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条贴上,木枷与镣铐安好。在临安城外的僻静之处,差役给夏璟统领把全套押解犯的行头全部上位。
因为使了钱,夏璟一路上倒是没有带着沉重的东西,而是脚步轻快的直奔临安。他这么着急就是想赶紧到临安找到他的靠山,上头有人就能解决问题。夏璟这些年既没有比上一任左翼军统领做的更过份,也没有做的更不过份,左翼军已经是制度化的捞钱。
没想到竟然被赵嘉仁给阴了,夏璟的恼怒当然可想而知。然而他得先把自己的问题解决了才能转头对付赵嘉仁这狗贼。
把人犯与大理寺交接之后,差役欢欢喜喜的就踏上了回家的船。有了仁通快运之后,从福建路到临安,最快的旅途是乘船。然而押解犯人这得活见人死见尸,万一船沉了,又或者是犯人投水,那就找不到尸体啦。如果遇到这情况,差役是不是有意放纵呢?这就没办法说清楚。此时仁通快运已经有了口碑,乘船的话大概还能在元旦前返回福州过年呢。
不说差役拿着钱回到家,夏璟进了大理寺的监牢之后很快就后悔了。监狱房间狭小,又湿又冷。在福建路的时候,夏璟的生活优渥,有大院子住,还有几房小妾。哪怕是在路上,夏璟也有仆役伺候着,这才是一个月多就赶到了临安。然而一进大理寺的监牢,夏璟才明白自己的人生真的到了谷底。
当夏璟统领在暗无天日的监牢里感叹人生之时,西湖的画舫中,步如烟正陪着几名官员喝酒。何梦然、陈尧道、曹孝庆,这三位都是反对公田改革的领头人,见到公田改革已经正式开始推行,加上他们的致仕请求已经得到通过,于是三人和其他几名反对公田改革的官员就来画舫上喝酒道别。
步如烟早就听惯了那些咒骂公田改革的话,也听惯了咒骂反公田改革派的话。要是论两派用词的优雅程度,步如烟觉得大概能用一丘之貉来形容。这次分别宴席上,官员们还是一个劲的骂。步如烟很巧妙的让自己呈现出一种透明人的感觉,并没有让这帮家伙们感到拘束。直到曹孝庆提起了赵嘉仁。
“贾似道的如意算盘是用公田改革弄到田地来收粮,用棉务来收钱。论贾似道的走狗,赵嘉仁乃是助纣为虐的祸首!”因为情绪激动,曹孝庆声音高亢。步如烟抬眼看了看曹孝庆,有些不理解这位的愤怒到底是因为贾似道倒行逆施,或者是因为贾似道的倒行逆施有成功的可能。
有人带头,这帮反公田改革派的矛头就指向了支持贾似道的人。刘良贵已经骂的太多,大家都懒得去骂。而赵嘉仁之前倒是很少提及,现在骂起来很有新鲜的感觉。
咒骂一番之后,曹孝庆问道:“何公,你为何当时一定不让我弹劾赵嘉仁。若是当时弹劾,只怕此时就已经让他丢官了。”
“丢官?”一直没参与咒骂的何梦然抬起眼皮看了看曹孝庆,“官家最重功劳,赵嘉仁为官以来立下了多少功劳。特别是鄂州之战,一举截断蒙古于大江两岸。他又没谋反,何来丢官一说。”
这话还算是中规中矩,也符合事实。然而曹孝庆听了之后怒火更胜,他忍不住怒道:“若不是官家失德,竟然在公里狎宿歌妓,哪里会引来蒙古南下!”
这话本来就是宋代文官爱用的话,在他们看来,一切问题都可以归于‘灾难’,而引发灾难的则是‘天人感应’。至少程朱理学对这玩意非常热衷。不仅在大宋如此,在北边的蒙古也是如此。
忽必烈曾经问过金国旧臣李治很多问题,其中一个问题是‘昨天为何地震’?
