当是入富贵人家的。”
方沉碧置身事外般的浅然笑了笑,看的马文德一怔,她没再说话,由马文德牵着往院子里头走。人都说该信命,其实他们说错了,人们该信的不是天定,而是人生旅途中,必有无数企图改变我们命数轨迹的人会在某个时刻,某个地点与我们不期而遇。
“这院子是府里三公子的,叫含春园,跟我们大公子的比邻着。再往东边去是二公子的园子,叫盛园,不过二公子长年跑在外,回到府里的光景并不多。三个公子的园子后面,就是小姐们的院子。四小姐的院子叫折红苑,五小姐的院子叫浅云苑,六小姐的院子叫浮霞苑。”
马文德边走边讲,偶尔伸手比划,看得出已经烂熟于心的熟悉。说着径自往眼前那个含春园里去,走了几步,扭头看向她,道:“你的院子要再往北一点,紧靠着慈恩园。”
方沉碧朝北处望了望,隐约可见那处有楼落影踪,便听马德文接话:“那是大公子的院子。”
穿过小径,冬日落了叶的干枝上积了厚雪,一条条雪白雪白的,看着很讨喜。过了月门,又见一方院子,这蒋府里主子不少,本就是院子连着院子,靠的很紧。方沉碧看了又看,也没看出院落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都是一般的墙,一般的瓦,若是找不到大门上的扁,想知道身置于哪里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勿急,走习惯了就好,我会日日来接你,直到你走熟了为止的。”马文德笑笑:“这里是含春园的后院,穿过去就离你的院子不远了。”
这边话音刚落,突兀地传来一声吆喝:“呦,哪来的丫头。”
方沉碧闻言一怔,顺着声音寻去,谁知才刚转脸,迎面飞来一团东西,她来不及反应,被拍了个结实。满脸的雪冰凉刺骨,沾到眼里,针扎一样的疼,方沉碧连忙伸手去擦。
马德文也是一愣,随即摇了摇头,蹲下身帮方沉碧擦脸,边擦边小声道:“这位就是大夫人口中需要我先去通知的三少爷,你可莫要惹他,惹了可是不得了,府里小姐都不敢招他。三少倒也不坏,只是性子太过顽劣了,沉碧啊,你且得忍着。”
正说着,站在台阶上手持弹弓,穿着一身朱红棉缎袍,带着七宝棉帽的小人儿跳下身来,旁侧还跟了一个不大的小厮。蒋悦然一边走,一边问:“马文德,你跟这丫头嘀咕个什么。可是我娘口中那个天女下凡般的漂亮丫头?真的那么好看?比二嫂子还好看吗?快给本少瞧瞧什么模样?”
马文德陪笑:“三少,这是小的娘家妹妹的闺女,名叫方沉碧,是昨儿才来府里,一切还都不熟悉,以后可要由您担待着照顾了。”
说到这蒋府三公子,相信十里八村的人都听过他的大名。蒋府本有四位公子,可最出名的就是这一位,倒也不是他多天资出奇,说来,出名还是因为蒋悦然顽劣至极,以至于年纪不大,但恶名远扬。
府中四位公子,大公子与这位三公子皆是大夫人所出,生来地位便不同于其他庶出公子。蒋悦然本是双生子,因不足月两子生来便体弱多病,可谁也没想到,其中壮实的那一个却没能熬过满月,倒是又弱又小的蒋悦然活在了下来。
蒋家老爷妻妾四房,男丁却并不兴旺,大公子长年病着,二公子庶出,到了夫妻两个等到了快五十才又得麟儿,还是双生,自然金贵的要命。尤其只有蒋悦然一人独活之后,府里人本是将一人当两人疼,但凡什么好的,贵重的,恨不得挖心掏肝的都送他面前来。
偏又让他生出张着实俊艳阴柔的面相,更是让老爷夫人恨不得含在嘴里,定在头顶。于是,十岁的蒋悦然能生出如此劣行劣装也好不为奇,便说他拆了老夫人听香园的房顶,老夫人还得含笑嘱咐一声“切莫累着了。”
蒋悦然走近两人,身后跟着的卓安嬉皮笑脸道:“三少您可别吓坏了仙女妹妹,慢着点来。”
“方沉碧,你说我是不是很厉害?”蒋悦然挑眉,伸手用弹弓柄挑上方沉碧下巴,让她抬头。方沉碧闻言身子一滞,擦眼的手顿了顿,抬头,眼睛红红的,晶莹剔透的就像装了雪水进去,透亮透亮的。蒋悦然低头一瞧,顿时愣住眼,一眨不眨。
“好漂亮的妹妹。”卓安一见方沉碧抬头,惊艳的叫出声来。
“啪”卓安脑袋挨了一弹弓柄,手捂着脑袋,疼的原地跳脚:“少爷,好疼。”
“好看什么好看,不过就是比茗香白一点,眼睛大一点而已,你乱起什么哄。”蒋悦然冷哼一声,随手把手里的弹弓扔在雪地上,收回目光扭身就走:“哪里有二嫂漂亮,差远了。”
卓安见呼风唤雨的蒋悦然不高兴的走了,连忙追上前去:“少爷,不玩了吗?您别不高兴啊,卓安给您当马骑怎么样?要么爬树掏鸟窝如何?”
