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盼子嗣老神仙进府断胎
平阳伯罗世康拎着马鞭转出照壁,一抬眼,正瞅见一个道骨仙风的老道士在府门前下车,他赶紧回身缩到照壁后。
跟在他身后的老总管文伯没提防,被他在脚背上狠踩了一下。
“老爷,您……您当心。”
文伯痛得呲牙咧嘴之际,却也没忘了伸手扶住被绊得踉跄了一下的罗世康。
罗世康稳住身形,又伸头朝外看了一眼,低声问道:“这非节非日的,那个牛鼻子来干嘛?”
他的话音还未落,就听到门口一个小厮笑嘻嘻地对那个老道说道:“老神仙,您可来了,老太太都着人看了好几回了。”
老总管一边偷偷活动着脚趾一边低声禀道:“老太太昨儿就派人去蕃厘观下了贴,说是请老神仙今儿过府里来看风水。”
“看风水?”罗老爷不禁冷哼一声,“是来看老六这一胎是男是女的吧!”
罗世康今年刚刚二十六岁,膝下女儿众多,却是至今无子。因此,虽然老太太极不喜欢那位出身低微的六姨娘,可一听说她有了身孕,老太太还是十分上心。
看看老爷那拉长的脸,文总管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声道:“老太太这还不是给吓的。”
罗老爷是遗腹子,还没出生老太爷就死在第八房小妾的肚皮上。当年,若不是老太太的娘家江阴常氏是世家大族,这平阳伯的爵位和这偌大的家业只怕就要落入那位庶出大爷之手了。
想到当年的恩恩怨怨,文伯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抬头陪笑道:“这老神仙掐指断胎的绝活可是连在京城里都挂了名号的……”
“什么老神仙!”罗老爷挥着马鞭打断他,“我看是个老神棍还差不多。每回来都要歪缠我半天,来来去去也就只为了那点子布施,还真以为爷跟他一样得闲呢。”
他又歪头看看那个正跟门房打牙闲聊的老道,恨恨地一跺脚,低声骂道:“这牛鼻子,倒要叫爷躲着他!”说着,转身向东侧角门走去。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让李大把马牵到角门那儿去,再叫人绊着那老头儿,别叫他瞧见我。”
老总管愣了愣,赶紧招手叫过一个小厮低声吩咐几句,这才转身追了上去。
“老爷,”追上罗世康,文伯禀道:“昨儿下午李大就报了急症,这会子怕是不行了。”
罗老爷一皱眉,“早上不还是好好的吗?”
“说是得了绞肠痧。”
“怎么这么不巧,”罗老爷不高兴地甩甩鞭子,“我已经约了淮南郡王比马,偏那匹踏雪就他侍候得最好。”
文伯想着昨晚摸黑来拜访的那几个人,赶紧又道:“管采买的周义家老二伺弄马匹也有一手,可以顶上。还有嘶马庄的张元宵,老爷上次也说他马养得不错。”
“你就看着办吧,这点小事还要来烦我!不拘是谁,把踏雪侍候好了就成,回头输给郡王爷我可不依。”
说着,罗老爷甩着马鞭出了角门。
—*—
后院。
平阳伯夫人李氏携着众姨娘从萱怡堂后面绕过来,远远便听到老太太的笑声从院墙里飘了出来,还有二姨娘那温婉的说话声。
听到这声气儿,别人还罢了,五姨娘马氏却是眉尖一动,紧走几步凑到罗夫人身边笑道:“怪道在太太那里没见着二姐,原来已经先一步到了老太太这里。”
李氏像是没听到一般,扶着大丫环黄鹂的手慢悠悠地踱着她的小碎步。
马氏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便默默退后半步,又侧头瞟了瞟左右,正瞧见三姨娘唇边那一抹含着讥诮的笑。
马氏略一垂眸,就又抬眼笑道:“三姐这是笑什么?”
三姨娘韦氏瞥了她一眼,却是没搭她的腔,而是扭头问同行的四姨娘:“听说昨儿太太给你请了大夫,可是哪里不舒服?”