李治答曰:“天裂为阳不足,地震为阴有馀。夫地道,阴也,阴太盛则变常。今之地震,或奸邪在侧,或女谒盛行,或谗慝交至,或刑罚失中,或征伐骤举,五者必有一于此矣。夫天之爱君,如爱其子,故示此以警之。若能辨奸邪,去女谒,屏谗慝,慎刑罚,慎征讨,上当天心,下协人意,则可转咎为休矣。”
大意就是地震的原因就是上天的警示,让君主能够警惕自身。
从这个角度来看,孔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传统在儒家根本没有被继承。
当然,这些儒生并不在乎这点。可曹孝庆对官家的抨击一出口,旁边就有官员觉得这么讲很不合适。并不是大宋不能抨击官家,而是此时的画舫主人步如烟就是官家狎宿的歌妓之一。众人要骂的是官家,把步如烟给牵扯进来,大家也觉得并非本意。
步如烟也注意到了酒桌上的这点变化,她微微一笑,站起身给众人斟酒,酒桌上的气氛就这么缓和下来。脸上没有什么变化,步如烟心里面则是不爽的。她可不中二,被人列为能招致灾祸的对象,步如烟当然会不高兴。然而让步如烟更加警惕的是这些人对赵嘉仁的态度,有赵勇的相助,步如烟已经投了二十万贯铜钱在赵嘉仁的海运上,若是赵嘉仁倒了,她问谁要钱去呢?
倒完酒之后,步如烟就起身离开一下。有她在,那帮官员们就没办法继续说话。而画舫上面是有听音的暗室。步如烟想听听那些人在没外人在场的时候说些什么。等步如烟进了听音间,就听到那些官员们竟然在称赞步如烟知情识趣。怪不得会得到官家的喜爱。
步如烟觉得这帮男人真的是无聊至极。她和官家之间的关系和上画舫的普通人之间的关系别无二致,有人付钱,有人提供服务,仅此而已。而官家给的钱最多,步如烟自然得提供最高水平的服务而已。至于宠爱,讨好什么的,都是没见识的混蛋们瞎猜而已。
又听了片刻,就听曹孝庆愤愤的说道:“我等马上就要离京,还请诸位能继续弹劾赵嘉仁。绝不能让贾似道的奸计得逞。”
“晓得。棉务的事情我们一定会上心。”官员们应和道。
当天晚上送走了这帮人,步如烟就写了封信,第二天送给了赵勇。赵勇则是把信送上了仁通快运的船。船只上乘坐着押解夏璟的差役。
而此时夏璟则见到了前来探监的家人。一看家人的表情,夏璟心里面就是一凉。果然,家人说出了噩耗,夏璟的靠山因为反对公田改革而被罢官了。官场就是县官不如现管,有能说上话的化人,哪怕是天大的事情都有人担着。没有直接能说上话的人,身在大理寺监牢的夏璟等于是身在地狱。
这下,夏璟开始后悔了。既然事情已经如此,还不如当时就干掉押解他的差役,自己逃走好了。
差役并不知道应该感谢夏璟夏统领的不杀之恩。他们和步如烟的信一起乘船从临安出发,很快就在庆元府转了海船。接着日夜不停顺风而下,赶在元旦之前抵达了福州。差役和家人团聚,准备好好过个年。赵嘉仁则拿到了信,对临安的局面有了个基本认知。
看到有这么一票人竟然要对棉务下手,赵嘉仁心里面那是相当的不高兴。不过这就是政争,所谓政敌往往不是因为私事,因为私事那叫做私敌。政敌的矛盾点是源于政治,就跟北宋的新党旧党一样,他们最初的时候关系并不坏。但是到了后来就不死不休啦。
然而这次围绕公田改革的问题,这帮人到底立场如何,赵嘉仁找来了徐远志询问。
听了赵嘉仁的问题,徐远志没有回答,而是先问赵嘉仁,“却不知赵知州如何看公田改革?”
