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越云堔说。
如果人的情绪可以简单一点,要么是爱意,要么是恨意,憎恶与喜爱的情绪可以泾渭分明一些,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现在的就可以一直萦绕在心头,不给曾经熟悉的情绪一丝一毫侵占的空间。
如果曾经深爱过一个人,当眼神再度落到那人身上时,不会有往事倒带一般凌乱的回放,曾经的一颦一笑都仿若近在眼前,也不会再因她的艰难境况而感觉到难以自抑的心痛,就像一刀砍断了那条无形的线,而不是像风筝,越要飞出去,越要被线的那一端牵扯着频频回头。
那么越云堔也许会好受很多。
“但是,这房间里只有一张椅子,恐怕是没有你坐的地方。”
他手撑住那把椅子,也不坐下,只是以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口吻道:“就劳烦你蹲着吃吧。”
说出这样的话,越云堔心头却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情绪。
姜矜曾经是掩藏情绪的高手,如果过去她可以掩藏住对自己日复一日深刻的恨意,那么想来掩藏着喜爱更不是什么难事。毕竟,让一个人喜欢上自己很难,让一个人憎恨自己却很容易。
更何况,对于侮辱姜矜,他仿佛已经麻木了,没有什么快感,也没有曾经的那种因喜爱而难以排解的心痛。他看到姜矜在听到的一瞬间,流露出的那种“果然如此”的神色,又仿佛铡刀落下的松了一口气,又仿佛渐渐升腾起了什么久违的屈辱情绪。
一句话说了一千遍,也许就能烙印在自己的心头。
自五年前始,近两千个日夜,他每夜辗转难有笑容,没有一刻放下过对姜矜的仇恨,他告诉自己,你憎恨她,你应该厌恶她,你对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不该有任何一丝过去的旧情,于是再度看到姜矜的时候,他就真的可以以戏耍她为乐,姜矜觉得屈辱,他便觉得快意。
可是如今自己心底的麻木又是什么,他却说不清。
如何再度恢复那种让人痛快的心境,再重复上两千个日夜是否还能有这样的效果,他也并不清楚。
他近乎麻木的看着姜矜眼神变化数次,眼底却依旧是什么东西腐朽在里面的空洞。
她一定会答应。
越云堔在那一刻,心里毫无犹豫的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也许那双眼底糜烂的腐朽就是曾经姜矜的尸体,失去记忆的新的灵魂就在这腐烂之上渐渐重生。五年的牢狱之灾,她早就变成了这种人,这并不稀奇。
无论现在再怎么挣扎,姜矜一定会答应。
他无比确认,却又无比厌烦自己的笃定。
“……好。”
她的嘴开开合合数次,最终慢慢吐出了这样的字眼。
这下子再说话就容易了,第一滴水渗透过去,大坝便顷刻间能够决堤,她紧接着就道:“也希望越先生信守承诺,当然,对您来说,一百万不算什么,应该不至于为了这个来翻脸损失自己的威信吧。”
姜矜以语言迫使着越云堔做出承诺,那双眼睛看起来迫切里带着一丝破釜沉舟似的坚定,让人看起来无比陌生。
越云堔忽然愤怒起来了,因为姜妗的话。在姜妗看来,她还需要用言语激将他、给他戴高帽来保证她自己的权益了。
也是,自从姜妗出狱以来,自己似乎真的也没做出什么能显示自己很正常的事,越云堔如此苦涩的自嘲着。
越云堔心底的愤怒忽然烟消云散,怒火随风逝去,只留下一堆疲倦的灰烬。
自己又还在期待着什么。
难道还能愤怒于,面前的这个女人自己杀死了曾经的姜矜吗?他明明比谁都清楚,真正杀死姜矜的,把她的骄傲踩在脚底下践踏的,不是迫于生存自然做出决定的姜矜,而正是袖手旁观不作为的自己。
只是,自己不动刀子罢了,如果还要阻拦别人对姜矜的折磨,那么那千余日夜的自我重复着的话,又怎么可能再那么笃定的说出口。这些还支撑着他心里难以感受到一丝愉快的生活工作的憎恨,又怎么还能让自己坚持下来。
他比曾经深爱时更期盼见到出狱后的姜矜,可是见到的那一刹那,他自己忽然就有种说不出的后悔。
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不憎恶不怀念,也好过自己现在这样永无休止的挣扎。
哪有虫子心甘情愿的向着网上扑过去呢。
越云堔自己也说不明白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怅然疑惑或者悲哀什么,他这一刻好像卸下力气似的,蓦然跌回椅子上,漫不经心的松了松领结,做完才意识到,自己又做了这样发泄心底焦虑的习惯性动作。
如果是以前的姜矜,一定马上就可以看出自己不小心泄露的情绪,可是现在这个姜矜,却只是两眼漠然的看着他,又好像没有看他,眼睛里只有沉浸在自我世界的恍惚,而并不是什么果壳之王,只是无奈龟缩于自己世界里的、梦想着逃到什么世外桃源的避祸者罢了。
如果身体需要经受折磨,那么不妨让灵魂暂时解脱。她也许是这么想的,或者是这么下意识做的。
越云堔看着她熟悉中却透出让人心凉的陌生的眼睛,心里蓦然涌上了一阵疲倦。
然而没有谁能看出他的疲倦,包括面前曾经宛如灵魂伴侣的姜矜。他好像天生就该是这么高高在上的俯瞰着谁,像是占据了王座的雄狮,永远该精神饱满斗志昂扬的端坐于自己的王座之上,以自己的精神铸就成整个王国的骨。
越云堔看起来只是笑了笑,三分冷漠七分松散,漫不经心的对姜矜点头道:“那就请吧。”
为首的女佣这时便应声走出来,步子有韵有调,这么几步走过去,迅速而稳健,不知道她那双纤长的腿是如何爆发出这样平稳的力量,使手里的托盘水平线上看就好像平地划过去的那样,一举一动都彰显着训练有素。
姜矜倒是没注意这些,她只是目光落在渐渐走进的女佣手上,眼睛忍耐似的闭上,慢慢的就着原地站的地方蹲了下来。