四姨娘许氏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五姨娘,又看看走在最前方的太太,这才轻声答道:“叫三姨娘记挂了,我挺好的,没有哪里不舒服。”
见她如此谨慎,三姨娘不禁扬了扬眉尾。想到她本是太太身边的通房丫头,一辈子都是如此小心惯了的,便更觉得此人无趣,也不再搭话,扭头自顾自欣赏起道旁初绽的海棠花来。
这时,只听身后一个娇脆的声音叫道:“太太,俺不想去。”
却是一口和那声音极不相衬的土音。
李氏脚下一顿,三姨娘、四姨娘和五姨娘也全都停下脚步,扭头看向走在最后的六姨娘。
就只见六姨娘萧氏别着手站在那里,红艳艳的小嘴儿嘟得像是支含苞欲放的花骨朵一般,煞是惹人怜爱。
只可惜这番作派全都抛向了灯影儿里,李氏虽停了停脚步,却是连头都没有回,便又向前走去。
倒是黄鹂回头看了一眼,笑道:“姨奶奶且忍耐些,这就到了呢。”说着,瞅了一眼跟在六姨娘身后的林妈妈。
林妈妈原是老太太说六姨娘出身低,特意派到六姨娘身边教导规矩的,此刻被黄鹂看了那一眼,顿时觉得面上无光。她快步走到六姨娘身边,低声抱怨道:“姨奶奶怎么又说这种话了?如今您可是我们府里的姨娘了,怎么还那么任性!”
六姨娘一听就冷了脸,双手叉腰,高声喝道:“你这是在教训俺吗?”
这萧氏本是溱潼湖上的打渔女,打小就自在惯了,虽然入府已有半年,却还是和以前一样受不得任何规矩,因此又不管不顾地嚷嚷了起来。
那林妈妈没料到六姨娘会突然高声,当即便愣在了那里。
前头,李氏微拧了一下眉,却还是没有开口。
三姨娘仍是自顾自地赏着花儿。
四姨娘被六姨娘这一嗓子吓得缩缩脖子,又无措地瞅了一眼太太,便垂下眼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只有五姨娘转了转眼珠,转身对六姨娘笑道:“六妹妹还是小声些的好,这就到老太太的院子了,看惊着老太太。”
正说着,就只见老太太屋里的小丫头春风从院子里迎出来,冲着众人行了一礼,笑道:“太太来了。老太太正说要去请太太呢。”说着,便上前替了黄鹂扶住李氏的手。
李氏沉默着点点头,领着众姨娘进了萱怡堂的院门。
一进门,就见二姨娘笑眯眯地从屋里迎了出来。
“太太怎么这会儿才来?老太太都念叨好一会儿了。”说着,她快步上前,又替了春风扶住李氏的手臂。
李氏瞥了她一眼,问道:“老神仙来了吗?”
“说是在大门处了,想是要找老爷说话,这会儿还没进来。”二姨娘笑道。
李氏微一皱眉,“怎么?老爷还在家?”
二姨娘摇摇头,窃笑道:“就算这会儿老爷在家,听见他来了,只怕也会‘不在’的。”
她的话音刚落,屋里便响起老太太爽朗的笑声:“把你这贫嘴的,竟连你们老爷也敢编排起来。”
二姨娘一边挑着帘子让李氏进屋,一边抬头笑道:“老太太这可是冤枉我了,婢子不过是学着老太太才刚说过的话罢了。”
二姨娘林玉安原本是老太太跟前的丫头,虽然后来给了老爷,在老太太面前却还是执着以前做丫头时的礼数。
众人进屋时,就只见罗府的老夫人常氏一手拿着花剪,另一只手指着二姨娘笑骂道:“你这丫头惯会没大没小,你们太太可在跟前呢!”
李氏却像是没听到这话一般,只垂着眼快步上前,向着老太太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口里叫着:“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原本正一脸笑盈盈地站在桌边,见儿媳妇这么一副不识情趣的木讷模样,那笑容顿时便淡了几分。只是,眨眼间,她重又挂上那副笑盈盈地模样,对着李氏招手笑道:“太太过来瞧瞧,我这盆五针松如何?”
那李氏也不上前,只远远看了一眼,就低头浅笑道:“我不懂这些,想来老太太养的都是好的。”
又碰了一个钉子的老太太不由就冷下了脸。
二姨娘见状,忙上前笑道:“老太太,您可真是会难为人。”
“我怎么难为人了?!”