“我个人主张土地全部国有,若是有人想种田,那就可以到国家这里租地种田。每年国家收购农民种出来的粮食。”赵嘉仁把自己的立场给徐远志讲了一番。和大多数正常的中国新一代差不多,赵嘉仁认同土地国有制度,也认同耕者有其田的制度。
听了这话之后,徐远志并没有勃然大怒,更没有指责赵嘉仁离经叛道,他从容的说道:“看来赵知州是支持公庄啊。”
大宋自有大宋国情,中国朝代里只是在明清时候官田才因为人口暴增的原因而基本消失。至少到了宋代的时候,官田依旧存在。贾似道的公田改革某种意义上就是‘国进民退’,希望通过赎买的方式恢复官田在数量上的优势,并且依托官田建立起公庄。公庄的土地国有,凡是愿意耕种的人都可以去公庄租地来耕种。
在大宋,持这种看法的官员并不少。赵嘉仁问徐远志,“徐先生不支持公庄么?”
“我么……,我只是觉得公庄经营起来有诸多问题。”徐远志答道。
听了这话,赵嘉仁觉得有种很怀念的感觉。这就如同21世纪讨论国有企业一样,有苏联的殷鉴在前,敢**裸的表示分光国企的都是别有用心之人,批评国企的人都是从管理入手。然而在美国待了很久,赵嘉仁觉得绝大多数美国私人企业的管理水平大概是不如中国国企的。
这些话自然没办法与徐远志谈论,赵嘉仁索性说了实话,“我有朋友讲,有些临安的官员想弹劾我。不过真正的理由是我领了棉务的差事,结果就等于是支持了公田改革。”
赵嘉仁觉得很委屈,自己好不容易摒弃了私心,准备为大宋做点实事,没想居然会成为很多人攻击的目标。攻击赵嘉仁的那些家伙们可没有为大宋一年提供百万贯的铜钱。他们的俸禄加起来一年大概有一百万贯铜钱吧。
也许是看出了委屈,徐远志笑道:“赵提举何必为此生气。我大宋的规矩,这种弹劾其实没用,顶多恶心你一下。若是你能办好差事,大家自然就无话可说。”
‘恶心你’这句话让赵嘉仁微微点头,他知道这话非常明确的指出了大宋的特点。董宋臣、丁大全,这帮人都遭受到了无数的弹劾,各种污蔑性的说辞铺天盖地。而且赵嘉仁自己都忍不住受了点影响。其实回想他与董宋臣与丁大全的接触,两人并没有外界所说的那种不堪。
包括被历史上定性为大奸臣的贾似道,他的最大污点就是丁家洲之战。除了丁家洲之战外,贾似道所做的一切顶多能称为‘王莽第二’而已。
可就算知道这点,赵嘉仁依旧难以释怀。他并不认为自己道德有失,没理由接受这样的对待。更何况攻击赵嘉仁的这些家伙们的目的对大宋完全有害。实质上道德有亏的家伙们化身正义,这才是令赵嘉仁真正恼火的地方。
赵嘉仁的恼怒被徐远志的笑声给打断了。抬头看向徐远志,就见他露出了非常单纯的笑容,并且边笑边说:“哈哈,赵知州,我觉得你少年老成。没想到你还是年轻人。哈哈哈哈,好,真的好!”
给了徐远志一个白眼,赵嘉仁没好气的说道:“徐先生,我被奸人弹劾,这有什么好笑的。”
徐远志好不容易收起笑声,依旧忍俊不止的说道:“不是好笑,而是赵知州还是个年轻人,我觉得羡慕。到了我这个年龄,想生气都办不到呢。”
然而片刻之后,徐远志收起了笑容,恢复了平素里那个冷静沉着的徐知州,“赵知州,经过此事,我觉得你也该明白政争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你能明白这些,大概就能明白为何对于政敌绝不能宽容,能出手时就一定要出手。你虽然是个聪明人,也极为能干,可你就是心太软。”
被徐远志这么讲,赵嘉仁无法回击。他忍不住在心里面卖个萌,‘被这么讲我也很绝望啊’!不过赵嘉仁的确承认徐远志所讲的有道理。他本人的问题大概就是心太软。
当然,心软的确只是一部分问题。赵嘉仁觉得自己能够赚到巨大的利益,应该能够来人进来。他没想到,政治斗争竟然如此残酷。很多利益根本没有好谈的事情。只要政治利益不同,那些政策能否利国利民已经不重要。
确定了这个事情,赵嘉仁发现自己除了用同样冷酷的手段对付政敌之外,也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