“不玩,别跟我说话。”
方沉碧立在远处,望着蒋悦然离去的身影,彻底呆住了。那一双眼,那一句话,在她怀里翻江倒海一般,让她连呼吸都忘记了。
“沉碧,你怎么了?眼睛可还疼?”
马文德见方沉碧发怔,扯了扯她胳膊:“三少是蒋家的命根子,就算谁都惹得,唯独他不可。”
人已经走了,她还站在原地,紫秋塞给她的暖炉早已掉在地上,化了一滩雪,露出黑色泥土原本颜色。
蒋悦然只管僵硬着身子,负着手转身离开,从后院到厅堂,也不过几步路的功夫,他却是走的这么艰难,走出一身的汗。
“少爷可别不高兴,您一绷脸,小的天都塌了。”卓安也是奇怪,以他跟在蒋悦然身边五年的时间来说,能让这位大少爷脸色莫名转身就走的事情还真是屈指可数。
他也心里奇怪,那丫头确是生的极其漂亮,尤其那双眼睛生得最好,不知怎么会眨眼功夫惹怒蒋悦然。卓安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
进到屋子里,蒋悦然提身坐在暖榻上,倒了杯茶猛往嘴里灌。
“少爷,这茶凉了,让茗香换壶暖的吧。”转过百宝阁子,从外室进来一个丫头,年纪十五六岁,却是生的清秀的很。见榻上的蒋悦然脸色莫名,还出奇的安静,也是惊了一跳,于是扭头去看卓安,卓安咧咧嘴,亦是一脸不得而知的表情。
喝了满满一大杯的凉茶,蒋悦然却还觉得心口灼的厉害,像是生了团火,浇都浇不灭。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着了那丫头什么道,心头上好似给挖出了一块洞,洞里有一双眼,光滟婉转,绰约粲然,实在不知,黑与白竟能分明到如此令人灼心的程度,好似一柄短刀,精而准的插/进他心头,让他坐立不安。
“少爷?”茗香试探的唤了唤蒋悦然,后者凌厉的转过眼,看的茗香吓得倒退几步,不敢再说话。
“茗香你过来。”
茗香不敢惹他,虽说面前这俊艳男孩飞扬跋扈,霸道又顽劣,可说到底却也不是个糟蹋下人,拿人不当人的主子,只是稍有点喜怒无常罢了。
茗香不知道蒋悦然到底要做什么,只是走上前,刚和他视线一对,立马垂下眼去。
“抬眼,看着我的眼睛。”
茗香闻言听话,抬了眼去瞧离自己只有寸远的另一双眼,凤眼狭长,瞳仁精亮,熠熠闪光。原是双爱笑的眼,常日里容了许多种笑在内,讽刺的笑,嘲弄的笑,痞性的笑,狂妄的笑,还有皮笑肉不笑,却都与如今看来大不相同。
她分明看见他眼里有疑惑,似乎急欲得到答案,却仍旧一头雾水。可蒋悦然的这双眼却着实勾魂,平常看着只觉得是阴柔了些,魅惑了些,贴近了一看,便觉得眼里藏了一口深井,探目过去,不由得就给旋进井里去,不可自拔。
茗香到底也是个女儿家,与蒋悦然面面相觑了不大会儿工夫就红煞了一张俏脸,伸手掩住脸,扭过身去讨饶:“少爷今儿是怎了,奴婢这双眼到底有什么好瞧的。”
蒋悦然的表情仍旧模棱两可,转头,眉心紧蹙,喃喃道:“到底哪里不同,怎的就这么特别?”
卓安没问出个所以然,茗香也不知他到底着了什么魔,见蒋悦然鞋也不脱,横在暖榻上,头枕着床榻扶手,用一本册子掩着脸,也就由着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