“可不是嘛?说起我们太太,绣花的功夫堪称是淮南一绝,却又哪里懂得这盆景儿的事?且不说咱们仪州府,就是整个淮南郡,谁不知道最会伺弄盆景儿的就数我们府上的老夫人了。你这是叫我们太太说什么好呢?夸这盆景儿吧,像是在拍您的马屁。不夸吧,那又是违心之论,”说着,她又拉长声调叹了口气,“老太太就爱欺负我们太太老实。”
被她这么一插科打诨,老太太不由哈哈一笑,道:“照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我的不是了,明明知道你们太太是个规矩人,还这么难为她。不过你们太太……”
她看看在李氏身后排成一列的众位姨娘,不由一顿,便住了口不再往下说。
正这时,门外有人禀道:“老太太,老神仙到了。”
老太太一听,忙放下花剪笑道:“又不是什么生客,通报什么?还不快迎进来。”
说着,她挥挥手,示意丫环们将盆景儿挪到一边,又让李氏和众姨娘们退到东厢,自己领着丫环婆子们迎了出来。
刚一撩开门帘,迎头就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长在婆子的引领下进了萱怡堂的院门。
“哎呦,罪过罪过,”那老道一见老太太迎出来,忙快走两步,上前行了个揖礼,笑道:“怎么还叫老夫人迎出来了?真是罪过。”
老太太呵呵一笑,道:“老神仙快不要多礼,当年若不是老神仙的一句话,老身还不知道要被那起小人为难成什么样子。说起来,老神仙可算得上是我们府里的大恩人呢。”
“岂敢岂敢,老夫人言重了,哈哈哈哈……”
宾主二人一边寒暄着,一边相让着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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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厢里,别人倒还罢了,六姨娘萧氏从没见过老神仙,不由好奇地撩开门帘偷窥出去。只见来者是个约有七八十年纪的老头儿,面色红润、骨架清瘦、须发雪白,看上去就是一副道行很深的神仙模样,心里当下就信了此人三分。
“咳。”旁边,李氏一声轻咳。
六姨娘回头看看李氏,知道她向来是个不管事的性子,也不在意那声警告,只随手撂下门帘,转身坐到一边,抓起碟子里的瓜子就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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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厅里,宾主坐定,奉茶毕,老太太笑道:“听说老神仙去了一趟京城?可听着什么有趣的新闻了?”
老神仙呵呵一笑,道:“老夫人也有几年没回京城了吧?”
“是啊,”老太太感慨道,“自打那年回乡祭祖,偏遇上我们太太怀了身子动弹不得,结果转眼间不是你就是她的,这七七八八生下六七个丫头片子,倒把这回京的事一拖再拖,如今算算也该有七八年了吧。”
老太太说着,扭头看向站在她身后的得力大丫头春熙。
春熙忙躬身笑道:“整整七年了呢。”
“瞧瞧,这日子过得飞快。”老太太笑道,“当年我们在京城时,西洋进贡的钟表还是宫里赏赐的稀罕玩意儿,现如今只要是有些富贵的人家,几乎家家都有。就是不知如今的京城又兴起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要说如今的时兴,倒还是和这钟表有关。”老神仙笑道,“现下京城最大的时兴,莫过于那‘怀钟’了。”
“哦?”老太太微一偏头,“老神仙说的,可是今年万寿节上,四皇子敬上的‘怀钟’?”
“正是。原来老夫人知道?”
虽说是已经快要登仙入道的人物,可听到自己要说的新闻老太太竟然已经知晓了,老神仙的心下仍然禁不住动了点凡人的懊恼。
“哪里,”只听老太太又笑道:“是我京城的老姐妹来信时曾提及过这么一句,倒还不知是个什么究竟。”
听她这么一说,老神仙不由松了口气,笑道:“当年的钟表虽说是个稀罕玩意儿,经了这么几年,到底也被能工巧匠给仿制了出来。让人稀奇的倒是当今四皇子,才不过十来岁的年纪,拆装起这西洋钟表来竟比摆弄九连环还利索。不仅如此,他还和匠人们一起鼓捣出一只只有这杯口大小的小钟表来,说是可以随身带着看时辰,皇上给赐了个名儿,叫‘怀钟’。按说,此等物件只该是天家所有,四皇子却道,民间更用得着此物,便让人多多打造了贩售,所得银两又都捐给了书院,以助家贫的学子,一时间京城无人不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